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外婆
作者:冰镇石榴汁
第150场:听她说 限定词:自选
精彩导读
她告诉颜一言,苏玉华这个名字太特殊了,是她上学时自己给自己改的,过去家里人就喊她二妹,登记户口的时候,还想化成“二梅”将就着用,喊着还顺口。可她觉得不行。
颜一言问:“为什么不行?”
苏玉华说:“我凭什么给所有人当妹?没人能占我便宜!”
正文
01
“那一年,镇子考上县中的只有四个人,三个女孩,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外婆。外婆说,最后她们一个都没去报道……”
火舌卷住乘着热气向上逃脱的绿色格子纸,文字被烧得斑驳、灰黄,一戳就碎。
这张作文练笔被打了45分,算不上优秀,满分70分,刚及格而已。格子纸页边印着“苹阳县高级中学”几个字,还专门留了填写班级和姓名的空位。
手写体流利潇洒。
年级:高二
班级:(7)
姓名:颜一言
烧火棍一搅,盆里的黄纸、元宝与空气充分接触,烧得更旺。呛人的黑烟背后是成排成列的墓碑,校服少女羞涩看向摄像头的一刻被定格,被打印切割成椭圆形的遗像,嵌入墓碑。
颜一言。2008——2024。
写下《我的天才外婆》这篇作文的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了。
79岁的苏阿婆坐在轮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盆。女儿和女婿正手忙脚乱地往里面丢《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书太厚了,差点把火苗直接压灭,翻了好几次才烧起来。
烧吧,烧吧。这俩蠢货,脑子怎么想的,孩子到那边了还要继续念书?
苏阿婆心里骂着。
她不悲伤,她心里烦着呢。
她不信外孙女会无缘无故自杀。
一定是有坏人欺负她,把她逼死了。
苏阿婆一辈子不肯吃亏,临到了,就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给坏人点颜色瞧瞧。
02
苹阳高中对学生抓得紧,高二开始要求全部住校,一月一休。
月休返校日,高二(7)班的颜一言没来。
第二天,也没来。
第三天,学生中压抑如蚊吟的谣言终于被证实:颜一言死了,自杀。
消息是某位开到假条去补办身份证的高三生带回来的。
他在市民中心看到颜一言的家人去注销户口,又向在医院工作的远房小姨打听,得知颜一言在家中洗手间吞药自杀,被发现时已经没有抢救价值了,医院连仪器都没上,直接给开了送殡仪馆的条子。
越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允许的地方,暗潮越汹涌。
当天晚饭后,这则消息传到高二(7)班学生小渔的耳朵里。
她脑子嗡嗡的,英语听力播了一半,她还停在第一题,毫无下笔的意思。英语老师走到她桌旁,用指节敲了两声,示意小渔不要走神。
英语老师没有批评小渔。她是英语课代表,课代表跟任课老师多半是同盟的关系,总能得到些特别关照。
好在这次不是年级统一的听力测试,英语老师放了水,直接在黑板上公布答案,又让小渔去操作讲台上的磁带机,将刚才的内容重播一遍,要求学生们自查自纠,研究自己没听懂的地方。
倒带——
这时候英语老师被年级主任叫到走廊。
小渔偷偷瞄了一眼,二人神情严肃,英语老师听着听着,看了眼(7)班教室的空座位。
那是颜一言的位置。
小渔摁下重播键。
“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跟教导主任说完,英语老师对讲台后的小渔招招手,叫她出来,说:“帮忙把颜一言的座位收拾下,新发的试卷丢掉,个人物品送到教务室。”
小渔点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她头重脚轻地走进教室,一步步挪到颜一言的座位旁边。
教室里所有人一手拿着红笔,一手拿着听力试卷,一言不发地偷看小渔。
小渔捡起掉在地上被踩了黑鞋印的空白试卷,捡起飘到板凳上的空白试卷,拢起堆在桌面上如一座小山的试卷,这些都是颜一言没来这三天新发的。
小渔抓起它们,揉成一大团,一股脑儿地塞进教室后的蓝色塑料垃圾桶里,最后,盖紧盖子。
这是一种仪式,在高二(7)班在彻底宣告颜一言死亡的仪式。
铃铃铃——
晚读下课,离晚自习还有十分钟。班长看了下表,站起来大声指挥:
“今天值日生把垃圾桶清一下,从现在开始,保持垃圾桶干净,不许再往里头扔垃圾了。”
所有人都赞同。
03
一眨眼又到周末,学校破天荒地给高二也放了半天假,下午放学,明早返校。
所有人心照不宣,月休日过了为啥还给假?准是颜一言那事闹的。
走出校门,有人振臂高呼,“英雄!”
小渔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那个喜笑颜开的男生,心中一股无名火,想给他一脚。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扯了扯背包带子,纠结待会是打车还是坐公交回家。
小渔家在县城有房,不过是在开发区,离学校有半小时车程,被学校划定为“浪费时间”红色类型,强烈建议住校。小渔父母也不懂教育,看在苹阳高中升学率的脸面上,几乎从不忤逆学校提的为学生好的建议。
公交车站,高二学生们已经攻陷过一轮公交车了。
小渔想喘口气,特地走得很慢,打算等后面几班车。她刚从学校旁边文具店出来,钱包轻飘飘,步子也轻飘飘。某歌星要出新专辑,小渔用省下的生活费预购了两张。
文具店老板藏得很深,只要学生们一句暗号“借厕所”,老板便给个“懂了”的眼神,让学生用放在里间的电脑上上网、网购点东西。
有额外收费,但不高,一支笔的价格。
不过,这桩隐秘的生意在学生中只算得上T2级秘密,连小渔这种好好姑娘都知道的那种。
小渔时常觉得,文具店老板只是想挑衅学校,说不定心中还在期待被学校抓包的那一天。
学校这地磁场果然不对,到处都是疯子。
正想着,又遇到了一个。
一双老虎钳般粗糙有力的手死死抓住小渔的手腕,是公交站前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她生怕小渔跑了,拽着她往自己怀里扯,大声问:
“姑娘,你认识我们家毛毛吧?”
老太太把照片拍到小渔鼻尖上,逼她不得不看。小渔被突然贴近的照片上的脸吓了一跳。
是她。
是小渔和颜一言的合照。初中拍的,小渔梳着公主头,颜一言的马尾又黑又直,发质柔顺如缎子,那时候小渔很喜欢偷偷给她编辫子,所以记得很清楚。
这么一说,坐轮椅的老太太也越看越眼熟了。
这不就是颜一言的外婆嘛。
有一回小渔跟颜一言回家玩儿,正好外婆过寿,一大家子要去饭店聚餐,外婆看见小渔,握着她的手让她一起去,说是加双筷子的事,让小渔觉得很亲切。
如今,这双手更瘦、更粗糙、也更有力了。
“外婆好。”小渔小声说。
这双手的主人牢牢握住小渔的手腕,急切地问:“姑娘,你知道学校里有谁欺负颜一言吗?”
小渔:“外婆,我跟颜一言已经……玩不到一起了。我也不知道她平时都干嘛。”
苏阿婆咬着目前仅有的线索不放,追问小渔到底有没有人欺负同学,哪怕只是听说。
小渔心头闪过一个名字。
“班里有人传说,颜一言跟一个男的谈恋爱了。那男的叫高伟。”
04
九点五十,高二年级下晚自习的时间。
高伟走出校门,乜了眼校门旁大音量外放短视频的老太太,从嘴角溜出一句:“没素质。”
老太太明显是听到了,抬头直愣愣地盯着高伟。路灯打下顶光,将老太太死气森森的面庞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高伟看得心里发怵,快步跑到文具店前,骑上自己那辆改装过的电动车,“跐溜”一下没影儿了。
小县城夜生活不丰富,门面房里还有亮的不是饭店就是药店。正好应和那句,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
高伟拎着印有惠民药房字样的小塑料袋出来,扭头把咳嗽药水往书包里塞,便瞧见了人行道口开着电动三轮车的老太太。
那个阴森森的老太太明显是在等他。
高伟咽了咽口水,求助似地左右张望,想确认这老太太是活人还是鬼,难道只有自己能看到她?
除了他们,大街上半个人影都不见,药店值班的店员头也不抬地忙着拖地板。
高伟不想惹事,他心一横,跨上车子,将电门拧到底,心想怎么着也能把小老太太的破代步车甩开了。
高伟“咻”地破风而出,
苏阿婆不急不忙,“咔哒咔哒”地跟上,哦,压着下水道盖子了,她车技不好。
咔哒咔哒——
就这么“咔哒咔哒”一路,T字红绿灯口,苏阿婆看见地上躺着一人,几米外是他那辆改装过的五彩斑斓黑色电动车,不限速的。
彩黑色塑料壳碎了一地,可以想见事故之惨烈。
咔哒咔哒——
苏阿婆极限停车,离高伟的胳膊只差一点点,好在是停住了,不然一定是二次伤害。
苏阿婆腿脚不便,没下车,从车屉里抽出一把折叠雨伞,拉展开,戳了戳高伟的肩膀。
“诶!小伙子,能听见我说话吗?”
地上的人没回应。
苏阿婆咂咂舌头,“稀奇真稀奇啊,老太婆也要担心会不会被小伙子讹上了。”
她又用雨伞柄扒拉了下掉落在一旁的书包。咳嗽药水瓶子裂了,书包里黏糊糊的一片。
苏阿婆锲而不舍地扒拉着。她是家里最年长的首领,丈夫比她小三岁,当年她就是这么从田地里扒拉出一口吃的,喂饱自己,喂饱孩子,喂饱全家的。
宝物,终于出现了。
化学教材中,夹着用封口袋小心呵护的一片药。
是苏阿婆每天都要服的那种止痛药。
儿女们拐弯抹角地传达医生的意思给苏阿婆。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化疗,怕她身体承受不住,光受罪呢。她不喜欢住院,信不过医生。她可以回家待着,家人好好伺候着。她很疼,但会有强效止痛药吃的。别胡思乱想,回家吧。
所以,苏阿婆回家了。
然后呢?
外孙女服药过量自杀。
外孙女“恋爱对象”的书包里有强效止痛药,跟苏阿婆吃的那种一模一样。
苏阿婆的止痛药是医生开处方、女儿用身份证登记,每周亲自去药房取回来的。
高伟的药从哪儿来?
苏阿婆掏出手机,刚一解锁就跳回短视频首页。推荐很识时务地播放着“交通肇事逃逸罪的科普”。苏阿婆眯眼看着,点点头,觉得手机真是个宝,很懂她老太太心中所想。
苏阿婆拨通报警电话,无论如何先救人吧。
这时,无人的街道上亮起刺目的远光灯,打在苏阿婆脸上。
一辆车头损坏的汽车正快速接近车祸现场。
05
高伟心不在焉地飙车时,就有自己会出车祸的“即视感”,只是没想到那即视感这么快就实现了。
就算恶人有恶报,他作为未成年也能减免点吧。
说到最近他做过的坏事,也就两桩。
一是让咳嗽药水成为苹阳高中T0级的秘密“神仙小甜水”,一口疲劳消,两口乐逍遥。
二则,他撕破了颜一言的乖乖女面具,让她背了所有的锅。
还记得那天,他照例给跟班们转钱,让他们去药店买咳嗽药水。为了防止店员记住买药人的脸,高伟还给跟班排了值勤表。
货源是由正规市场提供的,与之相对,出货的市场就比较畸形了,高伟一人垄断。
起初,这事在高伟眼里只是小打小闹。“神仙小甜水”也就他的兄弟圈里传一传,更多是“赶时髦”,是身份的象征,他不想当“绝命毒师”,也没那个脑子和条件。
直到颜一言找到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颜一言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神仙小甜水”的存在。她私下找到高伟,提出要买,钱却不够。高伟怕她出去乱说,半赊半送的给了她几瓶,都是稀释过的,真就尝尝甜味。
某天下晚自习,颜一言悄悄拉他到角落里,塞给他一片用纸包着的药片。高伟手心发热,莫名觉得那一定是棘手的东西。
果然,颜一言解释说:“止痛药,麻的。”
高伟从脚心到头顶过电一般,想骂人了。
颜一言破釜沉舟,苦笑着问:“值不值钱?”
高伟还记得两人虚张声势,谁也不让谁地掰扯着、讨论着、扮演着。
然后……
“教导主任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那么一句。
教导主任真的来了,把高伟和颜一言堵个正着。一个家里有关系的走读生,一个普普通通的住校生,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晚自习下课还在校园阴暗角落逗留,不用想都知道——
“早恋!把你家长喊来!”教导主任拧着颜一言的耳朵吼。
苹阳高中的女生们都是短发,耳朵是露出的,其实教导主任不动手,颜一言也能听见。
高伟知道,教导主任只是要羞辱颜一言,他骂她荡妇,骂她勾引男生,骂她心思不在学习上。
颜一言没有解释,高伟也没有解释。
比起被发现“神仙小甜水”和止痛药的代价,他们更能承担得起“早恋’的代价。
至少高伟当初是这么认为的。
后来他听说,颜一言自杀了。
应该跟他无关吧。
高伟在医院醒来,他还活着,真好。
06
病房门被拉开,苏阿婆很惬意地坐着护士推的轮椅,来到高伟病床边。
高伟内脏破裂,脖子上还带着固定器,浑身上下绑得粽子似的,说话都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过,他总算能确认老太太不是鬼了,否则护士不会推她进来。
“你、谁?为什么,在这里?”高伟艰难地问。
苏阿婆双手抱拳放在腿上,用舒适的姿势掩饰她双手肿痛、颤抖不已的事实,说:“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到医院比回家还熟悉,就什么人都叫得动了。”
“我,家人呢?”高伟从骨头到内脏到内心都很脆弱,需要保护。护士离开时竟还把门给带上了,这给他滚动逃跑的计划增加了很强的障碍。
“你家人?”苏阿婆瞪大眼睛,“我也想知道你家里人呢?你跟颜一言被抓早恋的时候,你家人怎么不在?你怎么不在?”
高伟避重就轻地哄着、解释着,拖延着时间,作为卧病在床动弹不得的邪恶青少年,他也许曾经天不怕地不怕,但他真的很怕眼前这位杀气腾腾的邪恶老奶用枕头把他给捂死。
她看着真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高伟脑筋一动,还是用用熟练的一招——找人背锅。
“教导主任,他,骂颜一言,婊子,打她巴掌。他,很坏。”高伟磕磕绊绊地指认。
苏阿婆轻轻点着头,似乎听进去了。
哗啦——
病房门被拉开。终于等到救星,高伟要哭了。
高伟的父母进来,却是双手合掌好好地感谢了苏阿婆一通,说她是恩人。原来车祸那晚,司机酒驾,肇事逃逸了,是路过的苏阿婆拨打报警和急救电话,救了高伟的命。
据说肇事司机晚些时候又返回车祸现场,眼睛通红,不知道打算干些什么。交警赶到的时候,司机正坐在路边,用苏阿婆给的手绢捂脸痛哭,悔恨不已。
高伟父母推苏阿婆出去,刚好遇到来了解事故情况的交警,高伟是未成年,父母得陪着,不能送苏阿婆离开了。
苏阿婆很不客气地抓着年轻小交警的袖子,“小同志,方便推我到电梯口吧?”
年轻交警当然不会拒绝。
电梯口,年轻交警摁完下行键,陪苏阿婆一起等电梯,他打算帮人帮到底,推苏阿婆进电梯。
他很客气地跟苏阿婆闲聊,“老太太,里头那高中生,是您救的啊。您是好人,心肠好,长命百岁。”年轻交警竖起大拇指。
“我癌症晚期,没几天活头了。”苏阿婆捉弄般吐出事实。
年轻交警尴尬地说不出话。
苏阿婆又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心眼儿多,还坏,唯一的优点是智勇双全。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你以为他真的回来自首?我告诉你,他当时肯定是想回来杀人灭口的,老远闪着两个大灯冲过来,不减速。当时我就想,要死了,跑是来不及了,我腿不好,三轮车又卡位了不好倒车啊。最后一分钟我刷个短视频吧,结果我一打开,你猜手机里放的是什么?”
苏阿婆故意停下。
年轻交警已经被老太太带着走了,疑惑地摇摇头。
苏阿婆说:“是直播,有人在唱《烛光里的妈妈》。”
年轻交警脸色复杂,一时感慨万千。
苏阿婆跟轻蔑了,“后来我跟他闲聊,他说,他喜欢赌博,把他妈妈气死掉了。”
年轻交警僵住,老太太正是玩弄情绪的高手,感觉是故意的。
“你最后听我句劝,好好查查病房里的小伙子。他书包里好多止咳糖浆瓶子,我看短视频里说这种人不是痨病就是上瘾了。”
年轻交警精神一振,“老太太,您懂的真多。”
“短视频!”苏阿婆虔诚地举起手机。
叮咚——
电梯到了,开门,里头人还不少,轮椅不好进。
在年轻交警的注视下,苏阿婆攀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电梯,扶着旁边人伸出来的善意的胳膊,转身对年轻交警摆摆手,“帮我把轮椅还给护士,辛苦你了。”
电梯门关,下行。
年轻交警敛了敛被老太太弄得一团浆糊的脑子,推着轮椅若有所思地走进病区。
07
小渔怕得不行,整夜整夜地睡不好,喝了室友给的一包感冒药,才勉强睡到天亮。
高伟的麻烦是她带过去的吗?小渔忍不住问自己。
高伟高高瘦瘦,有几分潇洒,总是挑战教导主任底线地留长头发,某些角度酷似她追的歌星。
其实,小渔对他有种朦胧的暗恋,哪怕只是同一年级,只是跑操时见过几次,话都没说是一句。
小渔把高伟的名字告诉给苏阿婆时,期望着什么样的发展呢?是苏阿婆到学校闹让高伟难堪?还是高伟能“解决”苏阿婆这个麻烦?
小渔打心底害怕这位战士一般的老太太,听说她得了癌症,那世上真没她会怕的了。
小渔推测,只有癌症战胜这位钢铁般的老太太,自己的噩梦才能结束。
在这团说不清的阴险、胆怯和愧疚中,小渔熬到了又一次月休。
癌症还没战胜老太太。
苏阿婆来找小渔,问她有没有颜一言的东西。家里的书册笔记都被女儿女婿一口气给烧了,说是白事的规矩,一点儿纪念都没留下。
小渔忐忑了半天,从家里找出一本日记,交给苏阿婆。这是她和颜一言高一时的交换日记,是两个女孩能想到的最亲密的友情方式。
苏阿婆问:“后来,你跟毛毛怎么不在一起玩儿了?”
小渔抱紧手臂,姿态防备,“淡了,慢慢就不说话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小渔,你真的不知道我家毛毛自杀的原因吗?”
小渔心脏狂跳,想弄清楚苏阿婆是什么意思。她怀疑小渔跟颜一言的死有关系?太离谱了吧,她凭什么知道!
小渔语气很不好地反驳:“家人不应该更亲密吗?有什么事,颜一言应该跟家里人说得比较多吧?”
苏阿婆果然不追着问了。她直接翻开日记本,指着后头加了很多感叹号的一页问小渔,“这是什么?”
小渔歪头看了看,解释道:“哦,吐槽年纪教导主任的,他可爱抓起床和跑操了,我有次起迟了直接被他锁到寝室楼里了,写了八百字检讨还要办主任来领才放人,很烦他。”
说着,小渔发现自己又莫名被老太太指使了。她忙借口自己赶时间回学校,跑马路对面去了。
苏阿婆也不追,掏出手机,刷同城。
没多久,就找到了苹阳高中年级主任的账号。
这是一个喜欢跑步的中年男人。
体育场,跑道。
年级主任稀疏的额头下绑着吸汗用的发带,在塑胶跑道上肆意挥洒时间。他在准备下个月市里的马拉松跑,目标是完赛。
跑着跑着,他听到很奇怪的声音。回头看,有个骑电动三轮代步车的白发老太太快碾着他脚后跟了。
他往旁边让了让,老太太还故意调整方向,专注地碾他的脚后跟。
他终于受不了了,往中心草场里一跳,破口大骂:“神经病啊!”
苏阿婆开过了,不紧不慢地倒车回来,停车在教导主任旁边,问他:“你不是喜欢有人追着你跑吗?”
教导主任还是那句话,“神经病,老年痴呆。”
他找不回跑步节奏了,于是慢慢走着,做些简单拉伸。
苏阿婆低速行驶,陪着,她掏出手机,用最大音量给他看“证据”。
短视频中,教导主任正在苹阳高中跑操现场训话。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后一个人几乎快把前一个人的鞋后跟踩下来,就是要贴这么紧,就是要保持这么紧凑、完美、服从性极高的阵型。
他相信同学们,在他的带领下,一定做得到!
苏阿婆也喊着问他:“你看你,在这么宽敞舒服的地方跑步,就忍心让学生挤成芝麻干啊?”
“你别放了,扰民。”教导主任出手去夺苏阿婆的手机。
苏阿婆不允他,用胳膊、用后背、用人车一体来抵抗。她越战越勇,最后以一记“雨伞开花”抵挡住了教导主任的进攻,还让他脸上挂了彩。
苏阿婆恶语不止,“你打学生、骂学生,有什么为人师表的样子!混蛋,势利眼!”
教导主任捂着脸上的淤青,在沉默中爆发,“你们家长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吗!孩子不管,都甩给老师?!实话告诉你,和解协议已经签过了,本来就是你孩子心理问题,死在学校外面,跟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钱,你们家拿了,老师们都掏腰包捐款了,你还敢来殴打寻事。今天我一定要报警,你别走!别走!”
苏阿婆把代步车开得飞快。
她不是怕教导主任,她是回家找人问话。
她刚刚才知道,女儿女婿从学校拿了钱,却没告诉她。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心脏问题,心理问题也是能害死人的。
08
回去后,苏阿婆的病加重,又住进了医院。
没人知道她还能不能从医院活着走出来,走一步,看一步。
苏阿婆把颜一言和小渔的日记本带在手边,争分夺秒地翻看。用老花镜、放大镜,用手机拍下来放大,让女儿读,让隔壁陪床的家属读。
她不怕麻烦人,她辛苦了一辈子,麻烦麻烦别人也是应当的。
苏阿婆还是不理解现在的小孩,但她“得知”了一些事。
她得知,颜一言恨颜一言,恨妈妈,恨继父,更恨自己的这些阴暗想法。
得知,颜一言渴望空间与秩序,想要边界分明的世界,又想要跟人热烈的拥抱。
得知,颜一言不止一次地问过:死是什么样的?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得知,小渔当时没当时回事,只是回复她:我们不会死的。
得知,颜一言问:为什么(我们不会死)?
得知,小渔回她:因为,我们还没学会死。
得知,颜一言说:因为,还没到我们应该死的时候。我们还没有享受过人生吧,从记事开始,一直在学校里。现在去死就太亏了。
得知,二人约定好努力学习,享受人生,颜一言还特地给其中一句加上了重点符号:要努力活着哦。
苏阿婆看着这句话思考了很久。连活着都要努力维持的人,本该是她这种状况吧,癌症病人,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活够本了。
才活过个零头的孩子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苏阿婆还不明白,但她已经知道并确认了这种想法的存在。
得知,是理解的第一步。
09
苏阿婆又一次胜利,活着走出了医院。
她还是痛,还是不好走路,还是吃不下饭,这些都跟上次一样。苏阿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能克服,克服不了死了也行。
又一个月休日,苏阿婆在校门口等小渔。
脸上还有疤痕的教导主任看见苏阿婆,绕着走。
苏阿婆不在乎。
来帮高伟办休学手续的高父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三轮代步车上的苏阿婆,没打招呼就走了。
苏阿婆不在乎。
小渔跑出来了,直接跑到苏阿婆面前,像是有什么大事急着告诉她。
苏阿婆让她上来,送她回家,边走边说。
半小时的车程,电动代步车花了快一小时。
苏阿婆和小渔拼凑出颜一言人生最后一年零两个月的经历。
小渔终于调查清楚了,转折是从高一下学期开始的。
那时候,小渔和颜一言说好一起住校,当上下铺,互相照顾。她们对高中生活都不太适应,更别提集体宿舍生活。学习压力大,生活管理压力大,加上学科思路转变后,小渔学习成绩的下滑,这些压力,无处发泄,最终都落到同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
小渔睡不着,夜里更加敏感,坚称在宿舍里听到呼噜声、磨牙声,还有整夜翻身的声音。
女生宿舍轰轰烈烈地调查下来,罪魁祸首是颜一言。
处理方法格外简单,换宿舍。
不是颜一言换,而是小渔换。
作为“噪音制造者”,颜一言在宿舍的处境如何,小渔不清楚,但她后来听同宿舍的女生提到,颜一言估计是失眠了,过了好几个月才有能睡着。
直到最近一个月,有记者在校园采访,小渔才从记者那里知道,颜一言是喝了高伟在学校偷偷贩卖的“神仙小甜水”才睡得着的。“神仙水”的原料是咳嗽药水,对颜一言来说,喝了白天能提神,有精力专注学习,晚上也睡得着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颜一言依赖咳嗽药水,更糟糕的是,她还没有钱。
后来,又传出颜一言跟高伟谈恋爱的谣言,还有人说看到高伟的爸爸扇颜一言巴掌,她也不反驳,都承认了。
从那天后,她失去了反击谣言的能力,因为没有人相信她。
说到这里,小渔哭了,“我不知道她压力大,不知道她失眠,不知道她喝咳嗽药水,我还以为她喜欢我暗恋的男生,就彻底不理她了。我做了好多错事。”
苏阿婆既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问:“我发现现在的小女孩,脸皮都不够厚。”
小渔震惊得哭不下去了。
苏阿婆一口气说出憋了她小半个月的感悟,“别太容易愧疚,这世界对不起你的地方多着呢,它都不道歉你内疚啥。你相信我,就算你从今天打定主意不要脸,也干不出太大的坏事。”
“为什么?”
“你日记里写过诅咒教导主任最毒的话是什么?”
小渔记不起来了。
苏阿婆提醒她:“你说要让教导主任买鞋永远只有同一边的。”
小渔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阿婆,你拿我当外孙女了吗?”
苏阿婆:“别误会,没有。小渔就是小渔,小鸟就是小鸟,你愿意当别人啊?”
小渔摇头,“不愿意。”
苏阿婆笑道:“那不就得了嘛!你啊,往前走,该忘的都忘掉,不想忘的就好好记住,吃一堑长一智。你们做孩子的,都挺不容易。”
小渔不能更认同了,“嗯,没钱,没人权,没有归属感,没人认真听我们说话……”
苏阿婆道:“而且你们这个年纪交朋友,竟然是被塞到一个苍蝇蚊子都不让随便出来的地方,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是规矩,根本没有选择朋友的权力嘛。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就叫朋友?出生在一个县城里、上一个班就叫朋友?没这个道理。分分合合,聚聚散散,都正常,夫妻还有不合适离婚的,朋友哪有强要当的道理?包办婚姻都被打倒了,还得包办友情?没这个理。”
小渔听懂了。
她下车后,走出去很远,才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
“我是真的还想跟你做朋友,一言。”
10
苏阿婆没有告诉小渔,之前某天,颜一言回家,倒在沙发上痛哭,说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最好的朋友。
什么叫正在失去?
颜一言哭着说就是一种四维生物的感觉,时间尺度上的结局已定、无法挽回的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候,家里的大人做了什么呢?
女儿和女婿一个跟她说你总会有新朋友的,一个说青春期女生就是矫情,以后想起来还会嘲笑自己。
当时苏阿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明白,颜一言哭着说正在失去的人是小渔。
颜一言不会交朋友,没人教她,她也不知道该跟谁学,所以当小渔在初中亲近她的时候,她接受着、学习着、实验着,当小渔疏远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却只能任由其发展下去,背地里偷偷地哭。
苏阿婆现在仍不理解,颜一言只要走出一步,问题就能被解决,她为什么不愿意寻求帮助?
11
苏阿婆最后一次住院,也听说了中学生“嗑药”事件被教育局注意到,好像还有媒体来采,医院药房和药店取药、买药都更加严格了。
再严格也不会影响到苏阿婆。她的药是“禁药”,已经给女儿添了巨大的麻烦,不会再有更严格的流程了。
苏阿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女儿的照顾,那次送小渔回家后,她得寸进尺,提出要住楼上。此前,她一直被安置在精装修的轿车库内,有水有电,还有单独的厨房和马桶,但谁都知道,车库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之前要不是为了方便自己独立行动,她才不答应在车库住这几个月呢!
女婿别别扭扭地,在她面前说着、笑着,最后哄了他老婆她女儿来说,苏阿婆没给女婿恶心自己的机会,抢白问:“他不让我上去住,怕我是回光返照,死你们家里?”
女儿忙大声劝慰,“怎么说这种话!”
声音越大,越说明苏阿婆说中了心思。
苏阿婆一点不客气,“你们买这房子,老头和我补贴了快十万,不用你们还,是为了让你过得舒服点。这些年,你跟他过得舒服吗?”
女儿不说话,沉默就是答案。
苏阿婆丝毫不给女儿留面子,她把自己想说的、颜一言写在日记里想说却从未说出口的,一口气全倒出来了。
“你能为了他离婚二婚,就不能为了自己再离一次?他是什么好人?我看到了,他是不是一直膈应觉得毛毛不是他的孩子?你跟我发誓,说绝不生二胎,不让他给毛毛气受,你知道毛毛怎么想?毛毛觉得,不管是刀子割手指滴血,还是验DNA,她想要个痛快,不再受那位说不清是生父还是继父的男人的白眼!恨她占了一个儿子的位置!”
女儿还是不说话。
苏阿婆说:“每个月,我给你钱,姊妹几个给你钱,说是让你照顾我,其实是想让你家日子好过点,你知道的吧?你手上有钱,他态度怎样,你手上没钱,他态度呢?你大姐之前帮你找的工,他凭什么给你搅黄了?怕你见的人多又出轨啊!”
女儿尖叫一声,“好啊!搬上来!本来就该我伺候你。你想住哪里住哪里!来吧,我帮你搬!我背你上楼!”
苏阿婆爬上女儿的背,听见她喘着粗气,在用力,不是在哭,哭的话很难使上力。好,她宁愿女儿有力气,也不愿意她哭。
苏阿婆对着女儿耳朵叮嘱:“我告诉你,他要再撺掇你生一胎,你就跟他离了。你四十了,身体还要吗?日子还过吗?”
女儿停在楼梯口歇息的时候,回她:“你怎么知道,他昨晚,悄悄跟我说,再生一个,好养老。”
苏阿婆冷笑,“我还不清楚他这种人么!养老?孩子上大学你都多少岁了?还没长大你就老了,你拿什么养孩子?”
女儿被气笑了,“妈,你记不记得,我才二十的时候,你催我找对象、生孩子?说二十岁生的孩子更聪明。”
苏阿婆脸不红心不跳,“我读书少,愚昧,你也信?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这个条件,让你生,才是害你。当妈的怎么会害孩子呢。”
女儿背着苏阿婆,一步又一步,走了整整78个台阶,终于到了四楼。
“到家了,妈。”
12
《我的天才外婆》这篇作文,苏阿婆是在床缝里发现的。
给颜一言算的日子比较急,火化下葬都很匆忙,女儿女婿土匪般清除了这小小房间表面的杂草,却没有注意到更有生命力的东西。
颜一言在作文里写了三件事,证明苏阿婆是她的天才外婆。
第一件,是苏阿婆引以为傲半辈子的学业成就,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高中学历和人生前途。他们家不缺聪明人聪明脑子,只是时机不好。若是放到现在,苏阿婆觉得自己高低得是个清北苗子。
第二件,是写苏阿婆对家庭强有力的把控,小到工具大到储蓄,还有人情往来、春种秋收,鱼虾养殖技术,颜一言赞美劳动,赞美智慧,赞美强势。
第三件,更简单了,是苏阿婆的名字。
苏阿婆当然不叫苏阿婆,只是年轻时村里口齿不清的小辈叫她“二伯娘”,叫成了“阿婆娘”,现在活得老了,记得她的人便只用“阿婆”这个称呼了。
一年多前,苏阿婆身体不适,住进医院,查出癌症。她不喜欢医院,要求“走读
”,住小女儿家里,白天去医院打打吊水、吃吃药,医生也由她。
应该就是在那时候,颜一言看到苏阿婆的身份证,得知了她的名字。
苏玉华。
在作文中,颜一言把这个名字形容为美的、不俗的。
作文阅卷老师却给她浇了盆冷水。批注:老师并不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值得写三百字解释。太水。
苏阿婆,苏玉华,却很明白颜一言的意思。
这个家是两居室,她那时跟颜一言暂时睡一张床。夜里,外孙女问她过去的事,问她名字的事。
她告诉颜一言,苏玉华这个名字太特殊了,是她上学时自己给自己改的,过去家里人就喊她二妹,登记户口的时候,还想化成“二梅”将就着用,喊着还顺口。可她觉得不行。
颜一言问:“为什么不行?”
苏玉华说:“我凭什么给所有人当妹?没人能占我便宜!”
颜一言大笑。
作文中,颜一言并未写到改名字的事。苏阿婆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确信,孩子想写,但孩子时间不够,没来得及。
13
苏阿婆如愿住回女儿家,最大的感受是,安静。
女儿女婿明明不在家,饭点到了,苏阿婆打开电饭煲和冰箱,总能看到做好的食物,自己热着吃一点,就算完。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前一晚点菜,女儿做了,第二天苏阿婆还会抱怨为什么给她吃这种东西,女儿只是沉默。
苏阿婆连药也会忘记吃,被发现就狡辩说吃了难受,不吃反而舒服些,能吃得下饭。到了晚上,又变了脸,拉着女儿抱怨说自己疼,不如死了。她还会弄丢止痛药的盒子,让女儿头疼得不行,没有旧药盒子就没法去拿下周的药,老太太真会给人找麻烦。
终于,没人理苏阿婆了,她整日看短视频,听短视频。
看了大半天,苏阿婆想去厕所。她不愿意用成人纸尿裤,坚称自己还没瘫,可经常弄得衣服裤子很脏,她也理所当然地让女儿洗,不然就换新的,儿女们给她买了很多衣服,她以前干活,很少穿,现在觉得穿不完,就浪费着穿。
从厕所出来时,苏阿婆摔倒了。地很滑,女儿早就让女婿买防滑垫,他答应着,但拖拖拉拉地不办事。
苏阿婆躺在洗手间瓷砖地面上,拉长调子小声呻吟。
手机被摔到脚边,够不着,短视频里的人还在一遍遍扭腰跳舞秀肌肉。
地面上有头发,有虫子,有下水口恶心的反味。
苏阿婆知道没人在家,没人会来救自己,她去扒面前的洗衣机,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站起来。
她摸到洗衣机背后的陈年污垢,滑溜溜的,收回手一看,手指上又黑又臭。
苏阿婆觉得这味道很熟悉。
她想起来了。
想起颜一言出事那晚,女儿女婿一个上夜班,一个凌晨去市场卸货,家里只有她和颜一言。
颜一言去洗手间的时候,苏阿婆在刷短视频。
不知道过去多久,苏阿婆失眠劲儿都过去了,才想起来颜一言没在身边,她以为外孙女受不了自己,去沙发上躺着去了。
直到早上,苏阿婆听到女儿的尖叫,才拖着两条不方便的腿,一点点挪到洗手间,看见躺在地上脸色灰白的颜一言。
当时颜一言的手指上,沾满又黑又臭的污垢。
那是她整夜挣扎的痕迹。
颜一言求救了吗?
苏阿婆没听到。
没听到就不存在吗?
苏阿婆想起早年她养鱼虾的时候,亲戚嘱咐她和丈夫,两口子撑船,要经常回头看看对方还在不在,因为掉水里淹死的人,是喊不出来救命的。
14
苏阿婆死在小女儿家里。
癌症晚期,比医生预期的已经多活了几个月,儿女们都没意见。
把证明和仪式都办完,儿女们检查苏阿婆的遗产,存折里只剩几千块钱,跟办席一抵,不亏不赚。老太太一辈子,不是大富也没欠钱,了却一生留下无物,非常潇洒。
唯独儿媳有几句话要说,老太太疼外孙女,给买墓地,他们也就不说啥了,但小妹和妹婿你们明明拿了学校给的和解金,怎么还在老太太面前哭穷呢?还有那辆代步车,明明是二手的怎么能要三千块钱呢?
大吵一架,发话老死不相往来。
15
“那一年,镇子考上县中的只有四个人,三个女孩,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外婆。外婆说,最后她们一个都没去报道……”
成晓梅费劲地念着女儿写的作文。她很久没读文字了,用土话混着普通话的别扭腔调,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外婆一直说她跟我一样聪明,只是没有读书的机会。不过她不羡慕我,她的聪明不仅可以用在读书上,种地、养鱼、养孩子,生活中的每一样需要聪明的头脑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这些她都做得很好。
“听她说完后,我竟然觉得很羡慕。外婆用双手收获了粮食、工分、钞票,我的双手获得过什么呢?”
成晓梅按照苏阿婆的遗愿,读完作文,将这张绿色格子纸投入火盆烧掉。
45分的作文,写得很差。
成晓梅不明白苏阿婆为何要留着这份东西。
正如她不明白苏阿婆给颜一言墓碑背面选的字:我的天才孙女。
成晓梅擦了擦左手边父母的墓碑,然后擦了擦右手边女儿的墓碑,祭扫完毕,离开了墓园。
“
精选评论
”
吃不饱
哇,老师写得真好,这篇的元素好多。
陷入药物滥用与霸凌困境,最终结束生命的留守女儿。
囿于年代困境有才能、难成长,想替外孙女找公道的绝症姥姥。
没那么聪明,也没有机会受足够教育,又被男性主导陷阱捕获的妈妈。——妈妈为什么拉垮,给几个猜想:一是生来如此,二是特殊年代原因,三是就算姥姥曾有天分,但没有成长,又在操持家事中消耗,养育儿女中能给的心力就很有限了。
最后,不知道她们的结局这样安排是否有额外的用意。
谢春临
虽然故事是颜一言的困局,但也是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小社会的困局。看苏阿婆一步步接近真相时也在想要怎么解开这个局面,但是思来想去好像没有好办法,似乎要熬到考试倒计时结束,这个局才能被打破一个缺口,但从这个困局里出去,不过是换到下一个相似的困境里去。那里依旧有抓不住的朋友,和无法深入内心的亲人,以及对自己的否定。
看到苏阿婆给颜一言选的"我的天才孙女"觉得很心痛,她自然是爱颜一言的,会想查清她经历了什么,会去理解她,可这个令颜一言万分骄傲的人,却离她的求救差一步。这一步,乍一看跨过去了不过是清楚孙女失去的朋友是谁,是从车库上了楼,是跟女儿撕破脸皮,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可也就是这么一步又一步。两颗心就远了,远到察觉了却不在意,远到很珍视却不愿信赖。
未名灰
故事很流畅,关于“孙女死因”的主线贯穿始终,进而延展出了青春期少女的成长困境,中年婚姻困境和养老困境的描写。有些视角会让我觉得有既视感。比如老人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才叫努力活着,小孩子谈什么努力活着?
在我看来,苏阿婆更像是某种青春期少女幻想中的“理解自己的大人”的化身。爱自己并愿意理解自己的长辈,会愿意蹲下身,倾听自己的青春期烦恼,会在流言四起的时候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并痛殴不公正的教导主任——而这恰恰是现实中家长们很难做到的。且不说大部分父母小时候也没有这样被爱过,现实生活的压力也足以让中年父母们自顾不暇。挣钱养家,二胎,养老,都比关心子女心理健康更加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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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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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镇石榴汁
排版|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