1、
因为跟命运闹矛盾,又剩下唯一的客人,又由于沙尘暴封路,唯一的、尊贵的客人G比我还先到喀什,所以在我到之前,她已经把古城的内外都逛了一遍。
这着实增加了我的工作难度,打卡点你都逛完了要领队还有何用啊?
为了不让她发现报线路是毫无必要的,我只能带着她避开所有的热门打卡点,走正常游客不怎么走的小巷,去一个游客都没有的茶馆喝茶,拉着当地人练习我蹩脚的维语,享受鸡同鸭讲的乐趣和语言不通的异域风情。
但茶馆再悠闲,也只能安排个半天,另外半天,我就把她领去了一个几乎没游客的乡村集市,街上的人做什么事好像都是慢悠悠的,似乎进入了一个九十年代的剧院,而且放的是慢动作的影片。
G从一个很大的城市过来,她说来到这边感受很深的是,“城市里人们总是脚步匆忙,似乎都在坚定地奔赴某个目标,而这里的人神色悠闲,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或是压根也没什么事情要做。”
尘土飞扬和烟火气笼罩整个集市,牛羊烤串,馕坑肉烤包子,面肺子米肠子和锅碗瓢盆混杂,琳琅满目活色生香。驴车在街上慢慢走着,烤肉烤鸡的香味弥漫,牛羊的铃铛声,讨价还价听不懂的语言,红柳烤串刚出炉泡冷水嗞的一声,大尾巴羊的屁股一扭一扭,据说摸一把会有心灵的治愈作用。
花个两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手工现做的冰淇淋,并且摊档里面搭起篷布,地上一排排长椅,一台褪色的颇有年代感的电视机,放着八九十年代的电影,如果谁在谈恋爱口袋又没几个钱,着实推荐可以来喀什的乡村集市,浪漫,便宜,并且终生难忘。当然结果也可能是就地分手,早日解脱。
2、
第三天开始进山,塔什库尔干,一县连三国,异域风情十足,加上冰川,碧湖,沙丘,雅丹,以及山谷中的杏花村,还有瓦罕走廊,塔莎古道,玄奘,法显,鸠摩罗什,斯文赫定等一众高僧和探险家来往中国几乎都得经过这里,风光与人文都是顶级的。
但旅游资源越足,就越能考验领队的功底。你说我几百块一天租个车或拼个当地车也能玩,为什么要花更多的钱报线路?
实话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有不熟的客人找我安排线路,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能推则推,“找个当地司机包车好了嘛,经济环境不咋样,省点钱吧。”
不过客人已经来了,命运已经注定,我得试着说服自己,好让自己良心舒服一些,也得试着安慰客人,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叉。
“请扎好安全带,我们即将开始一趟独具一格,永生难忘的旅途了。”我喃喃自语。
“神经病。”客人笑着说。
为了显示旅途的“独特性”,首先不能人挤人,简单易得人声吵杂的观景台是没什么意思的,闪转腾挪才能避开人群拍照的体验也是不能有的。
但风景也是要看,而且要找到最好看的角度,这就到了发挥我常年走“野路子”探线的丰富经验,以及展示越野车通过能力的时候了。方向盘一甩,我们就干进土路扬起尘土,怀着火热的耐心翻山越岭,穿林趟河……旅途越是艰难,最后看到的风光就越是震撼。
如果实在太好看又不难抵达,我们没有困难创造困难,誓要翻山趟河,找到藏在深山人未知的“香巴拉”,直到“再没有别的游客了,只剩下我们了。”
要是客人不是天然地热爱这种没人打扰的美丽,我还得给她洗脑,不对,是分享心得:真正奢侈的旅行体验可能并不是有多豪华,而是有多独特难得。所以不仅得去到风景壮丽的地方,还得无人打扰,你只需往雪山环绕的山头上一站,河面泛着银光,水鸭啁啾,飞鸟在峡谷盘旋,你大可以肆无忌惮的享受阳光清风,倾听自己的心跳,坐忘移时,不知今夕何夕。
3、
“世之奇观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古人诚不我欺也。当然,长往坑里走,哪有不陷车。
陷车处理第一步:不要慌。“要是从不陷车,就说明我们从未为梦想的风光冒险过,而人生最大的冒险就是从不冒险啊。”
第二步就是,拿工具,干活。
陷车的地方刚好是个土坡,挖倒是不难挖,但是灰太大了,挖了一小会就跟资深矿工差不多,“十年生死两茫茫,尘满面鬓如霜”。
还是先找找救援吧,我吐了一口灰,先联系了附近的哥们,他在县城办事,办完就拿来帮忙,估计得两三个小时,就算是有了保底方案,一点不慌,大不了湖边搭个天幕弄个野餐嘛。
陷的位置离公路也不远,路上拦车试试吧,大部分是小巴或轿车,几个司机停下来,说怕自己也陷了。我也很理解,道谢、告别。一辆越野停了下来,车上客人说要赶飞机,司机给了个很抱歉的眼神,我也理解。又路过几辆霸道,扬长而去,停都没停,这……我也理解吧,萍水相逢,也没什么理由要帮我。
只是我之前的一直认为越野的圈子里是很有互助文化的,因为出来玩总免不了陷车,我自己是基本能帮就帮的,也被别人帮过好些次。
难道是我对这种文化有什么误解?我陷入了怀疑,很快一辆牧马还没等我招手就打灯靠边,二话不说就开到陷车的边上,我迅速把拖车绳他的拖车钩挂上,一把油门,就出来了。
拱手道谢,大哥挥挥手,留下一句“小事”就走了,挽救了我对越野圈互助文化的信心,也取消了我们在湖边野奢野餐的计划。
4、
带线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得有服务的意识,你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满足客人的要求,哪怕对方只是随口一提。
G说想看看沙漠,于是我们来到一片独享的沙漠。
沙漠游人罕至,但见飞沙走石尘烟四起。
“去走走?”我说,
“风也太大了吧?” G似乎有点怕,
“旅行不仅仅是只为了享受的,加缪说的吧,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旅行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它让你变得敏感,最细微的变动都令你颤抖不已,你的内心再度充满疑问,要去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起点啊。”
“你不吹牛是会死的吧”,她将信将疑地脱掉鞋子往沙漠里走去, 我就躲在车里记录那一袭红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漠里顽强行走的画面,记录身处其中往往容易忽略的荒野之美,记录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年轻的生命在严苛环境下的倔强。
良久,G灰头土脸满面尘灰地回来了,“怎么样?”我问,“你就是个坑货。”G眼神里有着某种怨恨,语气中带着某种沙漠的粗粝感。“你就说难不难忘吧?”
“我现在嘴里都是沙子。”
我觉得可能需要再过些时日,在某个树影斑驳的平常午后,或是某个等红灯的普通路口,她会回想起这次风沙扑脸的徒步,明白这是生命暗藏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