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里》

文摘   2024-10-30 14:00   辽宁  


 第149场 

阴天里

作者:尚今


「限定词」母亲

SHUYU

第149场主题求不得&浊酒杯

导读

    妈妈的棺材躺在正中间,像是一个沉睡的方块。她轻轻走近,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棺材横平竖直,摸起来光滑冰凉。犹豫了很久,许惠扳起板子向上一掀,弯下腰往里看。她看了很久,才愣愣地发现,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01」父亲


    领着小沈回家的时候,父亲一直很拘束。

    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还没静止两秒钟就急匆匆杀到厨房。就好像一路往北,突然站在极点,茫然失去了方向,反而不会走了。

    转了几圈,捧着一碗西瓜走出来,他很僵硬地笑:“吃啊,吃啊。”

    许惠很想告诉他,此时的笑,还不如哭。

但她还是接过来了,通红澄亮的玻璃碗。放在茶几上说:“爸,他不爱吃这个。”

    旁边的小沈一听这话立刻戳起一块:“没有的。我爱吃!”

    父亲自顾自地干笑两声。笑容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包容,好像面对着一个易碎的瓷瓶。

    许惠无事可做,也吃了一块。

    一来到父亲身边,她就很茫然,身不由己地脱离出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了。

    就好像父亲不是父亲,男朋友不是男朋友,许惠一个人置身事外,是一个假人。

    父亲在跟小沈聊天,边说边笑,还连连点头。其实不必这样,许惠在心里想,你们有什么共同语言?

    一个是下岗工人,一个在外企,眼界阅历全都差一大截。

    她对父亲没有什么热情,就像冷掉的蜡烛,失了光也失了热。

    这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的,还是后来一点点消失,许惠记不清了。

    她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去面馆吃饭,他总要把餐巾纸全都装在衣服兜里。她觉得很羞愧。尽管没有人望向他们,许惠依然抬不起头。

    仿佛父亲的兜里有吸铁石,无数目光铮亮地扫射过来,连带着给自己打成了筛子,每一个窟窿都淌血。

    那时候许惠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那时她还小,更多的伤痛是长大了才感觉得到的。只是她没想到,这种感觉过了许多年,还一直留在记忆里。

    羞愧、羞耻、羞愤。她想,父亲一个大人,总是要比自己明事理吧。后来她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长大了就能改变的。

    工作以后许惠觉得自己终于能远走高飞了。父亲跟她是微信好友,平时什么都不问,只是点赞。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相当遥远,早就没有交集,而他非要条条点赞,好想要强硬地挤进她的生活。

    其实他根本不用这样。点赞反而暴露了自己在偷窥。于是某一天许惠拿过手机,把父亲拉黑了。

    她厌恶这种记忆。跟父亲相连的记忆就像是他身上的那股味道。这味道藏在皱巴巴的钞票里,洗不干净的汗衫上,还有逐渐苍白的头发中。她看见了,感知到了,但是装作一无所知。

    父亲跟小沈谈论工资。

    你们不包分配了哈,嗯嗯,这个前景还可以吧。好,那就好,忙是肯定的,现在这个形势哈,确实不容易。房子怎么办,我还能给拿几万吧……

    许惠很大声地说了一句:“行了吧,又不是来管你要钱的。”

    小沈笑着回头看她:“哎,惠惠,别这么说啦。”

    许惠本能地抬起头,张开嘴要反驳,想一想还是算了。说来说去,都是嘴上痛快,谁也不知道彼此心里怎么想。

    小沈又说:“惠惠,爸也是为了咱俩好。”

    许惠低下头,忍无可忍地苦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学不会这么为他人着想,即便是父亲,也透着疏远和冷漠。

    这种感受缠绕着爬上来,许惠忽然呼吸不畅,想要逃离。

    小腹忽然抽筋似的一疼,像被针扎了,有点冒冷汗。

    父亲探过头:“怎么了,小惠?”

    她摆摆手:“不用,没事。”

    低头吃西瓜,很凉很冰。

    原来即便是自己选择的命运,走起来也如此荒唐。许惠用了快三十年的时间从这个家里跑出去,到头来又是殊途同归。


02」妈妈


    妈妈去世的那天下了雨。

    说是妈妈,其实已经离婚多年,许惠跟她不亲。

    上高中的时候,许惠非常叛逆。别人的叛逆是通过外观变化来体现的,但是许惠的叛逆就像一把刀,不往外捅,而是扎向自己。

    她沉默寡言,总是耳朵里长出两根线来听随身听。孙燕姿和周杰伦都烂大街,她不喜欢,她听日文歌曲。尽管一个字都不认识,她也还是听。

    参加葬礼的时候许惠坐在大巴车里,跟着父亲去妈妈所在的城市。路上她依然戴着耳机,父亲在旁边一言不发。

    其实那一天,她的耳机里没放音乐。世界安安静静的,她希望父亲来跟她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关于妈妈关于你自己关于你们的婚姻。

    你们把我生下来,又不在乎,把日子过得跟一堆破烂似的。活着要是就像你们这样,那我不活了。你们是我亲人,可你们伤害我最深。

    但是父亲没说,大概是因为许惠闭目养神,猜想她已经入眠。

    灰白色的天,浓重沉甸甸的云朵。仰头看久了会有一种奇妙的眩晕。鸟类飞得很低,描绘出轻盈又低回的路,像织成了一张网。

    许惠站在楼外面,旁边是别人送来的花圈,父亲上楼去交谈。

    葬礼上来了很多她不认识的人,陌生的脸来来去去,许惠像被梦魇住了,反反复复陷入破裂,又陷入昏迷。

    直到父亲拍上肩膀,她才从恍惚中清醒,头顶的网破裂,现实世界倾泻而下,沙子与尘土淹没了她。

    回去的路上,父亲说了很多细节。    

    比如说,他怎么认识的妈妈,东北那几年大家都是怎么挺过来了的,以及妈妈为什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卖彩票。

    因为没钱。钱是好东西,可惜爸爸没有。

    父亲很局促地美化了妈妈的形象,好像她是个被逼无奈的女人,只是活不下去了才弃暗投明。许惠不信,她在记忆里另有一套说辞,那就是,妈妈嫌贫爱富。

    许惠认为,父母是不相爱的。

    她想,父亲应该跟自己一起厌恶妈妈。在少年时代的记忆里,妈妈曾经是个温柔的好人。后来下岗了,她热衷于炒股、买基金、电子货币……凡是别人说能挣钱的,她全都试一遍。后来账户里漏了个大窟窿,钱哗啦啦地掉进去,再也没像聚宝盆似的涌出来。

    在这样的焦虑里,妈妈遗失掉了曾经勤劳的好习惯,在过去支撑着她的“有付出就有回报”的逻辑也随风瓦解。

    她像个热水壶,嗓音尖刺,脾气滚沸,水蒸气从壶嘴里喷出来,烫了自己也烫了别人。

而那个时候的许惠就像是课本里描写的士兵,不假思索地与父亲站到了一条战线。

    她不对恢复亲情抱有任何希望。父母不断飞溅起争吵,进而演化成肢体动作。妈妈一发火就地动山摇,挥舞双手好想要掐死谁;爸爸站在对面连连后退,张开胳膊往下摁,你别吵吵!你别吵吵了!

    许惠在一墙之隔写作业。耳朵里放音乐,听不进去,用墨水笔在草纸上涂涂画画,眼泪往下掉。

    看似躲了起来,却染上了要用一生的讨好去治愈争执的恐慌。

    离婚以后,妈妈还会打电话来慰问,于是她也开始跟妈妈吵架。听起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在许惠放大镜一般的心里都像是阴阳怪气。

    她说,我很好,不用你操心,饭还是能吃饱的。

    妈妈说,你这孩子咋说话呢,我问你两句你呛啥邪风啊?许惠用手抠螺旋的电话线,不用你问我,我怕耽误你挣钱,你多忙啊。

    任何一个由头都能成为烦躁的理由,随便哪件事都能使声音拔高,两个女人对着喊。原本亲密无间的日常成为了打捞恶毒语言的沼泽,许惠几乎是颤抖着倾吐埋怨、痛恨,以及委屈。电话那边妈妈训斥她,然后哭,最后挂断电话。

    许惠双眼通红地把桌上的书本文具全都推到地上。

    她想,这辈子,我再也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离婚之后,妈妈还是会寄钱过来。许惠每年过生日,她会买新衣服新鞋子。父亲发现一提妈妈,许惠就火冒三丈,于是也不提了,他说是自己买的。其实许惠知道,那都是妈妈的品位。她知道自己什么年纪喜欢什么,到底是生她的人。

    每一样小礼物许惠都舍不得扔。钱是会花光的,她不想把最后一点儿妈妈的痕迹从生活里消磨掉,她很想妈妈,一直都很想。

    到了今天,葬礼之后,许惠又从父亲的嘴里回忆起原本美好的妈妈。那一刻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种虚无的感觉。

    大巴车驶离妈妈的城市,经过收费亭。看着雨点一滴一滴从玻璃上滑下来,车速加快,慢慢地倾斜了。

    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生命里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已经走了。整整一天,那种束缚着自己的陌生感忽然就消失了。这是许惠最难过的一刻。

    明明是有爱的,可是又深又痛,折磨了她整个青春。许惠什么也没跟她说,也没什么好说,说了也听不见了。

    许惠拼命地忍着,告诉自己别哭。葬礼上她都没哭,现在已经不是流泪的时间了。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回头的,失去了时机就是永远地失去了。

    阴天里,父亲低声说,小惠,我跟你妈妈结婚那天,其实怀着你呢。

    那天外面也是下雨。我说下雨好,这是龙王爷来参观了,让孩子看看咱俩是怎么过日子的。

    你妈就是命里带水,生你的那天也下雨,她说这可不好,小姑娘本来就难,以后也是个爱哭的命,这就更难了……

    许惠没说话,闭着眼睛,戴着耳机仰在靠背上。于是父亲噤声了。

    他不知道许惠的耳机里没有音乐,她还醒着。

    她只是不能再听了,再听就要哭了。


03」许惠


    工作以后,许惠瘦了很多。

    在美妆公司做财会,经常遇到一些来做广告的小明星,她们年轻貌美,说话俏皮可爱。许惠听着就觉得很心软,可如果让她来说,那简直要命了。

    前男友如此形容许惠:冰山脸。这已经很客气了,至少没骂她死鱼脸。

    瘦下来以后她整个人变得很凌厉,甚至带了杀气。这张脸就像黑桃K扑克,阴沉着俯视众生。

    如此的表情已经跟许惠这个人没有关系了,从中找不到任何女人该有的顽皮,或者是孩子气。这个面具太坚硬了。

    许惠比一般人都更努力。不然是不可能在大城市里扎根的。落脚之后她发现了一件事:在这里活下去,努力是最低的门槛,无数家世显赫天资聪颖的人比自己更卖力,几乎是透支寿命的程度。

    大城市,小城市。两种城市一直并存,一直交替,怎样练习成为一个中间的人?

    好像始终无法找到一个位置,在这中间稳稳站住。这个世界有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光是适应就已经足够人付出代价。

    汇报工作的时候她想,活着真是件没意思的事情。

    许惠腰酸背痛。站起来看外面的风景,她租的房子离CBD不太远,房租死贵,真是寸土寸金,喘气都好像能听见钢镚掉地上。然而一看到对面璀璨的万家灯火,许惠就有一种豪情壮志,想走进去,跟他们并肩而立。

    心愿与现实永远背道而驰。

    许惠受到的教育就是为了美好生活而奋斗,然而她现在疑惑了。奋斗是奋斗了,美好生活在哪儿呢?

    小明星穿着高跟鞋出入高档餐厅,她吃碗鳗鱼盖饭还得记账本里。电视上手机里那么多喊口号的,他们也像自己这样吗?他们也会一盒炒饭热两天不吃早饭打肿脸充胖子化妆说自己在减肥吗?

    应该不会吧,许惠想,不是说短视频挺挣钱的吗。

    又是钱。

    长大之后,世界好像出了故障。像沙沙作响的老电视机,上面全是雪花屏。伸手拍,那些雪花就从里面飘落下来,变成一个一个扣费缴费的通知单。

    许惠看着这些雪花,忽然好像看见了妈妈。

    她才发现如今的自己与妈妈是一个面目。

    父亲打电话过来,问她最近好不好。她说好,当然好。其实被那些数据和报表气得想跳楼。但是她又不敢。父亲辛辛苦苦供出来的大学生,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得多挣点儿钱。

    生病,加班,没加班费。吃不上饭,头痛欲裂,还有比这更难受的吗?许惠在心里想,应该还有,所以先别抱怨了。

    噼里啪啦地干了一会儿,凌晨三点。许惠真撑不住了。

    把头埋进臂弯,深深地吸口气。困意像是从椅子底下爬上来,很温柔地给她披了件外衣。风也没有,雨也没有。于是她沉沉睡去。

    梦里她又看见了妈妈。妈妈在厨房切菜呢,拎个菜刀剁饺子馅。

    许惠站在房间里,周围没有声音,万物光怪陆离。坐在桌前拉开椅子,端庄地等着她像从前那样把饭菜盛好了给自己端上来。

    很奇异地,她有很多话要跟妈妈说,没遮没拦地,也不知怎么回事,全都倾诉出来了。

妈,咱俩又见面了。

    我变成现在这样,你得负一半的责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爸没钱,你找个更有钱的。

    你是我妈,生了死了改变不了这个关系。我心里把你当我亲人。妈,我想告诉你,我考了大学,到大城市去挣钱。钱比一切都好,我想明白了,没钱就没爱,世界就是这样。

    我怕你看不起我,怕你不要我,我怕以后有别的孩子管你叫妈。我早该说的。这些话一直压在我心里,我好难受,你听不见了,我该跟谁去说。

    一种酸涩胀痛的感觉充满了全身。可能是站立的地方太狭小了,她感觉到身体正在慢慢麻木,先是从脚趾头开始,它们失去了知觉,那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虚无之中,一种随波逐流的虚无。

    腿、腰、胸膛,最后是眼睛。她的身体下沉,一点一点掉在地上,能感觉到自己在消失,像烟雾一样在消失,换一种存在方式。

    许惠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流动一点,上下左右地循环回来,她头昏脑涨地待在这里。


04」小沈


    许惠的各种情绪都心不在焉,不愿意去社交,也不想打开自己,更别提去找什么灵魂伴侣。

    小沈是领导介绍的。

    牵线搭桥,中老年人最爱当月老。

    许惠对他的初印象,是这个男孩子有好听的声音。两个人约好在饭店见面,对方圆头圆脑,中等个头。

    许惠有点后悔穿高跟鞋,这样是不是太让人尴尬了?她的换位思考总是很奇怪。

    小沈没有尴尬,他非常热情。喝到第二瓶酒的时候,就开始往婚姻家庭上引。

    他的家庭非常开放,按他的说法:“我有好几个阿姨,那种阿姨,你懂吧。”而后是大吐苦水:“我很讨厌这种……上大学我是自己挣的学费,真的,但是,他毕竟是我爹嘛。”

    许惠没怎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他这个阶层的人。

    有钱,相当有钱。她虽然在美妆公司工作,但很少买奢侈品。小沈牵着她,两个人穿梭在写满了英文法文的专柜中,于她而言,是扑面而来的新世界。

    买口红,买全套的水乳,买高跟鞋和各式各样的衣服。许惠凭借仅有的审美,觉得这东西绝对不是越贵越好。

    那些裙子莫名其妙,像热带鱼的鱼皮。她觉得这些颜色穿在谁身上都不能容忍,偏偏是小沈,磨破了嘴皮子夸她好看。一个词汇掰成不同的表达方式,他比自己更适合在公司工作。

    吃饭也是。好像大片里才会有的雪白桌子,折出锋利锐角的餐巾,没有荤腥,一堆水果冷盘和色素堆叠的马卡龙。

    许惠缩起脖子有点紧张:“这么少!这么贵!”

    小沈笑了一下,把一杯沉淀了茶叶与果肉的调味饮料举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端详:        “哎,你看,这像不像小森林?”

    小沈太会说,圆滑到油腔滑调的程度。

    许惠被哄得晕头转向。大城市空旷如此,有一个小沈陪着,也是很幸福的事。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靠近她、攻陷她、征服她——她天生是躺着的,不需要费力就能征服。

    小沈到底喜欢什么?许惠往脸上捯饬彩妆的时候想,自己要是再年轻几年,说不定就有底气和资本了。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甜言蜜语的目的不是爱情或婚姻。他们需要的是一道以正轨为名的屏障,就像往蛋糕胚子上刮奶油,平整鲜亮就够了,不用想里面是不是漏了个大窟窿。

    许惠就是那层奶油,她还很甜蜜,甜蜜地拥抱着柔软的爱情。

    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同居了。

    那个晚上,她二十八年中第一次感受男人的呼吸,像从天上掠过遥远的飞机,像有什么东西在草地里蠕蠕地爬。她像个小女孩拱在小沈的怀里,胸膛紧贴,肚皮也紧贴。

    过往的一切如同列车,她把忧愁从窗户中扬手撒落,迎着风,脑海里只有小沈一个人的样子。

    谈恋爱给许惠紧张的生活透了口气。但后来,恋爱就是紧张本身。

    小沈有很多前女友,据他的解释,是早年海外留学欠下的情债。许惠带着正宫娘娘斗小三的勇气,勒令他必须全部拉黑。

    而小沈岿然不动,权当耳旁风,一听到就“嗯嗯”点头,然后继续跟别人暧昧周旋。

    许惠在屋里扫地,扫到小沈的旁边轻轻碰一下他的脚,提醒他抬腿。

    小沈干脆躺在了沙发上,看着手机嘿嘿傻笑,甚至直接发出意味不明的语音。

    许惠听着听着,一扫把杵上对方的肚子——她没使劲儿,因为不敢。

    小沈终于看她了。

    像是瞟了眼正在拙劣表演的三流演员,他说:“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都说了,我跟她们就是朋友关系。”

    许惠看着眼前这个无理取闹的男人,大声吼道:“对,你跟谁都是朋友,那我呢?我是谁啊!”

    小沈坐了起来。

    她以为小沈是要认认真真地给自己一个解释了,结果他只是换了个姿势玩手机。

    他看也没看她,语气波澜不惊:“……都两年了,你说呢。”

    这句话几乎是致命的。

    两年了,许惠她才第一次知道,她遇上的是这么个人。

    更让她绝望的是,这件完全触碰底线的事情,在他的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05」阴天


    猛然间惊醒,窗外天色黯淡,好像酝酿着一场雨。

    房间里浮动着浑浊的气息,一路渗透到头发丝里,就好像小沈刚刚从旁边的枕头上坐起来。

    看着手里的“两道杠”,许惠猜想这东西应该不准。上面一道很明显,底下的隐隐约约,于是连着做了三遍。

    最后一遍很清晰了,又红又细,血道子似的铮铮亮,亮得她头痛。

    打开手机,她看着对话框,情绪七零八碎。

    许惠不是一个爱表达的人,小沈嘴碎,但是敷衍,总是回复表情包或者口水话,没意思。但她又不忍戳破。

    她不是害怕失去,是害怕自己会无路可走。

    还要再犟下去吗?这个年纪了,下一个未必就比小沈更好,再打磨一段感情,自己已经没有那份少年心力了。小沈能在这里游刃有余地买个学区房买个车,她不能,拼上半条命也不能。

    除了花心、油嘴滑舌,他是她最合适的选择。

    许惠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什么是乞求。

    态度语气都折断,她半是威胁半是紧张,把这件事说了出去。说的时候保持着最后的体面,故作轻松:

    “你不要我就打掉好了……不过你要想好,咱们俩好歹这么多年呢。”

    小沈如愿跟她领证。

    跟单位请假,要回老家见父亲。有人说,   你看许惠才是真的有心眼,孩子都有了,小沈又不能不认。

    对的呀,万一她闹到单位去了怎么办?哎呀哎呀,小沈这样好的人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又有钱,又有担当。许惠真是走大运了。

    听到这样的话,许惠想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他的钱。

    我不是故意怀孕的,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过一个平静幸福的生活,找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她真想拿个高音喇叭把一切真相都广播出去,可是那些红眼与白眼无差别地扫射过来,她躲在阴天里不敢抬头。只有沉默,只有沉默是金子。

    回家之后,父亲和小沈聊得很开心。

    许惠在心里松口气,这已经很超出预期了,至少比自己强。

    长大就是自己疼自己,谁也帮不了。自己把自己推到深渊里,没人伸手,不能抬头,就这么往下掉吧。


    临走的时候,父亲给许惠手里塞了一个红包。她下意识地推了回去,没推动,父亲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听小沈说,孩子有两个月了?”父亲笑着,笑得很艰难,硬挤出来的弧度,“吃点儿好的,你别老节省,你一个人在外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许惠把钱拿过来一抬手,“你别说了。”

    “小沈这个孩子,我看着,咋说呢……有点不实在。再一个,你说你俩那么远……我,我身体也还行。我也攒钱了,到时候买个楼,我给你伺候孩子去。”

    “不用,爸,真的不用。”

    “我,我担心……他家都在那边儿。你一个人,得有人给你撑腰。咱家不是没人,你别受委屈,大不了就回家。他要是欺负你,爸肯定——”

    “别说了!”

    许惠突然拔高声音,定定地看着门框,她坚决地做了个手势:“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沈已经等在车里了。

    许惠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言不发。

    返程的路要走半天,许惠侧过脸看车窗外面不断后移的景观树。

    读书、就业、结婚,许多年都这么走过来了,跟这个小城市告别,就像吃枣吐核,总是骨肉相连,着急了就扎舌头。小小的溃痛,自己含在嘴里谁也不知道,可是疼是真的。

    父亲那一辈留在这里,还对未来抱有憧憬。而她呢,有气无力的,年轻跟年老也没有分别。一场恋爱,把心动、性、婚姻全放在一锅煮了,还没到婚礼的那一天,就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


    新的一代人,许惠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地位,没有爱情。曾经追求的一切,如今都那么遥远,遥远得好像从来都不曾渴望过。年华就这么在阴暗的天底下缓缓流逝,流不尽的水。抽刀断水,然而刀和水都悄无声息。


    许惠把车窗打开一道缝,阴天的闷风吹进来,她闭上了眼睛。

    这是新的一天,而呼啸在她身边的,像十几年的阴天。曾经信誓旦旦要逃逸的身体,又回到了最初。

    在一个阴天,妈妈掀开塑料帘子走了。她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出门,她还在等,等妈妈回来看她。

    妈妈没回来,她就自己长大了。

    她们是真的很残忍地对待彼此。两个方块本来可以贴在一起,可她们非要用直角碰来碰去,每一次都痛,又渴望。

    伤害彼此的时候会有快感,从心脏到血液,再到骨骼,与生俱来的快感。

    许惠闭着眼睛,肚子里的确有个小生命。

柔软,黏腻,潮湿,蓬勃有生命力。她想起父亲,也想起了妈妈。

    隔着云层,依然有日光覆盖下来,闭上眼睛能看到一个紫红色的轮廓。圆的光斑,阴天里筛动,细细地抖。

    闭着闭着,她就睡着了。


    梦里回到了高中时期,她坐着大巴车参加葬礼。

    外面全是人,低声说话,风声一般呜呜响。她顶着人群往里挤,像推开一扇一扇的门。天气很闷,她出了一身的汗,但是不觉得热。

    妈妈的棺材躺在正中间,像是一个沉睡的方块。

    她轻轻走近,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棺材横平竖直,摸起来光滑冰凉。

    犹豫了很久,许惠扳起板子向上一掀,弯下腰往里看。

    她看了很久,才愣愣地发现,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评论区




 

公众组导师


优秀的文笔体现在准确的用词上,老师的文字像手术刀一般精准割开了许惠的生活,血淌了满地。
尚今已经是很成熟的写手了,我想书鱼应该给予她更高的要求。
写更精彩更复杂的故事吧,通过现代都市故事展示现实困扰已经太小儿科了。


吃一口

 

写得真好啊。感情真的好细腻,父亲的局促,许惠的茫然都写得好到位啊。而且老师文笔也超棒,句子又细腻又传神,跟故事风格也好适配。






公众号|不真实故事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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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  今

  排版|夏目弘


书海鱼人
每天为您推荐一本好看的小说,以及我读这本小说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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