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

本期题目

导读

“那个傻子吗？死了比较好吧。”一个老太无所谓地说。

我被这冷漠的话惊到说不出话，甚至吓到赶紧转身离开。她们不是经常一起说说笑笑吗，怎么人一死，就比我这个陌生人还不如？我想了几想，几乎带着怒气想骂她们几句，又听到她们还在说着的话。

几年前，离我住的小区后门两三百米的地方，就有个菜场。说是菜场，也就是拉了个大棚子，在棚子下面塞满了各种摊子，卖青菜的篮子边上可能放着的是装鱼的木盆，脚边或许还撒着一摊鸡血和杂乱的鸡毛。这样的地方环境自然不可能好，下雨天进去走一圈，黑白鞋子都要变泥鞋。过了些时候，碰上旧城改造，就因为脏乱差拆了。新建的菜场离我住的小区有两条街远，走过去要十多分钟，来回要半个多小时。新的菜场很大很整洁，种类也更齐全，只是少了些便利。

或许是像我这样懒得走的人多了，沿街开始多了一排摆摊卖菜的摊贩，肉菜生鲜，应有尽有。最开始，城管是会来管的，但每次城管的车一出现，这些摊贩们或骑着三轮车，或搭着扁担，都躲到小巷子里去，等城管一走，又摆了回来。再过了些日子，城管不再管后，这些摊贩左右之间互相帮忙盯着，慢慢也都有了固定的位置。

 刘老太卖木耳菜的摊子就摆在小区正门边，说是摊子，也就只是两个竹篮，里面装着嫩绿色的木耳菜。刘老太约莫有七十来岁，总是穿着套黑色人造棉的衣服，带着她那五十岁左右的傻儿子，在早上六点前便弓着背赶到这个位子上，把篮子放在路边，自己坐在篮子后面的马路牙子上。没有人买的时候，她就会和左右两边卖萝卜和卖荸荠的老太聊天，聊到三个人满脸的皱纹都堆起来。时不时她会回头看下她的儿子，盯着他直到他不再到处走动坐回自己的板凳上时，她才会把笑容挤回脸上的皱纹里，和边上的老太继续聊着。隔段时间，她会拿起边上脏兮兮的矿泉水瓶，从扎了几个小孔的红色瓶盖上挤出些水雾喷在菜叶上，再把手上弄到的水甩了甩，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上划拉几下。

我在她这买过一次菜。

那天，雨很大，我下了班不想去菜场，就打算在路边随便买点。路上的摊子已经没有几个了，连店面都关得差不多。我从公交站一路向小区门口走去，就远远地看到她，坐在路边已经关了门的店铺遮雨棚下。她儿子不在，只有她一个人蜷缩着在那，面前是剩下小半篮的木耳菜，看着还算新鲜。

我走过去说，这些我都要了，帮我装下袋子。她半弯着腰，麻利地把木耳菜拿起来抖了抖，装进袋子，挂在秤钩上，秤杆高高飘起。

“一斤多点，算你一斤，五块钱。”

我准备付钱的手顿了下，“木耳菜不是四块八吗？怎么涨价了？我前几天才买过。”

“那没有的，我这一直都这个价，没变过。”

“怎么没有，我前天在菜场买就是四块八。我是看你一大把年纪了，大雨天还在卖菜，说帮你一把，你倒好，两毛钱还要讹我一下。”

“老婆子我好得很，一辈子都没要人帮过。这菜不卖了，我带回去自己吃。”刘老太把装着菜的袋子丢回篮子，用扁担一挑，撑着伞从我边上走进雨里。

我愕然地看着她，渐而有些愤慨，我一片好心，怎么还碰到这么不知好歹的老太婆。

那之后我便宁愿走远点，也不在路边买菜。这些人只是看着老实可怜，却和那刘老太一样，想着办法捞小便宜，完全不值得同情。

又过了快小半年，我几乎已经忘了刘老太这个人。这天又是个下雨天，我正在菜场买青菜，听到边上有人说话很奇怪，便偏头看了眼。隔壁摊也是卖蔬菜的，有个中年男人蹲着看着摊子前的木耳菜嘀嘀咕咕，还时不时笑一下。

“这是木耳菜，呵呵，我认得的，妈妈告诉过我。这菜没有我家的好，我家的更绿，绿的才好吃。”

是个傻子。我转过头来付了钱，又逛到肉摊上买了点带骨，拿着菜向家走，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水灌下来，伞都打不住。走到小区门口时，外面乱糟糟的一团人，似乎中间还围着一个人。我看到保安老严也在边上，便走过去问了句。

“这是干吗？”

“嗨，就门口那个刘老太的傻儿子走丢了呗，边上的人在帮着找呢。”

傻儿子？不会是菜场那个傻子吧。我试着想了想，却完全想不起那傻子的脸，再说我也完全不清楚刘老太的儿子长什么样。我努了努嘴，准备当作没看见。

“我好像在菜场附近有看到他。”不知道谁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坐在人群中间的刘老太，一下子站了起来，挤开人群，冲到那人边上，“你看见我儿子了？”

“我只是从菜场边经过，看到菜场门口有个人有点像你儿子，但不太确定……”那人越说越小声，最后干脆避开刘老太的视线。

“谢谢，谢谢，我这去菜场找，去菜场……”刘老太不停点着头，直接就向菜场走去。

我看着她也没打伞，灰白的头发和薄薄的人造棉衣服都紧紧贴着身上，不断向下滴着水，突然感觉一阵心酸，赶紧走过去，把伞举在她头上。

“啊…谢谢啊。”刘老太转头看了下我，轻轻说了声，她的眼睛浑浊一片，似乎完全没看见我。

“我和你一起去，我刚在菜场看到个傻……中年人，有点像你儿子。”

“你看到他了！他在哪？！”她的眼睛似乎一下亮起来，一下抓住我的手，又马上松开，“啊，对不起，你，能带我过去找找吗？”

她几乎是带着祈求般看着我，她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

等我们赶到卖蔬菜的地方时，刘老太的儿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但好在这样一个傻儿子在人群中还是比较显眼的，我们按着摊主们的指点，从蔬菜点走到肉摊，穿过干货区，终于在海鲜摊边找到他，他正蹲着专心地看鱼。

刘老太铁着脸走过去，一巴掌刮在她儿子的手臂上。他明显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过来，等看到是刘老太时，脸上顿时涌上满满的笑容。

“妈妈！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是让你待在家里嘛！干吗乱跑！是不是想要打！”刘老太挺着身子，瞪着这已经比她高很多的儿子。

“不是不是，我看下大雨了，你没有带伞，就想给你送伞。我知道你在卖菜，就跟着路上提着菜篮子的阿姨，就走到这里来了。”傻儿子低着头不敢看她。

“……唉。算了，回家吧啊，下次我不说你不许再跑出来了，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傻儿子看刘老太没有继续骂他，马上又开心起来，他揉了揉肚子，“妈妈，我好饿好累，妈妈背我。”

“我老了，哪背得动你。我们回家，回家，妈妈买了肉烧给你吃。”

“好诶，有肉！妈妈你走得慢，我背你！”

“别把我摔咯，呵呵。”   

刘老太牵着她儿子的手，慢腾腾地向菜场外走去，不知道她儿子说了什么，她不停地笑着，接着便重重地咳了一声。走了老远，刘老太才猛然想起我，赶紧回头按着她儿子的头给我鞠了个躬，看到我挥了挥手，这才继续向外面走去。

又过了几天，那天天气很好。我下了班，准备去刘老太那买点木耳菜，顺便看看她们。等我走到小区门口，只看到买萝卜和荸荠的两个老太坐在一起，没有了中间的那个位置。

“刘老太今天没来吗？”我过去好奇地问了句。

“哪个刘老太？”两个老太都抬头看了看我。

“就是坐你们中间卖木耳菜，还带着她傻儿子的那个。”

“她啊，她死了。”

“啊？前几天她不是还在吗？”我皱着眉头看着她们，怀疑是不是说的不是同个人，那天她走得可比我还快，怎么也不像马上会死的人。

“就前几天她不是淋了雨嘛，回去就倒下起不来，隔天早上人都硬了。还好那天社区的人过去看了看，否则还不知会放在家里几天呢。”

我顿时哑然，琢磨了几句，才涩涩地问，“她死了，那她儿子咋办……”

“那个傻子吗？死了比较好吧。”一个老太无所谓地说。

我被这冷漠的话惊到说不出话，甚至吓到赶紧转身离开。她们不是经常一起说说笑笑吗，怎么人一死，就比我这个陌生人还不如？我想了几想，几乎带着怒气想骂她们几句，又听到她们还在说着的话。

“你家老头怎么样？还在医院吗？”

“医院哪住得起，早回家里了。”

“那病咋办，不治了？”

“不治了，本来就半只脚在棺材里的人，还治撒啊。还不如留两块钱，趁着能吃再吃点，还去医院受那罪。不说这，你儿子来看你没？”

“等我死了，他就该过来了，他还惦记着我住的这个破屋子呢。

”

说着说着，两个老太脸上的皱褶又挤在了一起，只是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我慢慢把话咽了回去，加快步子，最后几乎是逃着般离开那里。

 那之后，路边摆摊的人越来越多，我坐在公交车上从边上经过时，似乎还能见到之前那些人，又或许只是长得像而已。只是，我再也没有在路边买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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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S

一枕星河

拜读完汤老师的大作，怎一个震撼了得。我提前宣布，在盲选复活吧我的汤老师！
皮的话说完，就该认认真真说感想了——
汤老师通过几个碎片化的场景，直接把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生命尽头的时光给写活了。细节描述的真的绝，依稀记得我跟母上大人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那些老人就是这么个形象——挤水、甩手、毛巾挂在脖子上。我真的真的好喜欢这一段，读的时候有鲜活的画面出现在了我眼前。
第一遍读完之后，有种不知道说啥的难受，又转回去读了几遍。或许这就是生命吧，越往后、离别越多，看的越淡。汤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啊。

失眠吐司

特别有生活气息的文字！篇幅不长，但该有的东西都有了，连绵的对话也增添了一种市井生活的烟火气。拖拽着痴傻儿子长大的老太，会占小便宜，会往木耳菜上喷水显得更新鲜，会在瓢泼大雨里出摊赚辛苦钱，也会死在某个寻常的夜晚了无声息。有次深夜陪朋友去医院急诊科看病，等待的过程里看见了身上插把刀和人说笑的大叔、溢出绷带的血和大片的烧伤、烧的迷迷糊糊依旧吵着要看动画片的小孩......熙熙攘攘的伤病挤在医院里等待叫号，痛苦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要说临摊位的那两个老太冷漠吗？也不全然。同理心在生活的重担面前从来不是第一选择，活下去才是。
总之，恭喜切叔回来！（撒花）（放礼炮）PS.居然在ddl之前就写完了没有考勤！震惊.jpg

公众组导师

A．评阅语：白描的手法淡淡勾勒了刘老太的一生。很为“  我老了，哪背得动你。我们回家”这句话动容，不管傻子多大年龄，在他的世界里，妈妈永远是无所不能的，外面世界的变化和时间的流逝永远和他无关，这种静止和流动的对比，让人心酸。作者很擅长写这种小而美的文，短小但总有动人之处。若说建议，建议开篇两段压缩一下，或者直接删掉，介绍背景的内容可以穿插几句即可。从第三段刘老太，卖菜的动作看，作者对生活的观察非常细致，但可以把更多笔墨放在刘老太的性格塑造上，可能会让人对她有更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