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意大利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先后在国内外策划了众多建筑和艺术展览,如《活的中国园林》(德国国家收藏馆和欧罗巴利亚中国艺术节,2008—2009年),与国内外重要博物馆和艺术机构以及多位著名当代艺术家有过广泛的合作。作为美术馆博物馆建筑专家,他在2010—2012期间年主持了中国美术馆新馆建筑的国际招标竞赛的主要技术筹备工作,并陆续担任重要的公益和私立美术馆、艺术机构项目的招标评审、专家组成员和咨询顾问等。在读书·新知·生活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北京大学出版社、广西师大出版社、康奈尔大学出版社出版各类著作多种。参编《中国近代建筑史》一书荣获第四届中国政府图书出版奖。△ 分享嘉宾| 唐克扬 主题分享现场
感谢主办方提供这样和洛阳人见面的机会,我分享的题目是《流水不绝是洛阳》,我想这15分钟,我至少得留14分钟来讲讲我和洛阳不一样的邂逅。
洛阳是一个古代城市,我看洛阳是以一个“风景学”的视角,不是我们常说的“景观设计”。听口音可以听出来,我其实是南方人,刚刚很多人都说自己老家是河南驻马店的、河南周口的,那我想我只好算是精神河南人、精神长安人,到目前为止,我写了5本关于洛阳和长安的书,来充分表达我对这些地名的敬意。我来自中国三线城市。1998年因为出国留学,我有机会看到了纽约、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尤其是在曼哈顿的光怪陆离中,我感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深深震撼。我突然意识到,不管是眼前还是小时候久已习惯的一切,都不是绝对的真相,理应有一种更本源性的思考,才能滋养我那久已不羁的想象。我本科是学工科的,但多少也有点古典文学的修养,最后我为什么学了艺术史和建筑,大概是因为我觉得,也许在我认知的现实之外,还有什么是我不大熟悉的,我就带着这份冲动回到了国内,开始了我的“访古”。第一次造访洛阳的时候去的其实是大部分本地人也不熟悉的汉魏故城,具体抵达的村子叫“翟泉”。第一次去到现场的时候,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知识和感受的差别还是如闪电般击中了我。以前我只知道这个地名在文献和考古记录里的存在,踏上失修的国道,扑面而来的一声汽笛惊呆了我,一列绿皮火车隆隆地碾过了脚下古老的田野。后来我想,可能这就是“现代性”的宣言:我那一刻面对的麦田、村庄和火车,才是真正的符合逻辑的历史,今日西安的大唐不夜城或者洛阳的应天门景区,实则塑造的是另一个想象中的唐朝。△ 陇海铁路· 被铁道线分割的麦田和古代城市 © 唐克扬这张图是考古学家眼中的北魏洛阳城,它全面表达了那时的大都会与今天不同的特征。这张图上面有密集的等高线,下面有洛河的故道(下图所示)。但横贯中央的这条铁路线才是我们认知的今日的洛阳,就算它将来不存在了,我们也没法脱离它在我们脑海中的存在,我们面对的依然是一个被撕裂的过去,“国破山河在”。从西周开始,到北宋的西京,洛阳总是号称“十三朝古都”,但是现在我们见识的是它往昔的丰饶和今日穷乏的反差。这种反差并不因人造景点而彻底消失。
△ 基于宿白,“洛阳北魏城和陵墓”一图 © 唐克扬
你花哪怕一年的时间来讲述“山水”对洛阳的重要性也不过分。我认识洛阳的起点就来自于一个含有“水”的地名:翟泉村(正确的发音应该是“狄”泉,也就是古代思想家墨子,墨翟的“翟”),但这个快递地址上的大地名,毫无疑问却是个很“土”的地方,走进去之后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时代发展仿佛倒退了好多年。但我却对这种反差非常感兴趣,比方说你如果迷恋巴黎曾经的流光碎影,你也就会迷恋过去那消失的洛阳,但是显然脚下流淌的和塞纳河毫无相似之处。我在这个虚空中的城市里行走的时候,禁不住会萌发出“这个地方怎么成这样了”的疑问。
以前的人会说“生在苏杭,葬在北邙”——梁鸿的《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嵬兮,噫!”这里的山势并不算陡峭,“陟彼北芒兮”,相当于今天跑到纽约上东区牵着狗,沿着微微上坡的第五大道走了200米——纽约的上东区和洛阳的上东门外,都有人留下了至今流传的文字。这一段路无非是往上走,往人世的顶峰走,然后停下来顾盼城市的繁华。这City Walk貌似很矫情,但城市就是把差别不大的空间,赋予某种高级文化的含义,过去和现在一样都存在。但是,现在你看这里的荒芜,连矫情的机会都不大有了。为什么洛阳的风景很重要呢?这也是在我所谓的“考古”过程中发现的,打引号的“考古”,也许真正的考古队员并不感兴趣。从翟泉村往东走其实地面上没什么古迹的征象,只有村里潜伏的很多“盗墓笔记”的线索,我的发现是一条东西向的臭水沟,有可能是经过村里疏治的灌溉渠。不管是哪一座洛阳城,历史上它们是以“水”著称的,这简陋的水渠使人想起古代流经北魏洛阳城的河流,比如“谷水”,估计翟泉本地人也不一定知道这个地名。它使我想起了洛水、伊水这些更著名的河流,但是除了冲毁了城垣南段的洛河新道,汉魏故城上并未有显著的大河奔流的迹象。△ 也许是“谷水” 或者什么古代河道的孓遗 © 唐克扬
更多人看到的是古代有形的存在,比如城墙。河南大地上到处都是这种断崖式的土坡,故城中最可见的是经过修复的内城东北城角的一部分。这种“修复”,恰好是从切断洛阳故城的那条笔直的红线开始的。你被设计师训练过的眼睛已经更适应那刀劈斧削般的由规划师画出的直线。笔直的古代城墙,多多少少是被“美容”过的产物。修整得越多距离真正的古代城市越远。现代人面临着一个难以避免的矛盾:你所认知的和你所体验的有所不同,但是不同时空的体验多少又是同构的。在讨论以曹植为代表的汉魏文学的时候,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就说到有一种著名的传统,“乐府和‘古诗’中最为持久不变的一种开头,是步出洛阳这座东汉都城的城门,从城的东门可以看到北邙山上的大型坟地。”甚至不涉及具体的建筑物,古人在这简单的空间漫步中凝聚了很多深邃的情感,从生到死,从人世的束缚到心灵的自由,高兴或悲伤,家族灭亡或繁荣昌盛,城市的意义由此诞生,“……曹植的洛阳是个双重影像:记忆中过去的洛阳和眼前当时的洛阳……”△ 太极殿考古挖掘现场 © 唐克扬
回到“现在进行时“中的洛阳汉魏故城博物馆,需要做什么来恢复或者至少提示这种伟大的文学/城市传统?博物馆中的这些北魏佛像都非常漂亮,但是它们不全是祖先所认知的古代洛阳,少了必要的空间语境,就像大都会博物馆、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里的中国展厅,也许是一个喜欢远东艺术有审美趣味的藏家/博物馆长,找一些徒然漂亮的古代东西,按他理解的方式把它们重新放在一起,是一种扁平化的异国文化的图像。
△ 北魏佛像 © 唐克扬
△ 北魏佛像,来自著名的永宁寺塔遗址考古发掘 © 唐克扬相反你回到真正的废墟上去,如果它真的是古代城市遗址的一部分的话,你会在断面上看到不同的古代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孤零零的“物品”。不知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邙山的山形看不太到了,只有一棱一棱的田野和台地。在邙山北坡外郭城北垣附近,这个刚刚平整出的台地的侧面(下图所示)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部的瓦砾堆积,显示着被现状覆压着的曾有着古代大型建筑的存在。这样的遗址即使现在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依然在农田里残留着,每天都在消失。农民每天都在平整土地,他需要生活,无法保全的巨大的遗址和同样难以兼顾的普通人的现世生活,共同构成我们的“故城”。△ 邙山北坡外郭城北垣附近的建筑部件堆积 © 唐克扬上面的遗址,假如把它误解为城墙也有道理,我们习惯了那种笔直的城墙,修复后城市便初见轮廓,可以卖门票成为旅游景点(最近几年故城做了更多这样的工作)。但是这样的“新的废墟”,如同重新建立的隋唐城楼,对我们将产生另外一种不可忽视的意义。更不用说,村子里还出现了这样的东西:现代建筑师钟爱的“遗址”,呼应着村里面自发兴建的旅游景点大门,这是现实中活生生的“再造经典”。
△ 村级“文旅景点”© 唐克扬
我们究竟如何对待古代的废墟?汉魏洛阳故城内的永宁寺塔遗址,确实是古代辉煌遗迹的一部分,经过“修旧如新”之后,更能提示它曾经的存在。这座建筑是以“古代最高”而著名的。与其想象它曾经的高度,作为废墟存在的底座更有意义,它也是“一列穿过废墟轰隆隆响的列车”,提醒你两种不同的历史的存在。确实,不是穿上“唐装”之后就回到了唐朝。从学生时代开始,借助建模/动画短片,我也做过一些这样复原古代建筑的尝试,但是有时候,你不厌其烦的复原会把大家带到一个崇敬归于怅惘的奇怪循环之中。然后陷入这样一个悖论,越是意识到眼前的丰富,越是联系起过去的繁盛,越是感受到现实中的穷乏。
△ 北魏洛阳假想图
为什么要提到洛阳?因为洛阳不仅文物繁盛也是古代中国唯一发挥国际影响力的城市原型。为什么洛阳能引起大家的共情,是因为洛阳格外强调它的“风景”。古代日本人之所以会把京都指认为“洛阳”,是因为京都也有很多的“风景”。长安也有它特色的“风景”(比如乐游原和霸陵),但长安的“风景”没有洛阳那么深入城市的肌理。
最后还是回到“人”,就是“洛城人”。“洛城人”这个词在古代是一个非常好的指称。文物里看到的洛阳人,是长这样子憨态可掬,但他/她也不可能完全长这样子,讨论古代城市不能只是一个历史话题,完全经由残片的图像,去看待过去的人的存在,相反,我们可以通过今天的建筑,看到我们今天是什么状态,让这种同构的空间-人的关系,更准确地复原出过去的城市和人。
△ 北魏洛阳永宁寺考古发掘所见塑像残片 © 唐克扬这是最近汉魏故城遗址博物馆的方案,涌进这样巨硕的空间的观众,还是过去的洛城人吗?显然不是。建筑不是想象中的在这个场地上曾经见到的建筑,人也不是当初那些人了,一切都“放大”了很多倍。仅仅靠几件古物不可能接续城市的传统,中国古代文化在当代的延续性需要持续的思考。
△ 汉魏故城遗址博物馆 效果图 © 河南省文化和旅游厅
我上一次去汉魏故城遗址的时候已经看到这个场景的端倪。相比细细的铁路线,博物馆带来了另外一种轰隆隆的现代性的更大声响:它貌似要安置很多本来属于这座古城的文物,又摧毁了一些东西,更显然的是带来了很多不属于洛阳的东西。
最后要回到另外一种思路:讲讲“水”代表的“风景”,为什么是洛阳城市复兴的一种机缘,伟大传统的灵光或许由此再现。有一个有意思的考据问题:翟泉村现在是在汉魏故城的西北角,但是在文献描述中,翟泉从来都是在洛阳东边,这也是我分享的话题“流水不绝是洛阳”的来源:怎么解释这个地名会移动的现象?翟泉其实不是一泓泉水,也许该是一道流水,就像我们一直认为有“八水绕长安”,其实它们都是一条河,因为,“水”都是连在一起的。△ 翟泉村水道桥 © 唐克扬
城市并不一定相连,但是,“风景”无论如何都是合作的关系,这是我想强调的观点。《庄子》有一句话“道术将为天下裂”,我所服务的未来实验室,有好多不同的学科,我们强调的是跨学科合作,就能为振兴洛阳文旅以及类似的事业做点贡献,但是现在大部分的创作都太个人化了。强烈表达自我的同时也许是对古典文化的本意的最大背离。不是厚古薄今,古典文化该是一个和谐的整体,“风景”是对这种文化逻辑的形象的阐释。我一开始望文生义,以为翟泉就是一个泉眼,或者是一处小小的水源,现场的认知也印证着这种猜想。然而,《洛阳伽蓝记》里说的翟泉是在建春门内,也有说是在东阳门内,其实这两个地点现在都是一片麦田。不同的“翟泉”相距很远,莫不是这个泉眼长了腿不成?沿着现场的水渠来回走走,我突然有点儿明白过来了,水流可不就是得不断地(按照自然规律或是人的意志)移动?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无论是否有着准确的命名,这些形形色色的“水”的特色,都是同一片风景的一部分。
红色标注区域为不同的“翟泉”的化身
古代洛阳的园林系统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城市可能毁灭但风景不至于完全断绝。著名的“华林园”“天渊池”并未分离,就连成周时期的“护城河”也是翟泉的化身(“翟泉本自在洛阳北苌宏城,成周乃绕之”),所以才有了“流水不绝”这个说法。我们谈城市的时候,不要忘了自然,后者更大,就像我们在谈文化的时候,不要忘了文化的语境,文化的语境远远比文化本身更加重要。
风景,该是一个城市的故事。只可惜这个故事现在是以不同的方式在被讲述,如果忘了“洛阳城东桃李花”,实际上就忘掉了洛阳城,不是几棵树的问题,而是忘了这个城市曾经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一片生机勃勃的“风景”之中。现在的“风景”是什么?是一片实际的生产性的“风景”,满足农民灌溉所需。但这或许也就是《水经注》里讲的谷水,它的叙事往往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符合被描述的对象的特征:“……谷水又东流”。《水经注》并不在意“谷水”是什么,不是一个地点,不是经纬度,甚至也不是一种规整的形态,只是一个劲说着“谷水又东流”,东流又东流,流经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流到更大的河道或者湖海中去。依着同样的思路也明白了为什么北邙如今不见,大家都喜欢的“全球最贵墓地”不见了,荒城变成村落,农民开垦田地,在驯服自然水系的同时,也把土地全都给平整了。我们居然找到了一部与此有关的纪录片,叫《翟泉大学》,是著名导演谢铁骊拍的。它是说洛阳人干了一件伟大的事,社会主义农村建设的大潮中,北邙山的坡地推成了台地,新增了无数农田。“山”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水”也是。因为人的意志有了“已消失了的山”,“已改变了的水”。“有历史的风景”和“历史的风景”成为了一个回环。
△ 历史的风景,风景的历史 © 唐克扬
理解了人居环境改变的逻辑,理解了历史语境对于“风景”的解读,你就会有一些现实中营造城市的选择:要么以考古学的方式,去追溯风景曾经的意义把它变成另一种僵化的建筑形态,要么从生活本身的意义出发,去探究今天它对城市建设可能产生的更有活性的影响。尽管天翻地覆,城市的变化依然离不开“风景”这个无边无际的语境,此际的风景,哪怕是被农民改变过的风景,也充满了我们所关心的活的意义。我们寻找的城市,其实也就是“生活家园的风景”,寻找洛阳的“风景”其实就是寻找“理想家园”,家园是我们正在制造的历史的栖居之所。谢谢!LOCAL REVITALIZATION FORUM「在河南」地方创生主题论坛,特别邀请了13位地方文化研究者与实践者齐聚魏坡新序-Localand东侧2楼,活动现场由Local本地创办人、魏坡新序项目总顾问宋群先生主持,嘉宾们围绕“在河南·地方创生与日常重塑”核心议题展开论述,从不同维度和各自深耕领域分享了关于在地文化、城乡记忆与日常生活的故事和经验,探讨和激活了地方创生、城市更新、乡村振兴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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