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爬
/ 作者:李大腚 /
第150场 空镜头
限定词:珀尔
精彩导读
直到珀尔一天天长大,在胸中揣起一个她根本匹配不上的明星梦。她永远不会明白,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拥有一个庄园有多么困难,要付出多少代价。她以为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要为欲望付出什么。
/ 正文 /
我是被疼痛唤醒的。
近二十年的生活中,我几乎每一天都在疼痛和懊悔中醒来。
我知道对于像我女婿那样的年轻人,或者他家里的那些养尊处优居住在城镇上的太太们来说,农场生活更像是一种田园牧歌的想象,色彩鲜艳的天空,草地,谷仓和木制别墅,但只有积年累月身居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农场生活的真正含义。
那是永远无法停歇的工作,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秒钟直到夜色彻底笼罩大地,屋里的活,地里的活,牲畜棚里的活,今天干完明天还会立刻出现,野性的恶臭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深深地浸入土地、木板、头发和身体,永远无法真正散去,一如日日劳作之后,留在肌肉里的伤口和疼痛。
对我来说,能够支持着我继续坚守在这生活当中的,恰恰就是这份疼痛,只有肌肉中的疼痛与琐碎的工作彻底占据我的时候,我才能够忘记心痛,忘记我愚蠢的过去,和我瘫痪的丈夫,当然不是忘却他的存在,而是更加简单地,将他视为一份责任而非我的业果。只是这样,就已经令我心满意足。
这个家庭中,真正令我担忧的,唯有一样,就是我那美丽、愚蠢又傲慢的女儿。
我看着她长大,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看着她从眉眼精致的女孩长成充满欲望的少女,每大一点,就多像我一点,我就更多一重恐惧,她永远向上看的眼睛,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和即将为此焚烧一切的,蓬勃的欲望。
我无法直视这一切,特别是当她穿上我年轻时的裙子,那几乎是往日重现在我眼前,我甚至无法区分我的愤怒是对从前的自己,还是对离经叛道的女儿,又或者,是出于不愿成为燃料的恐惧。
我终于理解了当年母亲的恐惧,也像她一样,再也无法改变事情的发展。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周身残留着被灼烧的疼痛,比过去的任何都更加尖锐,我感觉到脸颊上溃烂的伤口,暴露在空气当中,大约是黄色的组织液缓缓流淌下来,波折起细微的痒意,甚至比疼痛更加难以忍耐。
我抬起还算健全的左手,翻折成诡异的角度,环绕过整颗残破的头颅搔痒,入手是一片黏腻,温热溃烂的血肉浸没我的指尖,我想要嘶吼却已经失去的全部的嘴唇。
我闻到尘土、干瘪的蔬菜、潮湿的卫生纸和陈旧机油的气味,这是属于地下室的味道,令我熟悉又厌恶。我用手臂拖动着身体爬行,后腿疯狂摆动却无法施力,像是被迎头重击,抛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鳄鱼。
我就这样挪动着找到楼梯,一阶一阶攀岩而上,粗糙的木质台阶擦过我腐烂的身体,刮下一层层琐碎死去的肉屑,留下黏腻湿滑的感觉。我不得不使出更大的力气,紧紧勾着脚背,把它卡在楼梯扶手的金属栏杆里,才能保证在用力向上的间歇,我沉笨的肉体不顺着湿黏的痕迹滑落下去。
这就是我和女儿的人生,向上走血迹累累,向下却过于容易。我费劲了力气想让女儿脱离这样的困境,我一度以为我们已经成功了,女儿嫁给了城里的少爷,那个年轻人,伪装成普通农户的样子来村里做帮工,而我一眼就识破了他的伪装。
并非是他的脸颊白皙,但那种在日光浴中浸润的褐色与风吹后的干红到底有许多不同,还有他打着补丁的背带裤,没破在膝盖也没破在腰间,而是破在了前胸,最不容易破的地方,明显是纯粹为了好看才打上的补丁。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神色,充满好奇,还掺杂着无法隐藏的高傲。
除了他之外,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样的神色,就是我现在所拥有的农场曾经的主人,年轻的弗朗西斯。那时候我们都和现在的女儿差不多大小,我也和她一样,会没来由地为弗朗西斯这样的男人着迷。但女儿比我更加幸运,因为我的母亲,并不会偷偷地引导我,应该如何勾引一个自己配不上的男人。
最最亲近的时候,弗朗西斯是初来乍到牲口棚里的小工,而我是农户家里的女儿,在庄园主家中帮工,负责挤牛奶的女仆。弗朗西斯不肯和牲口们喝同一个桶里的水,我就每天早上从家里背来一个水壶,我听他讲诗,跟他说话,揭开牛奶桶最上层的奶皮埋在他的碗里,而他,他称我为朋友。
我每天掐着弗兰西斯收拾棚子的时间挤牛奶,默默期待着和他短暂的谈话,听他讲诗和更加广阔的世界,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沉默寡言,但我投入在对话中的注意力远比弗朗西斯更多,所以我比他更早注意到了那个出现在他嘴里的女孩。
农场主家里的女儿安娜,比我小两岁,总是穿着我精心整理的,干净华丽的裙子,却有一张十分平庸的面孔,面对我,弗朗西斯,或者是家里的任何一个仆人,她都能非常自然地视而不见或者提出需求,带着天真骄纵的神情。
弗朗西斯不再讲诗了,也不讲城里其他笨蛋的故事,他只讲安娜,讲她和家庭教师的冲突,讲她裙裾上的醋栗种子,还有她美丽的,湖泊似的绿眼睛。
我看到他们相处,弗朗西斯没有流露出一点他在我面前展露无疑的对安娜的恋慕,他嘲笑她,戏弄她,一心激怒她。而安娜也以同样恶劣的态度回应,他们站在田野的两边高声对骂,为了极其无聊的小事愤怒,然后不约而同地在湖边重逢,又很快离开,互相躲避。
弗朗西斯陷入忧郁的热恋,他向我倾诉他们相处中的每一个细节,试图让我帮助他得出最终的论断,安娜是否爱他?还是将他视作漫长假日中的无聊消遣?
答案毫无疑问是后者,高傲的安娜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工呢?
我对此非常笃信,反而放松下来,选择鼓励我痛苦的爱人,想象自己如同爱情中的黄雀,等待他饱含希望却被安娜伤透了心的那个瞬间,那个他捧着破碎的心转过头,终于看见我——一个全心爱着他的女孩的瞬间。
但事情并没有如我预期那样发展。
夏末,弗朗西斯请了长假,他说要准备一个惊喜,并对自己承诺,要在收假后向安娜求婚。我知道我一直等待的瞬间要来了,随后便作为女仆跟随安娜一家去往度假小屋。
在那里,我们完全意外地遇到了弗朗西斯一家,原来他并非小工,甚至身份十分高贵。弗朗西斯的姨母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公爵,他的母亲去世后,弗朗西斯继承了包含一整座农庄在内的巨额遗产,小工的经历不过是他彻底成长为男人和丈夫前的一次冒险,但与安娜的相遇点燃了他的激情。整个假日中,他们一家都在为了这件事激烈地争吵。
我注意到,直到看到弗兰西斯穿着华丽的衣服从公爵身后走出来的那一刻,安娜的眼中,才第一次为这个年轻人燃起爱火。
那是噩梦般的两周,却只是我无穷痛苦的开始。我看着他们坦白心意,坠入爱河,日日形影不离,而我卑微的工作却要求我寸步不离地侍奉在我的主人和我的爱人身边,用身体力行的劳动让他们的爱意燃烧得更加舒适。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在河边洗衣的傍晚偷偷哭泣,我的泪水滴在他们缀满宝石的衣服上,我的爱情随着流水远去,而我自己,则像是衣服上的污垢一般,根本不配出现在整个故事当中。
然后一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无比类似弗朗西斯的眼睛,却更加深邃。
被朋友抛弃之后,我有了新的朋友。我想他可能是弗朗西斯的表兄之类的,区区女仆配不上一个正式的介绍场合,所以我一直分不清那一班人中的谁是谁。
河边的男人显然是比弗朗西斯更加成熟的绅士,他更加渊博,却愿意分神聆听,安慰和赞美我。他远没有弗朗西斯真诚,但那种圆滑却可以让我不感受到任何俯视,仿佛我们真的是平等的朋友。他的年龄很大,总是带一顶毡帽,我无法判断具体的年龄,但绝对高出了我原本计划中会嫁给的人的年纪。我并不爱他,我只是享受着被那双眼睛注视和眷恋的感觉。
我们开始频频约会,在夜色笼罩的河畔。我唯一不喜欢的是,他总是在言谈的过程中,不经意或者安抚似的捏我的手或者肩膀,一触即分,让我找不到拒绝的时机。直到那个晚上,他突然侧过头吻我,我惊恐地忘了躲开,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呼:爸爸!
我们回过头,身后是安娜和弗朗西斯。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男人的真实身份正是弗朗西斯的父亲亚当斯,他比我大了整整25岁。
我看到安娜的脸,便知道我完蛋了,像安娜那样骄傲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一个和她未来公公有染的女仆留在家里的,甚至就连我的父母都有可能会被赶出去。只是看一眼她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后路已经全断了。
我唯一的希望只有亚当斯,如果他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我,我还有一线生机。
但那是不可能的,就像农场生活对弗朗西斯来说一样,我也不过是亚当斯一时兴起的玩物。
事情被弗朗西斯撞破之后,安娜停了我的工,而亚当斯也飞快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原本每天都能偶遇几次都男人好像突然从度假区消失了,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溜进弗朗西斯一家居住的庄园,才终于在廊后找到了亚当斯。
他看到我,十分惊讶,但立刻牵住了我的手,把我领到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亚当斯问我,是否因为爱他才来找他?我回答说不是,我是想求他救我。亚当斯摇了摇头,他说,不行,除非我爱他。
亚当斯说,要我为他做三件事,如果我成功了,那么以他的荣耀起誓,他会娶我为妻。
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献上我的全部,这是最简单的。我们在狭小的杂物间媾和,我看着他美丽深邃的眼睛,为自己的命运落泪。
家庭,爱,尊严,贞洁,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并未让我不安,反而给了我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勇敢,我必须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才能配得上我的失去。
亚当斯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从弗朗西斯手中拿回庄园。
我这才知道亚当斯不过是落魄的男人,弗朗西斯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他的母亲,而那个女人早看破的亚当斯的花心和冷漠,在离开后没有留给丈夫任何遗产,而是将一切都留给了弗朗西斯。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你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可能完成?
亚当斯却说,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我回到了安娜的度假庄园,我跪在地上向安娜道歉,恳求安娜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此时距离假期结束,只剩两天,安娜已经看腻了这片山庄的所有风景,只剩下我,一个全新的玩物。
安娜恨我,从小开始便是如此,她憎恨我作为仆人的女儿却是整个庄园里最美的女孩,她憎恨我出现的每一个地方,她从不让我贴身服侍她,直到弗朗西斯出现。这个男人的爱慕让她重拾了面对我的自信,而我此刻的屈服却能让她一雪前耻。
安娜缓缓走过来,踩在我的手指上,拒绝了我的道歉。
她说,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是没有资格获得她的憎恨的,自然也就无从原谅。
我只好向她承诺,我可以献上整个度假区最美的风景,就在河流的发源地,那是只有神明才能看到的壮丽,会让任何男人神魂颠倒,许下最甜蜜的承诺。
安娜笑了,她的皮鞋碾压我的手指,她说:你就是在那勾引到那个老男人的,对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屈辱地将头俯得更低。
第二天,我带着安娜和弗朗西斯沿着河流一路爬到了山顶,弗朗西斯似乎非常高兴我和安娜重归于好,他说一切都是亚当斯的错,他一直都是那样卑劣的性格。安娜和我都没有为此感到快乐。
山顶上,等着我们的,是亚当斯的陷阱。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弗朗西斯支走,带着安娜走进了树林,于是亚当斯轻易地控制了安娜,并把她带到悬崖边上,威胁弗朗西斯签下农庄的转让证明。
弗朗西斯震惊地看着我,那眼神中是无尽的失望和憎恶。
而我,已经没有一颗心可以碎了。
在安娜的尖叫和拒绝声中,弗朗西斯很快妥协,亚当斯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我收好了那张薄薄的纸片,然后轻轻一推,将安娜送下了悬崖。
弗朗西斯尖叫着扑过去,我看到亚当斯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他的手指,比出了一个3.
这是他要我做的第三件事。
这悬崖的风景,真的绝美无双。
我很快和亚当斯结婚,并拥有了我自己的农庄。
一年后,我生下珀尔前夕,亚当斯“不慎”从家中的楼梯上跌落,高位截瘫,成了不能说也不能动的废人。
我终于拥有了一个巨大的农庄,却没有任何多余的钱能够雇人帮我照看它。亚当斯的所有亲人都不和我们来往了,我只能亲力亲为,照顾这个农庄的一切,包括亚当斯,和我的女儿。
直到珀尔一天天长大,在胸中揣起一个她根本匹配不上的明星梦。她永远不会明白,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拥有一个庄园有多么困难,要付出多少代价。她以为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要为欲望付出什么。
她的生活,是我过去最渴望的生活,她的丈夫,是我过去最想嫁的男人,我已经给了她一切,作为回报,她为了那个愚蠢的梦想,把我推进了炉火里。
她把我未死的尸体埋进地下室,听着我攀爬楼梯的声音和下流的男人调情,她继承了我和亚当斯全部的恶毒和疯狂。
我终于失去力气,沿着楼梯滚落回地面。
我想,她会找到很多人陪我的。
END
「 精选评论 」
TALKER
雀食不冬
是《珀尔》里妈妈的故事呀。
珀尔骨子里的那种疯癫残忍不像是单纯被农场生活压抑出来的,她反而是在小事情上,不断释放自己癫狂的能量,并且享受其中,乐此不疲。我想这就是写在DNA里面的恶人基因。
老师的故事补全了对珀尔影响最深,也是陪伴她最久的母亲的故事,电影里的母亲是一个教条、冷酷、偏执的形象,但是形成这样性格的过程也的确值得想象。
如果要说意见的话,其实我感觉亚当斯怎么变成瘫子这个其实还挺好奇的,感觉可以扩展利用一下,是能成为表现她母亲性格形成的一个要点。
非常有意思的阅读体验!!!
TALKER
冰镇石榴汁
老师,写得太好了!还没看《珀尔》所以只从文的角度出发,人物关系扭曲好啊,妈妈拖着半死的身体爬楼梯和亚当斯从楼梯滚落瘫痪的对比好啊!过渡衔接的结构好啊!看完又忍不住回看了开头,对珀尔来说好莱坞会不会也是种想象中的“农场生活”,是由糖果色包装的疼痛呢……唉。
TALKER
大副吃饭了
这篇真的蛮好,当时看过这篇,只是没有看过珀尔,想回去看完再回来评,可惜现在还没有看。
这篇文是真的出乎意料的残酷,人和人的关系有一种非常别扭的执念感,看起来是非常惊人的~写的是非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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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大腚
排版|月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