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的美丽女儿
作者:粉末
限定词:修罗雪姬
“昆布绘,你的父亲根本不爱你,他所有的爱都是只停留在口头的空话,即便如此,你还要这样维护他吗?况且他已经死了!别那么傻,不如你跟了我,从此过好日子……”
导
读
夜里,又下雪了。我抬头望去,看不到天空的模样,只有黑暗茫茫、无穷无尽。我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这偌大的世界,好像再也没有我的归处了。
我是竹村昆布绘,杀人犯的女儿。我的父亲竹村半藏,二十年前,伙同另外三个人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小学老师,他们谎称他是新政府的爪牙,自己则成为了为民除害的英雄,再借着帮助孩子们逃避兵役的由头,大肆敛财,随后裹挟巨款逃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那个老师,名叫鹿岛刚的,当时有个儿子年纪还很小,被人砸碎了脑袋丢弃在河边,妻子鹿岛小夜则被凶手侮辱后带走。
这都是我父亲死后,我才知道的。
我不知道当年父亲分到了多少钱,也许不是很多,因为自打我记事起,家里的日子就过得很拘谨。父亲身体不好,常常借酒消愁,现有的积蓄都用光后,他心情更苦闷了。于是我便想着,好歹我长大了,也可以帮家里做点事。起初,我编织竹筐出去卖,但并没有人买这种东西,后来,滨胜屋的老板看中了我,我便到那里去做事。我的时间还是很自由的,所以我能够白天依然在家里编织竹筐,告诉父亲我出去卖货了,然后去海边把竹筐一个个扔掉。晚上,如果滨胜屋有需要,我就过去陪客人。父亲不知道我在做这个。
他不需要知道。惟其如此,我们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才能快乐地继续下去。外人不懂得什么叫相依为命,他们不能体会。相依为命就是,我任何的一切,都可以奉献给这个家,奉献给父亲。当我回到家里,给父亲倒水、捶背,父亲会温柔地问我今天竹筐卖的怎么样,他会亲切地感激我对家庭的付出,那一刻,我多么快乐啊。我就像所有幸福家庭的女孩子一样,可以依偎在父亲身边,做一个好女儿。这就是我全部的幸福了。
可是父亲死了,我连这一点微小的幸福也没有了。
滨胜屋的玛桑,告诉我父亲在他那里留了东西,叫我过去拿。我去了之后,他把门关上,半边脸上的刀疤明晃晃地朝我靠近过来,胸口的佛珠哗啦作响。我推开他,我说,我只是为了拿父亲的遗物。他愣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他为了使我难堪,故意羞辱起我的父亲:
“你以为你父亲多么爱你吗?真的爱女儿,怎么会连一分钱都不出去挣,全靠女儿养活?
“真的爱女儿,怎么会连女儿卖竹筐挣钱这种可笑的话也相信,根本不去细想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真的爱女儿,怎么会别人都明明白白把话告诉他了,告诉他是女儿卖身在养他,他仍旧转头拿着女儿卖身的钱出去赌博喝酒?
“呵,还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吧,那天竹村来我们这儿赌博出老千,被我们按在地上的时候,你知道他是怎么求我们的吗?他说,‘我把昆布绘给你,饶我一命’。
“昆布绘,你的父亲根本不爱你,他所有的爱都是只停留在口头的空话,即便如此,你还要这样维护他吗?况且他已经死了!别那么傻,不如你跟了我,从此过好日子……”
而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回响着一句话,“别人已经明明白白把话告诉他了,告诉他是女儿卖身在养他”——所以,父亲死之前,其实知道这件事了?
“是不是你告诉他的!”我又急又气,冲动之下,竟一把将玛桑推开,撞开了房门。我一想到父亲临死前,已经知道他的女儿在做那种事了,心里就难过得要命,几乎要哭出来。玛桑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女人,不,他不理解,他不知道我的这个可怜的、和父亲相依为命的两人小家,对我来说有多么多么重要。我是爱着父亲的,父亲也……不可能不爱我。为什么要否定这个事实?
“真羡慕竹村,他真是养了个死心塌地的好女儿。”临走前,玛桑还在门边说着风凉话。
父亲不在了,编竹筐就没有了意义,去滨胜屋也没有了意义,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家里,看着父亲的酒壶,假若酒可以解除愁苦,父亲也不会日复一日地消沉了,我做了那么多,只是想要家里再温馨一点,父亲能多笑一笑,可到头来一切竟成了空。前一天,父亲还坐在这里,温和地和我说话,第二天却被人在海里发现了尸体,他身上有一个很利落的刀口,血把周边的海水都染红了。我想不通是谁杀了他,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直到在报纸上看到那篇名为《修罗雪姬》的小说,我才把父亲的死,和他死前的那段时间里,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那个拿着紫伞的女人联系起来。
阿雪。
是阿雪干的。
遇到阿雪的时候,我正站在海边高高的悬崖上,把编好的竹筐一个个扔下去,这件事在村子里不是秘密,我想要隐瞒的,也只有父亲一人。因此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爽快地回答了。我送她一枚自己用竹条编的发簪,后来,在滨盛屋我又一次遇到了她,她说如果之后我家里有变故,可以去东京上野第7区的阿菊家找她。
原来伏笔在那时就已经埋下。阿雪是鹿岛小夜的女儿,二十年前,我父亲参与杀害了她的家人,她是为了复仇而来的。她看着我、对我微笑的时候,心里却只是在想着要怎样杀了我的父亲。她对我说的那句话,起初我以为是纯粹的好意,可是现在看来,只是对我父亲死亡的预告罢了。
“去找东京上野第7区的阿菊”,多么冰冷的邀请啊,是以我父亲的死亡,才能打开的邀请。
在东京,平民新报社里,我见到了《修罗雪姬》的作者足尾先生。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故事发表出来,我也不想知道,阿雪要怎样一个个杀死她的仇人,这其中有的甚至已经混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我也没有精力去想,父亲当年到底参与了一个怎样可怕的事件。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请神明原谅我的软弱,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家,那个清贫简陋,却有着父亲的地方。难道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尽心尽力吗?难道我对每一个遇到的人,包括阿雪,态度还不够友善吗?难道我从一出生,就注定不可以拥有幸福,即使拥有了也注定要在长大后的某天全部失去吗?如果阿雪一定要复仇,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复仇?可我该向谁复仇?除了阿雪,我还能向谁复仇?
又下雪了,这大雪纷飞的夜。在鹿鸣馆,这夜晚正举行着一场盛大的慈善假面舞会。许许多多的社会精英人士,正在其中纵情歌舞,华丽的音乐从豪宅中流淌出来,回旋在冰冷黑暗的夜空中。我是跟在阿雪和足尾先生的车后面来的,我不过是一个来自小渔村的孤女,没有人会留意我。
阿雪来到这里,是去杀人的吧。如果她成功了,那可是杀掉了不得了的大人物,恐怕会引起全社会的震惊吧。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没有家了,没有自己的家,也无法接受去仇人的家里生活。我手里攥着一把刀,又冷又硬,硌得我手心生疼。在此之前,我绝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杀人,就算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样行动。我只是等待着,等待着,也许这一夜过后,阿雪会死在里面,那我就不需要动手了。
可是阿雪走了出来。她扶着墙,走得很慢,我看到了,她浑身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可是她还没有死。我冲上去,把刀插进了她的腹部。我看到她的眼睛,那双严厉而冰冷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痛苦和疲惫。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她没有说话。
我没有勇气把刀拔出来了。此时此刻,我的身体已经仿佛不是自己的。我退后两步,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里。
雪,我的眼前都是雪。雪无边无际,黑暗也无边无际。我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这偌大的世界,好像再也没有我的归处了。我深深眷恋的家,我深深眷恋的父亲,都已经化为了尘土,我所仇恨的人,她也已浑身浴血地倒下。接下来去哪儿呢,回滨胜屋吗,也许可以答应玛桑了,嫁给他,结婚生子,反正幸福已然失去,之后怎样,全无所谓……
我跌倒在雪地里,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醒转时,才发现自己被寺庙里的僧人救了回来。
黄昏,有僧人在后院敲钟,钟声回荡在这片庙宇里。我走出房间,看到了高僧大臣道海,正坐在殿内打坐。他手中捻着佛珠,一边在口中喃喃念诵,檀香使我的精神松弛下来,我飘摇无定的心,渐渐落回了原位。我就站在一旁,等待着大师诵经结束。
“竹村昆布绘,”道海大师说道,“我知道你,阿雪给我讲过你的事。”
见我沉默不语,他便继续说道:“我是阿雪的师父,教会了她足以杀人的武功。你若还想复仇,可以对我来。”
我心中一酸,眼泪就滚落下去,“您是出家人,为何要掺和这些凡尘俗事?难道您认为血债血偿,是对的么?”
道海大师苦笑道:“不要太高看我,我也只是个六根不净的僧人罢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阿菊从死去的鹿岛小夜身边,把阿雪带来给我,拜托我教导这孩子武功,我便尽我所能地去做了。毕竟阿雪这孩子,是从地狱来的啊。”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父亲死后,我第一次有耐心听别人讲阿雪的事。
“阿雪的母亲鹿岛小夜,是那样深切地仇恨着造成她家破人亡的四个恶人,她手刃了其中一个,只可惜身陷囹圄,无法再去追杀剩下三个。在监狱中,她拼命把阿雪生了下来,这孩子生来就是为了复仇的,她从出生起,就记得所见的一切。她记得母亲的苦难和惨死,她要复仇,不是受我教导,而是她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事。”
说道这儿,道海大师转向了我。
“阿雪继承了她母亲的意志,可以说,是她母亲的化身。可是昆布绘,你并不是你父亲的化身,也无须延续他的意志,若你不打算继续复仇,就该放下心结,重新生活了。”
我摇了摇头。
“要我怎么重新生活?自打记事起,我的人生,我的幸福,就和父亲紧密相连了。曾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我的家,无论付出什么,出卖身体也好,编织谎言也罢,只要是为了家,为了父亲,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幸福之于我,已经是水中泡影。”
“幸福么……”道海大师叹道,“昆布绘,你太擅长编织谎言,甚至把自己也骗到了。过去的种种,在你看来是幸福的事情,其实不过是一种幸福的幻想。手捧着一抔冰雪行走在阳光下,即便别人不来撞你,雪也会自己消融的。幻想消融以后,才是真正的生活,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
“您也要说,我的父亲并不爱我么?”我情绪激动地说道,“可是,阿雪的母亲又何尝爱她呢?把孩子生下来就为了让她复仇,一天也没有关怀过她,一天也没有抚养过她,只是生育之恩就可以让阿雪赔上人生的前二十年,没有欢乐、没有情感地将自己训练成野兽般的杀手,只是为了报母亲的仇!我父亲抚养了我那么多年,我们俩相依为命,怎么不算幸福?”
道海大师叹了口气:
“太多往事,已经成了解不开的乱麻,只是过去已经不可重现,昆布绘,你还年轻,还有未来,带着你过去的幸福,先打起精神活下去吧,你父亲也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是的。”我惊觉这句话很对,我父亲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的。
“如果你心里有主意,那你就去吧。如果你想要寻求帮助,随时都可以回来。”道海大师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回头,看向寺庙的大门,门外,是冷清的林间小路,路外,是熙熙攘攘的东京,千里之外,是我家乡的渔村,何去何从,如何定夺呢?可即便留在庙里,大师也无法给我什么答案了。我就告别了道海大师,离开了寺庙,走入芸芸众生。
啤酒秋刀鱼
为了评文先看了二十分钟的电影讲解,再来看完老师的文章细节后,决定再回去完整看一遍电影,是很优秀的电影啊,整个剧情精炼,桥段熟悉,应该是后来一系列的同类型复仇文的的鼻祖,像极女版的天涯明月刀,但里面的三个女性鹿岛小夜,鹿岛雪,还有昆布绘的人格太惊艳亮眼了!雪几乎就是母亲夜的延续,夜是悲惨经历后的不得不疯狂,雪则有着被母亲拿去献祭般的注定惨烈,从村子里的那场杀戮开始,两人的结局就已注定,死亡是一切孽债消失的唯一手法。
昆布绘则不一样,她不同于夜和雪的毫无选择。
这个选择就在老师故事的前半章中,执念于父亲的爱还是不爱?
老师前半章的看得人好压抑(指文中的思想,不是老师的文字,挠头),就好像看到东亚三国女性永远被困在一个局里,在一个不爱的瓦罐里团团寻找着爱,哪怕瓦罐的四壁平滑整齐根本藏不了什么东西,也仍是如绘这般,觉得爱这个字眼是跟自己相关的。
最后好感谢老师给昆布绘一条去往佛寺的路,更有意思的是,佛寺也无法点通昆布绘,绘的那几个问,关于鹿岛夜是否有资格凭生育权就决定雪的一生?关于道海既是大德,他却没有佛家的放下,甚至是雪整个一生被改变的最重要的两个人之一,他是否同样有资格替雪做下决定?
如果这样想的话,绘的最后走向芸芸人海真是太值得思考了,以及也注定无解。反正,我很喜欢文章的后半段,情节好,反诘也好。也希望出走的绘,在终于洞彻后,今后的一切也好!
谢春临
在我看来昆布绘其实不是对爹这个人有感情,是对爹这个位置形象有执念,那具肉体是个载体,里面的灵魂是她的想象,所以她支持这个家,和叠好,其实是在和自己投射出来的那个形象好,这样想的话,报仇不是处于对爹的感情,而是为了维护破灭的幻象,好像就变得合理一点了。只是无论是雪还是昆布绘,大家都很苦,她们被困在牢笼里,却没有解脱的钥匙。
安迪斯晨风
基础分:9分,老师的心理描写十分细腻,读的时候全心代入到了昆布绘的视角,虽然感情扭曲,但十分理解,故事贴合原著,是十分出色的同人改编。
评价分:4分,文字清冽,带有日本文学特有的病态美,即使没看过电影,也是很棒的短篇小说。
总分:1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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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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