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袋》

      分娩两个月之后的某天，对着镜子，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寻常的变化。

　　在她的身体上，灰褐色的妊娠纹还未淡去，如同被污染的溪流，从胸部之下发源，一条条垂直地流向小腹。剖腹产的刀口已经凝结成了棕红的疤，在厚实的肚皮上沉淀出一条沟壑，摸起来像是干燥的田埂，或者是粗糙的蚯蚓。

　　也是因为这些。从孕中期开始，她就将浴室全身镜取下了。不看也罢，省得烦心。但下个月是孩子的百天宴，总要穿得体面些。体重已经降了，怀孕前的裙子也许还穿得上。所以她重新将镜子挂在墙上。

　　然后，她就意外地从镜中发现，自己似乎长出了第二层肚皮。或者说，她的一部分肚皮正在向外溢出。

　　在腹股沟之上，多出来的皮肤已经堆成了一垄奇特的凸起。这令她想起了填充过满的芋泥蛋糕，馅料正在被挤压而出。只不过，她所溢出的这部分身体，远没有甜品那么美妙。

　　这是什么？

　　她用手捏了捏那圈多出来的赘肉。很显然，只是上下两层皮肤，空空荡荡地贴在一起。中间并没有夹杂着脂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她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身体了，说不好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别多想，这就是还没收缩回去的肚子。丈夫被她叫进了浴室，但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线上游戏的队友们已经在耳机里喊他归位。丈夫敲打着键盘，头也不回地说：“毕竟你刚生了一个八斤七两的孩子，肚子被撑到那么大，现在有赘肉也很正常啊。”

　　但这不对劲。

　　她很清楚女人身体应该有的样子。分娩之后，产妇的肚子确实没有办法立刻恢复原状。膨大的子宫、分离的腹直肌，还有孕期积累下来的层层脂肪，都会继续撑在腹中。这需要时间，再加上严苛的节食和健身，才有可能改善。

　　而她应该不需要面对这个问题。她对自己的身材管理很满意。产后42天复查时，她的肚子已经基本平坦了。孕期增加的体重已经减掉大半，腰围几乎回到了孕前水平。医生说她比较幸运，只有轻微的腹直肌分离。稍微锻炼一下就没事了。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恢复，直到这层额外的肚子重新长了出来——它甚至都不能被称为“游泳圈”，因为它没有任何填充物。

　　她用产后束身带托着那个没有充气的游泳圈，再次走进了产科医生的诊室。几个孕妇将诊桌挤得水泄不通，她不得不轻轻推开那些庞大的身躯，挤到最前面。医生接过她的挂号单，随手拍在了桌面的一根钉子上，一边敲打键盘，一边听她自述症状。

　　“把衣服掀开。”

　　她顺从地将上衣撩了起来，再将内裤褪下一些，露出了那圈干瘪的赘肉。医生带上橡胶手套，扯了一下她的肚皮，再脱下手套，在屏幕上敲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诊断结论：“是育儿袋。恭喜啊。”

　　惊羡的声音从围观的孕妇堆里发出。

　　“什么袋？”

　　医生有些不耐烦了：“育儿袋，育儿的！袋鼠见过没？你也长出了那个袋子！”

　　她快速回忆了自己的中学生物知识，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大夫，‘有袋目’的动物才能长出育儿袋……”

　　医生粗暴地打断了她的反驳：“少数人也可以长这个。是好事，对带孩子有帮助。好了你没事了。下一位。”

　　她带着满腹困惑被医生轰出了诊室。于是，她坐在门外的候诊区椅子上打开了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人类育儿袋”几个字——

　　“育儿袋为有袋类雌性腹部由皮肤皱褶所形成的囊，常见有袋类动物包括袋鼠、树袋熊、负鼠等。二十世纪之后，极少数人类女性进化出了人类育儿袋，又称‘女人袋’，这是一种罕见的生物学现象。人类育儿袋功能类似于有袋目动物，具有可随着儿童成长而逐渐增大的袋囊，内部配备有一到两个副乳及乳头，以供哺乳使用。大多数的人类育儿袋能够为三岁以下儿童提供适宜的成长空间，使得儿童可以在袋内生活。育儿袋的形成可能与遗传变异或环境压力有关，但具体机制尚未完全明确。目前，关于人类育儿袋的成因、功能以及对母亲和儿童健康的影响，科学界仍在进行深入研究。”

　　“是好事，”丈夫在餐桌上说，“你以后随身装着宝宝，可比抱在怀里轻松多了。”

　　因为她今天要去医院，丈夫专门请了一天事假在家里照顾婴儿。但她回家时，还是看到了独自在小床上哼唧摇头的孩子，还有在电脑屏幕前大杀四方的男人。她来不及叹气，只能快步抱起孩子喂奶。

　　丈夫点的外卖也送到了。他将一个个黑色塑料饭盒摆在餐桌上，热情地招呼她过去吃饭：“你辛苦了，今天请你吃点好的。”

　　她没有什么食欲，而是向丈夫诉说了自己的担忧。

　　长出女人袋不见得全是好事。有人在社交平台上晒出了自己的照片，发育完全的袋子足以覆盖从乳房下缘到大腿根部的全部区域。凭空长出的大块皮肤消耗掉了人体内大量的胶原蛋白，所有挂着育儿袋的女人们无一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还有人抱怨，装在育儿袋里的孩子也增加了她们骨盆和脊柱的负担。不少妈妈都发出了自己的骨科诊断书，或者是扭曲碎裂的X光照片。

　　“你要学会权衡，”丈夫给自己碗里夹了几块肉。丈夫答应过要买给她的婴儿推车、抱娃背带腰凳和电动吸奶器，大约都不作数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它已经长出来了。不要浪费这十万分之一的好运气。”

　　“幸好还有手术，可以割掉它，”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终于独自找到了失落的决心。

　　丈夫惊得几乎要把筷子丢进水煮鱼餐盒里了：“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你要割了？我告诉你，别被互联网洗脑了。什么切除手术，都是给那些无脑女人的智商税。我看她们是嫉妒你。自己长不出来袋子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当母亲！”

　　她不再说话，也将碗筷拍在桌子上。

　　丈夫看她脸色阴沉，略略服软了：“你不是想重新工作吗？但咱们找不到合适的育儿嫂。有了这个袋子，你可以带着宝宝一起上班。”

　　她有些动摇了。

　　原本没有人能帮她带孩子。

　　丈夫是在没有母亲的家庭长大的。而她的母亲还有上一辈的大家庭需要照顾，自己的弟媳也刚刚怀孕。况且这间屋子太小，根本容不下三代人的尖刺与暗涌。她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帮她在白天照顾孩子的人。她不想自己的履历因为生育而留下大片的空白。

　　不过，即便在这个小县城里，育儿嫂的价格也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她的期望月薪。她最终还是决定留下这个袋子。与孩子日夜相处的时光很是美好，但她不想溺毙在这种幸福里。

　　女人袋是能替她泅渡苦海的船。

　　女人袋生长的速度惊人，毫不逊色于胎儿在母体内发育的速度。

　　只过了十来天的工夫 ，那个袋子已经向上长到她的肚脐那么高了。新长出的外层肚皮格外肥满松软，而原有的肚皮则快速退化为湿润稀薄的黏膜，甚至长出了一层温柔新鲜的绒毛，为即将入驻的婴儿做好了周全的准备。这让她不得不惊叹造物主之神奇。

　　与此相对的是，她背部、腰部和臀部的皮肤愈发紧绷，像是尺码最小的束身带，牢牢地缠裹在她的胸腔和骨盆之上，成为了支撑腹部额外重量的坚硬支架。她的胸部甚至也自动缩小了围度，并将部分的乳腺与乳汁，匀给了女人袋里新长出的一个副乳。

　　四个月大的婴儿已经喜欢上这个袋子。相比于母亲漏着冷风的怀抱，孩子更愿意待在这个半封闭的摇篮里。它安稳地躺在女人袋中，自在地把玩着一个硅胶摇铃。她稍稍一低头，便可看见那无瑕的笑容。

　　也许这是值得的。

　　奶粉、奶瓶、消毒器、安抚奶嘴、婴儿提篮、婴儿抱被、婴儿软帽、婴儿斗篷，统统都不需要了。人类皮肤的保暖性与柔软度，远胜过任何一种人造的纺织面料。现在她只需要给婴儿穿上纸尿裤，然后把它轻轻放进袋子里就好。孩子在这个崭新的小世界里进食、睡觉、玩耍。她甚至不用再定闹钟起夜喂奶了。

　　分娩百余天后，她重新将婴儿装回到肚子里，终于睡了一个完整的长觉。

　　女人袋长到肋骨下沿的时候，她决定提前结束产假，重新去找一份工作。

　　现在的袋子已经能覆盖孩子的整个身体了，无论它是躺着、趴着还是坐着。如果它站立起来的话，脑袋以上的部分也许会露出来。但不打紧。坚韧的肚皮是它学习站立时最安全的扶手。她已经习惯了带着孩子完成所有的日常杂务。无论是打扫房间，还是出门买菜，再也没有什么比育儿袋更让她感到轻松的了。

　　唯一的难题是穿衣服。

　　她的腹部比怀孕足月时还要大出两圈。最大尺码的孕妇服也无法盖住女人袋。况且孩子也会对母亲的衣服表示抗议，毕竟谁也不喜欢待在黑暗的牢笼里。她在社交平台上找到了有同样遭遇的宝妈社群。其他人告诉她，可以订做专门的衣服，腹部有可打开的窗口，能同时兼顾美观与保暖。

　　她看了看订制衣物的价格，叹了口气，决定自己缝制一件。

　　在结婚之前，她曾是一个不知名的手工博主。针织、拼布、缝纫、刺绣，都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赋。但怀孕之后，尾椎骨的持续刺痛让她无法再长久坐在工作台前了。这个困境甚至在分娩后也没有好转。独自哺育的她很快就患上了腱鞘炎，胳膊勉强可以抱起孩子，但手腕和手掌已经无法拿起她最熟稔的针线。

　　现在也许可以了。

　　自从孩子钻进了袋子中，她手腕和肩颈的肌肉都迎来了解放。只剩下日益加剧的腰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有所损伤。她翻出了年轻时攒下的布料和蒙尘的缝纫机，挣扎着为自己做了几件过得去的衣装。

　　现在，她穿着漂亮平整的浅蓝色埃及棉衬衣，坐在面试间的高脚椅上。衬衣的腰线以下被她设计成了A型下摆，竖条纹的风琴褶错落有致，体面地掩住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其中的孩子正在酣睡，刚好给了她一段难得的安静时光。

　　今天遇到的这位人事经理也是女性，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要稍大一些。看到简历上用黑体字标注的“有育儿袋”字样，人事经理感兴趣地抬起了眼，甚至直起了身：“哦？我只在网上见过她们晒照片。”

　　她立刻领会到了对方的好奇意图。不用解开纽扣，她只需要轻轻撩起衬衣，对方就可以看到她身体上那个动人的奇迹。

　　人事经理心满意足地重新落座：“你运气真好。我刚生完那会儿，天天把孩子抱在手上。手臂都脱臼了。”

　　她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同样是母亲身份的招聘者，想必对方一定能体谅女人的不易。

　　“但你不适合这个岗位，”人事经理收起笑容，简单明了地拒绝了她。公司只能为职员提供标准工位和普通座椅。“这里的空间很小，况且没有设置隔音室，甚至没有人体工学马桶，不方便你带宝宝来上班。”

　　“我可以克服这些困难，”她极力想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但我们公司没有必要承担这些风险，”人事经理将排版精美的简历还给了她，“或许你可以考虑那些远程办公的招聘，祝你好运。”人事经理将她送出公司大楼，并真诚地和她说了再见。

　　她不得不继续窝在家里求职。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孩子发育得也很快。不到半岁，已经长成了体重十八斤的健康宝宝。现在，她只能站立着使用电脑了，硕大的女人袋让她再也找不到能坐下去的椅子和姿势。

　　一家网店同意招聘她作为远程客服专员，但不到一个星期，她就主动辞去了那份工作。因为孩子随时都有可能哭喊或者说话，影响了她与客户通话的质量。愤怒的客户根本无法在婴儿的哭闹声中听清楚她给出的售后方案，于是投诉了她。

　　她只能去应聘打字员、抄写员，在被骗了两次押金之后，她不得不考虑重新做回手工博主。也许可以接一些线上的订单。

　　但她的肚子实在太大了。

　　厚厚的女人袋和沉重的幼儿像石头路障一样，不仅挤空了她的胃和肠道，还阻挡在她和工作台之间。她的胳膊不够长，摸不到遥远的剪刀和缝纫机。她试过将孩子放到婴儿床上或者沙发上，但已经学会站立和说话的孩子是没有办法独处的。孩子绝望地爬向她，甚至从高处跌落过几次，摔破了膝盖和额头。

　　她心疼地将孩子重新塞回袋子里。别无他法。

　　丈夫的工作时好时坏。为了保住职位，他主动申请了外派，到邻省的项目地干活，每个月只有一个周末能回家。不用等丈夫开口解释这件事，她已经接纳了他的良苦用心。

　　但她并没有因此为自己赢回同样的体谅。

　　她提出要把孩子送到托管班，这个想法被丈夫一口回绝了。你能拿到的工资，不一定有托管班的学费高。丈夫扔下这句话就挂断了语音。几百公里外的信号不太好，她听不出丈夫的话语里包裹的到底是劝慰还是讽刺。

　　她不得不向自己的母亲求助，一次又一次的。

　　母亲安顿好了一大家子，匆匆从老家赶了过来。这是她产后第一次与母亲见面。母亲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惊异地打量着她臃肿的肚子。

　　她的女人袋已经基本发育成熟，像一口人皮铸就的大锅，倒扣在她的的身体上。

　　“原来这真的可以遗传，”母亲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丝懊恼。

　　“什么？”

　　母亲在她面前解开了自己的棉绳裤腰带，露出了蜡黄色的腹部。腹股沟的上沿，略有一圈松弛的凸起。和老年女性肥满的赘肉堆在一起。若不是母亲主动提起，她绝不会想到这暗沉的脂肪也和女人袋有关。

　　“生了你之后，我也差点长出这个，”母亲重新提好裤子，像是急着要把见不得人的秘密重新掩埋起来，“但很快又怀了你弟。生他的时候大出血，医生摘了我的子宫。”

　　母亲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带着羡慕地抚过：“我的袋子始终没能长起来。”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提过？”她竟然生出一丝忿恨，仿佛自己后知后觉地，在无意中戳破了一个惊天骗局。

　　“女人嘛，生孩子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况且你早晚都要经历。你自己总会知道的。”

　　“如果提早知道这些，我可以选择不生，”悲哀从心底喷涌而出，吞噬了她的愤怒。

　　“别瞎说，这是好事，”母亲小心地拉开了她袋子的敞口，看了看里面沉睡的幼儿，并顺手为她清理了洒落在袋囊中的辅食碎渣。孩子的贴纸和积木块也经常散落在她皮肤的褶皱里，皮肤黏膜与毛囊不停地过敏或者发炎，让她的全身不得不长出一片通红的疹子。

　　但母亲还是由衷地赞叹了这个小小的神迹：“如果你弟媳也长出这个就好了，我就不用整日替她抱着孩子。”

　　“把我的肚皮拿去给她，”她泄气地向后仰倒在床上，这是她目前唯一可行的休息姿势。她原以为这个袋子只是偶然，没想到竟然是宿命。

　　母亲委婉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福气。我和你外婆都没你这么好命。”

　　“外婆也长出过这个吗？”

　　“是呀，”母亲一边拖着地，一边回忆，“我小时候还看到过你舅舅从外婆肚子里爬进爬出呢。”

　　“那后来呢？外婆的袋子长到了多大？”

　　“后来就没有了，”母亲继续低下头去，替她一件件地叠起沙发上堆着的衣裳，“你外婆自己动手，割了它。”

　　“什么？”她从床上弹跳而起。她又一次被并不久远的故事吓到了。

　　母亲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块块的腌肉、腊肠、熏鸡，淡淡地结束了母女间关于家族秘密的对话：“你外婆为了早些下地干活，宁可躲在柴房里，就着一盆开水，拿镰刀割下了自己的肚皮。后来外婆这一支啊，大概只有你，还有你表姨家的小妹妹，还能长出这个袋子。”

　　她与那个未曾谋面的小表妹取得了联系。

　　从个人介绍上看，表妹的账号已经有了十几万的粉丝。表妹在深夜下播之后才回复了她的消息。得知她也长出了女人袋，表妹的视频通话立刻就拨了过来。

　　“姐，你的肚子快给我看看。”

　　她将身体袒露在手机摄像头之中。孩子正躲在袋子里睡觉，把那块多余的皮囊撑出了圆润、优雅、饱满的弧度。对面的表妹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姐，你考虑过做‘袋妈’主播吗？”

　　尽管她的袋囊已经分泌了足够多的母乳，但孩子渐渐大了。丈夫所在的行业又一次陷入寒冬，他也已经很久都没回家了。不过他还不错，每晚都会跟孩子视频，每周也会给她转来一笔生活费。勉强够她吃喝，但孩子的玩具、绘本、早教，她还得踏过深不见底的无数坑洞。

　　举步维艰，她并没有太多矜持的资本。

　　几天后，表妹在直播中和她第一次正式连线，将她作为“袋妈团”的新成员介绍给了自己的粉丝们。仅仅几秒钟，爱心、花束、汽车、游艇，眼花缭乱的礼物就在她的手机屏幕上依次绽放。她头一次知道，竟然有这么多对女人袋感兴趣的观众。

　　按照打赏榜单上用户们的要求，她一整个晚上都站在美颜灯下，不停地正身、侧身、转圈；打开袋子，掏出熟睡的孩子再塞回去， 合拢袋子；换上不同的、特制的，能够凸显腹部的展示服，再一件件脱到只剩内衣。如此重复数次，直到系统响起了欢快的电子音，提示她已经到账的打赏金额。

　　这是她唯一能从事的工作。

　　确实，长出那个袋子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

　　她并不知道每天都在收看袋妈直播的群体都是谁。可能是其他宝妈，或者是一些猎奇的男性，也许还有老人，小孩。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乡村庙会上见过的大蓬马戏团，外面悬挂着的白布画满了花瓶姑娘、双头毒蛇、长出了尾巴的死婴，以及会说人话的猴子。那时的她很胆小，尽管攒够了三毛钱的门票，但始终没能鼓起勇气进去看一看。

　　没想到二十年后，她自己也站到了表演的舞台之上。狭小的卧室就是她一个人的大蓬。

　　表妹那边传来的消息，在这一批新的袋妈主播里面，她的数据最好。表妹痛快地给她转了账，并且抛出一根更诱人的橄榄枝：有人出了高价，想请她线下见面。

　　对方倒也不算是陌生人。他曾在她的直播间里日日打赏，很是忠诚。他们见面的地点约在附近城市的一处茶馆中，一楼是麻将棋牌，洗牌吵闹的杂音不绝于耳。二楼反而是难得的幽静。对方早已预订好了一个双人床大小的包厢，客气地请她落座。

　　表妹帮她与对方确认过流程与项目。只是喝茶，聊天，并不会比直播间的尺度更大。

　　对方衣着考究，谈吐儒雅。她也逐渐放下了戒心，与对方漫无边际地聊起各自的经历与现状。紫砂壶里的白茶换了几轮热水，对方终于开口提出了要求，想亲眼看一看她的袋子。

　　她倒也没有很犹豫。这与直播间里的表演确实并无不同。她确认了包厢的门已反锁，就起身解开了自己上衣的扣子。

　　孩子已经交给了育儿嫂照料，她今天只带来了一个空荡荡的皮囊。她觉得这实在谈不上好看。相比于年轻女性们平坦的小腹和隐现的肌肉，她的身体只能算是一个泄气的气球。失去了婴儿的填充之后更是丑陋，干瘪的袋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肋骨之下。没有任何美感。

　　但对方显然为此很是痴迷。

　　隔着茶桌，他的眼神仿佛够不到她的身体，流露出焦渴的神色。她心领神会，又向前迈了一步。

　　对方犹豫着伸出了手，僵硬的手指触到了她的皮肤，尖利的指甲甚至探进了她的肉里。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开始深呼吸。

　　10，9，8，7……她在心里默念。也许再忍几秒钟就够了。

　　但没等数到1，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

　　男人把自己的整个头都塞进了她的袋子内，油腻的额头和湿热的鼻子在她的身体里乱拱一气。他甚至一口噙住了她尚在泌乳的那个部位。

　　妈……妈……

　　一个沉闷颤抖的男声从她身体底部传了上来，像是重重浓雾中的一声惊雷。

　　无论表妹怎么劝阻，她还是独自去医院预约了切除手术。医生拿起《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同她一一确认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手术中或手术后可能出现不同程度的出血，必要时可能需要输血治疗。

　　了解。

　　手术可能导致局部或全身性感染，术后可能需要使用抗生素预防或治疗感染，哺乳将受到影响。

　　了解。

　　手术过程中可能损伤周围的皮肤组织或腹部器官，可能需要进一步的治疗，必要时可能需要进行皮肤移植或器官移植。

　　了解。

　　手术可能导致生育能力丧失。

　　了解。

　　请患者及家属在空白处签字确认。

　　她不假思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这还不够。

　　医生拒绝为她继续办理住院手续，理由是“该手术必须经得配偶同意”。无论她如何声辩自己是成年人，绝对可以为自己的健康及命运全权负责。医生还是收起了表格和笑容：“但医院没必要承担这个风险。”

　　接到医院的电话之后，她的丈夫很快赶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将她带了回家。

　　“我知道你很辛苦，但孩子再有六个月就能上幼儿园了。再坚持一下，算我拜托你了，行吗？”丈夫恳切地对她发出了祈求，然后又快速离开了。

　　她仰倒在床上流泪。孩子在袋子里咯咯直笑，捧着手机不停地打闹翻滚。隔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皮肤黏膜，孩子一脚一脚地踹在她的肝脏上、小肠上、膀胱上，将那些已经被挤到角落里的脏器们搅得天翻地覆。

　　她也并不觉得恶心或者痛苦。

　　毕竟，也别无他法。

　　在孩子三岁生日的前一天，丈夫终于结束外派，正式回了家。他为孩子买了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预祝它即将开始的幼儿园新生活。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为家里更换了新的灯管，修好了无法冲洗的马桶，还有漏风的窗户和渗水的天花板。并为她买来了新的穿衣镜。

　　原来那面镜子早就被她打碎了。她已经习惯了不着寸缕的日子。反正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孩子大多数时间也是躲在袋子里。她没有能穿的衣服，索性拉起窗帘，也不需要什么光亮，更不用再做遮掩。她麻木地喝水吃饭，然后仰倒在床上。孩子已经有二十多斤了吧，有如一袋结结实实的面粉，没日没夜地挂在她的身上。她找不到任何能稍微舒服一丁点的姿势。

　　她偶尔会在手机屏幕的反光里看到自己，像是一根干枯的竹竿，挂着个破落的口袋。她的女人袋如今已经有半米多深了。孩子外出活动的时候，她不得不将皮肤层层折叠起来，再用棉绳捆在自己腰上，像是一个滑稽厚实的腰包；孩子闹起来的时候，她再把棉绳一圈一圈解开，手动抖落开被挤压得皱巴巴的皮肤，露出垃圾桶一般大的敞口，让它能舒适地爬进来。或坐或躺，妈妈这里的空间与爱都是足够的。

　　她无数次惊叹女人的身体能有这样的延展。她也无数次哀叹女人的命运能有这样的颠簸。

　　丈夫在饭桌上为她倒上了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你辛苦了”。丈夫说得很诚恳。与其他普通家庭相比，这口从天而降的袋子为他兜住了几乎全部的烦恼。他只需要远远地成为一名父亲。

　　“应该再生一个，”丈夫兴奋地满脸通红，并反复打量着她的身体，“你看，三年时间很快的。袋子这么好用，咱们只生一个太可惜了。”

　　孩子在屋子里欢快地跑跳。她总算赶在幼儿园开学之前，让它基本适应了袋子外面的生活。偶尔还会跌跤，但没关系，她为孩子的后背系上了柔软坚韧的棉绳，足以让它在有限的长度里尽情玩乐。再过一两天吧，去掉绳子，孩子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向真正的世界了。

　　她对自己的设计满意地笑了，并不在乎丈夫的提议。她又打开了两罐新的啤酒。

　　不知道过了多久，丈夫惬意的宿醉最终突然被一阵刺痛打破。他睁开眼，在昏昧的灯光之下，看到她全身赤裸跪在床上，手中正举着一把长长的裁缝剪刀。

　　丈夫的酒立刻醒了：“你要干什么？”他试图挣扎逃跑。但没有用。他的手脚被棉绳牢牢地系在床的四角。

　　她正在一刀一刀地剪下自己肚子上的女人袋，苍白的皮肤一点点剥落，乌黄的脂肪像是融化的蜡油慢慢向四处流淌。滚烫的血沫溅入了丈夫惊讶的口中。她隐蔽许久的腹部也逐渐显露了出来，一团一团的的脏器在灯光下暗暗跳动，仿佛那里还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再生一个也可以。不过这次轮到你了。”

　　她接着又举起了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