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作者:楚清瞳
第145场:浊酒杯 限定词:武功被废
易白死的前几天,易叁折曾去看望他,那时的易白已经是形销骨立,只怕熬不过那个冬天了。但他只是淡淡地喝着酒。那天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易叁折有些恍惚——褚研姐跟她的父亲长得很像。他想起易白对他说近道者德,近规者范,近智者慧,近文者雅,近仁者义,近圣者贤;说读书可尝人文之味,情趣之味,德行之味,性致之味;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by楚清瞳
清明时分,淅淅沥沥的细雨润透整个临安城,给这座城罩上一层雾蒙蒙的薄纱,远山如黛,而新发的柳叶被雨一洗,越发显得青翠。
熙春楼位于西湖边上,若论观赏西湖春色,莫过于此。这楼原是民间商贾所建,只因规模宏丽,店中内饰器具极尽奢华,到后来,凡登楼之人,便往往是非富即贵了。
此时天色尚早,楼下散座没什么人,显得空荡荡的,难得的清静。二楼阁里却坐了两位客人,水刚开了两沸,年纪稍长那人正取了茶具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水汽氤氲开来,对坐年纪稍轻的那人已轻笑了一声,“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二哥,你点茶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那年长之人微微一笑,待花散水出,将茶汤分盛入盏,轻轻啜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道:“五弟此番叫我来这,只怕不单单是为了喝茶来的吧?”
年轻人端起茶盏,目光落在琥珀色的茶汤上,“有一名女子,我一定要得到她。”
他的语气淡若春水,但却十分坚决。
“哦?以你小五的天赋才情,哪家姑娘不是手到擒来?”年长之人似是调侃,“怕这女子不简单吧?虽然二哥和你同出一脉,但有些事我也颇受掣肘。”他轻轻推了下茶盏,语气却陡然一变,“虽然老爷子那边我能帮你说上几句,但闹得太大我也不好插手,毕竟大哥那边也一直盯着咱们兄弟俩。小五,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不要让二哥太为难啊……”
“她叫——易褚研。”被称为小五的年轻人盯着他二哥的眼睛,神色略有凝重。
“易褚研?”那二哥略一凝眸,“你说的,就是那位初入江湖便去了白山历险,从白山十三匪手底下全身而退,据说还在那里得神奇造化,武功修为大为精进的易褚研?”
“二哥”,五弟的身体微微前倾,“我要娶她。”
二哥神色舒缓下来,将身体舒服地靠在宽大的椅子中,嘴里笑道:“想不到五弟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易家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要通婚只怕老爷子不会答应。五弟若是想娶她做正室,恐怕无法可施,但如果只是想把人娶回来做个侧室或者小妾,倒是不难。”
“二哥,我只要人,至于是正妻还是侧室,倒无所谓了。”那五弟略一沉吟,“但我听说那易褚研性格乖张,极为硬气,我只怕……她不愿意。所以才想让二哥帮我拿拿主意。”
“五弟可是糊涂了?”二哥调笑道,“莫慌,既然她是易家的人,那便好办。你只需求老爷子修书一封,递与易家,软硬兼施,不怕易家不答应。到时候,任她如何硬气,恐怕也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不过,小五你恐怕不是单纯的看上人家了吧?”他的话似是意有所指。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哥。”小五正色道。
“一个小世家的女子,能嫁到我们宋家,乃是天大的荣幸,是她修来的福分。”二哥缓缓道。“不过,事成之前,不要太过声张,明眼人不止你我二人。”
二人相视一笑,“五弟明白。”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戊时刚过,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几颗寒星,初春的风还有些凉,而人间的夜市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客官,您要的煎羊白肠来喽。”
这是一家小店,没有酒招子,店门只用一块棉布帘挡着,整日里烟熏火燎,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内里摆了几张桌椅,也泛着油腻腻的光,店中就只夫妻二人,一个掌厨,一个跑堂,因着老板娘的手艺还算不错,所以一向生意很好。
店里已经坐满了人,来这种小店吃饭的,大都是些平常百姓,吆五喝六,熙熙攘攘,谁也不会注意,在靠墙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头发高高束起,看上去干净利落;一身黑衣,更显身形劲瘦。一柄剑搁在手边,斗笠靠在凳子边上。他点了一份胡辣汤,一碟煎羊白肠,两个蒸饼,慢条斯理地吃着。
易叁折一脸倦色地掀开小店门帘,立在过道犹豫了一下,他身上的青衫几日没能换洗,落了不少灰尘,显出点脏相来。腰间的一支长笛虽有些旧了,但看着倒像是时时擦拭的样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老板笑脸迎上去招呼,他有些赧然地冲老板笑笑,“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的。”
他微一颔首,便径直走到最里面那张桌子边上坐下,黑衣客人却头也不抬道:“你来了。跟我一路,你也辛苦了。这店虽小,老板娘的手艺倒是不错,你尝尝这煎羊白肠,在家里可吃不着这个味儿。”
“褚研姐,”易叁折一脸为难,他已经不眠不休地跟了易褚研多日。原本他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更何况还是自己打小就崇拜的易褚研。只是家主下了死命令,必须要带她回去。“跟我回去吧。”
“小叁折,在家中你与我最为亲近,也最是了解我的脾气。”她轻轻一笑,“你觉得,我会乖乖听他们的话,跟你回去吗?”
本来她五官长得颇为清秀,只是一双眼睛却过于狭长,加上她手长脚长,身形比普通男子还要略高些,因此显得有些女生男相。这时一笑,眼睛眯起来,更多了一丝冷厉的味道。
易叁折略一踌躇,“回去之后,我替你向爷爷求情,那件事,你若是不愿意,想必爷爷也不会勉强你的。”
易褚研扔下手里的蒸饼,神色不悦:“你是三岁小孩儿吗?我若是跟你回去,什么结果,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她冷哼一声,“当年易家是怎么对我们的,我可是时刻不敢忘怀。”她握紧拳头,“现在倒想起我是易家人来了?”
说话间,她也没心思再继续吃下去,一拍桌子,“老板,结账!”
易褚研结完账,转身夺门而出,易叁折不由叹口气,跟了上去。
姐弟二人出了小店,漫步于闹市中。夜市上灯火通明,烟火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升腾在整条街道的上空,小商贩们各式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的人摩肩接踵,两人走在人群中,一路无言,心中兜兜转转不知闪过多少念头,却不知如何开口。突然易褚研驻足止步,抬起头看着什么……易叁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家酒楼的二楼,不知谁把一个雀笼挂在窗外,鸟儿像是受不住初春的寒风,在狭小的笼中扑腾着。
“小叁折,你看这人间多热闹,我不想成为笼中的一只金丝雀……”易褚研轻轻叹道。
易叁折只能无言苦笑,“可这人间也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樊笼。我们既生在世家,衣食无忧,习文修武,总不用像那些野雀儿一样在冻得硬邦邦光秃秃的大地上刨食草籽。既然享受了家族给予我们的资源,也总该为家族做点什么。”
“可那也应该给我一些选择的余地!生在世家我没得选,可是……”易褚研的目光从涣散到凝聚,落回到易叁折脸上,入目的是一脸无奈苦涩和满面萧瑟的倦容,她也不忍说下去了,只是伸手帮他将一缕垂下的头发别回发冠里。“小叁折,人总要为点什么而活着,对你来说也许是家族,但对于我,却不全是……”
话音未落,她好似察觉了什么,脸色一沉,假装若无其事的看向街边的小摊,嘴里却以极低的声音对易叁折道:“别回头,后面有尾巴!”
易叁折悚然一惊,难道是——宋家等不急,竟然亲自来拿人了?
东京城中的巷子四通八达,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走进去,多半要迷路。易叁折与易褚研躲在一处漆黑的小巷中,靠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各自调整气息。方才的一阵追逃,虽然他二人仗着夜市人多、对方不愿声张的便宜,暗中伤了对方几人,但寡不敌众,难免也吃了点亏。
打从躲进小巷子,易叁折就一言不发,易褚研见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易叁折只是摇摇头,低低道了一句无妨。
方才易叁折的确受了伤,但并不是被敌人所伤,而是因为在出手时看到了那人的脸,强行收手所致。易叁折神思不属——那些人、那些人,不是宋家派来的……
易褚研见他不作声,心中越发担忧,“过来坐下,我给你疗伤。”
易叁折却像受惊似的退后一步,“褚研姐,我没什么大碍,追兵怕是还没走远,我们走吧。”
小巷尽头突然响起一阵得意的笑声,“褚研,几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啊。”
暗夜中看不清来人的脸,但那人的声音很熟悉。方才在夜市中,他故意露面让易叁折看到,若非如此,易叁折也不会受伤。
为什么来的偏偏是三叔?难道,八年前那一幕,今天又要再次上演?易叁折眼前闪过一个满身鲜血的人影,那是一张为了妻儿受尽折磨,却终究无怨无悔的脸。他终于下定决心,急道:“褚研姐快走,我拖住他们。”
易褚研的身体突然颤抖得厉害,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满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好、很好,我没去寻你,你倒自己找来了。”
眼前闪过三叔那张轻浮的脸,涎笑着靠近母亲,母亲不愿父亲为难,步步退让,可退让的结果呢?她恨——恨父亲太过软弱,以至于被人骑到头上欺负;恨自己没能力保护母亲,没能一剑刺穿他的心脏;她更恨父亲把她们母女送走,以至于后来天人永隔……
嗡——一声轻响,长剑出鞘,剑刃上的寒光在暗夜中忽隐忽现,直指三叔。“今日,我便用你的血,祭我爹的在天之灵!”
剑一入手,她的身体便不再颤抖,一人一剑已进入进攻前的静止状态。
一只野猫路过,惊疑地看了看这群人,像是感觉到危险,浑身的毛一下子炸了起来。它嗖地跳上院墙,逃进夜色中。
“你爹?”三叔轻笑一声,眼中却殊无笑意:“你爹不是被你害的吗?若不是你闯下祸事,何至于闹到那种地步。”
“再说,”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中的铁扇,“你爹可是自愿替你受罚,奈何他身子骨太弱,没能多熬几年。唉,毕竟是读书人嘛,也太经不起折腾了……”
三叔一挥手,已有几人摆好阵型,截断了她的退路。“褚研,你倒是比你爹有出息多了。乖乖跟三叔回家,别让大伙都为难。”
易褚研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天上的星子被乌云遮住,隐了光。风乍起,她高高束起的长发在夜色下随风飞舞,院墙内有一株桐树,此时正是桐花盛开的时候,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桐花的香气,风一过,树上的桐花便被吹落了一地,当最后一朵桐花落地的时候,易褚研剑锋破空,向着三叔笼罩而去。
不……易叁折忍不住一闭眼,不该是这样的,难道世家之中,当真容不得半点亲情?
他想起易白——易褚研的父亲、他的叔伯。
俗话说穷文富武,大凡世家都有些重武轻文。易白却偏好读书,疏于习武。原本易白就是庶出,如此,在家中便愈发受人排挤、时时遭人轻视。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易白将妻女送往青城山托付给朋友照顾,独力承担罪责。
彼时,年幼的易叁折亲眼看着易白被斩断手足、三刀三剑穿身。因从小便崇拜易褚研,加上同样对读书有着浓厚的兴趣,整个易家,也就只有他还会时不时去看望一下这个已经形同废人的叔伯。只是,易白受家法后虽然活了下来,却也意志消沉,无心求生,整日里只是借酒消愁。不过五六年,便旧伤复发,不治身亡了。
易白死的前几天,易叁折曾去看望他,那时的易白已经是形销骨立,只怕熬不过那个冬天了。但他只是淡淡地喝着酒。那天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易叁折有些恍惚——褚研姐跟她的父亲长得很像。他想起易白对他说近道者德,近规者范,近智者慧,近文者雅,近仁者义,近圣者贤;说读书可尝人文之味,情趣之味,德行之味,性致之味;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他还对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三叔拿的是一柄铁扇,开合之间看似华而不实,一招一式却颇为毒辣,尽往要害处招呼;易褚研的剑法大开大阖,刚猛酷烈,走的是以攻为守的路子,这时她一心想要三叔的命,打起来更是不顾惜性命。
“褚研,你一个女娃家,再有能耐,最终不还是要嫁人。”三叔铁扇点向易褚研双目,却被她手中长剑逼向要害,不得不回防。“三叔可都是为你好,当年毕竟你还年幼,你做错了,三叔也不怪你。你爹的死,三叔也很是伤心呐。”
他不由心惊,几年的时间,易褚研已经被打磨得像初出炉的利刃,连他也不得不时时防守以避其锋芒。腰上的伤原本早就好了,这会却似乎又有些隐隐作痛。想起当年她那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和如小狼一般的眼神,难免有些后悔,当初就该趁她羽翼未丰的时候除掉,狼崽子长大了,新仇旧恨,咬起人来只怕会更疼。易白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狼一样的女儿呢?
易褚研只是冷笑,长剑当啷一声架住铁扇,顺势拨开反刺向三叔下盘,“伤心?你是伤心当时没能趁我年幼斩草除根吧?”
“哼”,三叔冷下脸来,脚下不退反进,“既然身为易家的人,留着你,就是为了在家族需要的时候能派上用场。难道你要像你娘一样,嫁给你爹这样一个没出息的?”
怎么办?易叁折握紧手中长笛,进退两难,掌心汗津津的,早已被汗水浸湿。
“住口!”易褚研手一抖,腿上已多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你居然还有脸提我爹娘!”
在青城山上的日子,易褚研很少想起她的父亲,郁郁寡欢的母亲也极少提及。即使在听到父亲的死讯时,她也没有落一滴泪,却独自一人跑去青城山顶喝的酩酊大醉。那是她少有的几次想起父亲的时候。此后,她便如疯子一般修行,更是为了突破瓶颈单枪匹马独闯白山。置之死地而后生,若非如此,她又如何守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只可惜了你娘,”三叔口中不停,加意刺激易褚研:“若是你娘当年从了我,你们母女二人的日子,岂不比现在要好过许多。”
易褚研眼中杀气大盛,这时狠狠一错牙,不去管三叔铁扇的攻势,拼着玉石俱焚的下场,剑锋义无反顾地直刺向三叔咽喉。
眼见就要同族相残,血溅当场!
“不要——”易叁折惊呼一声。电光石火间,他已来不及多想,一个跨步冲到三叔身前,举起手中长笛。易褚研本来下定决心,哪怕鱼死网破也要取三叔性命,这时已来不及收剑,只能硬生生将剑尖挪开三分。剑尖直刺入叁折肩膀中,透肩而出,三叔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无声无息地从叁折身后出手,一掌击中易褚研。这一下,易褚研强行改变进攻方向,血脉逆行,又生生受了三叔一掌,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易褚研连步后退,正撞入三叔的手下张开的网中——这网名为蛛丝,又细又轻,一旦被它网住,蛛丝便会钻进人体内,缠到骨缝中,使人无法运功、无法反抗,向来是易家捉拿叛逃弟子的拿手之物。易褚研面色苍白,却死死盯着易叁折,惨笑一声,“好、好,小叁折,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易叁折似乎已经呆住了,全忘了肩上的伤口正鲜血直流。他终于想起易白最后对他说的话:“我不后悔,这是我亏欠她们娘俩的。”“你三叔虽然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但终归是我的血亲兄弟,我不能恨他。日后你若有机会见到褚研,帮我告诉她,不要仇恨易家,毕竟,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他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惨淡苍白的笑意,眼中却是温柔无限。
易叁折张了张嘴,却终于沉默,事已至此,还能再说什么呢?
凤冠一顶、南海夜明珠十斛、翡翠塔一对、玉树骏马三十匹、秘制金条一箱、龙泉剑一柄。
“我家主人说了,这些只是送给小姐的小礼物,真正的聘礼随后就到。主人还说,待时机成熟,他会与小姐及小姐的家主见上一面,商议大事。”
宋家派来的小厮虽然只是个仆人,但举止得体,恭敬而不卑怯,想是跟着主子跋扈惯了,带着一股大世家中居高临下的矜持。
易褚研面无表情地听完小厮的话,只随意扫了一眼,目光便转向别处。以她的眼光,即使只是扫了一眼也能够看得出来,其余几样虽然贵重,但价值最高的,只怕还是那柄由铸剑大师打造的龙泉剑。
再锋利的剑,也无法助她逃出易家,自她被抓住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从此之后,外面海阔天空的世界,便与她无关了。
蛛丝之缚——现在的她连普通人都不如,更别说逃出去,躲开易家与宋家的连手追捕。
八年后重回易家的易褚研并没有回到儿时的住所,而是被安排在后院的一座二层小楼中,家主在楼外派了无数明岗暗哨把守,严令易褚研不得踏出小楼半步,闲杂人等更是不得靠近。
易褚研斜倚在栏杆上,微微侧头望着远方,眼中却空茫茫的,目光也不知落到了何处。这是她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去看易家,小时候,总觉得院墙太高太厚,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突然她定定地看着一处,那是一进小院,院中许久没人打扫,杂草已经长得有半人高。
目力所及之处,可以看到一窝鸟儿住在树上,大鸟飞个不停,出去寻找食物,再飞回窝里喂给雏鸟。待它喂完雏鸟,又开始替雏鸟梳理羽毛……
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脑中,曾经他们也是完整的一家三口,父亲虽在家族中不受重视,却极为疼爱自己,有求必应。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恍惚间像是看到漆黑的夜里,家里总是点着一盏灯,母亲在为自己缝补衣裳,父亲就着那点光读一本书,而自己,趴在父亲膝盖上,缠着他为自己讲书中的那些故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常说女儿未必不如男子,如今她四处游历过的地方,少说也该有万里路了吧?易褚研摇摇头,努力想将这些杂乱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却无济于事,她紧紧握住拳头,突然无声落泪——这些年她憋着劲努力修行,潜意识里似乎也是为了做给父亲看,而今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父亲,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从她撞见三叔对母亲出言不轨,刺他那一剑,而母亲为了保护她状若疯虎地同三叔拼命的时候,属于她的家就已经注定要破碎。表面光鲜的世家,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污水横流,她那个软弱的父亲,又如何能保全那个小家的一点点温暖呢。
但她从不后悔。只是她常常会想,如果自己能强一点、再强一点,是不是就能掀翻这个看似光鲜的世家外壳,让暗底下的肮脏龌龊,在阳光底下从此无所遁形?
夜深,忽闻一声轻轻的虫鸣声,这虫鸣声长短不一,似乎有某种韵律。易褚研披衣起身,房门随即被轻轻推开,只见易叁折形容狼狈,肩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俩人自小要好,易叁折是她忠实的小跟班兼崇拜者,幼时顽劣,时常偷跑出去玩耍,那虫鸣声便是暗号。回想起年幼时光,又见他身上伤口,易褚研不觉有些心软,但想起他竟然帮着三叔捉拿自己,怒气登时便上来了,她也不言语,只是抱臂冷冷地看着易叁折。
易叁折知道现在无论解释什么都无济于事,所以他只说了一句话:“褚研姐,我带你走。”
走?易褚研一愣,旋即苦笑一声,“说的容易,我现在半分功力都使不出来,跟废人没什么两样,怎么离开?”
“来不及解释了 ,褚研姐,我先带你出去,稍后再向你说明。”
二人出了小楼,楼外的几个看守都软倒在地,易褚研不由得惊疑地看了看易叁折,叁折看出她心中疑问,晃了晃手中的笛子,声如蚊呐道:“是笛音。我也是前不久才练成,但能催眠的人数有限,而且用不了一时三刻,他们便自会醒来。我们快走。”
穿过小院,沿着长廊一路向东,这一路行来遇到几队护院,都被易叁折拿着家主令牌以家主要见易褚研的理由给蒙混过去。穿过一座假山,便是一个种满荷花的池塘。到池塘边,易叁折悄没声地滑下水去,然后从水里探出头来,示意易褚研跟他一起下水。
春天的水虽不像冬天那样寒冷刺骨,但没有功力护体的易褚研一下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易叁折拉着她在水中潜行了一段,前面出现一个洞口,原来易家为了让这个荷塘的水变成活水,便挖了条暗渠直通城外的护城河。
不知在水中游了多久,易褚研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闭不住气了,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冲着他们身不由己地往前,哗啦一声水响,二人从水中探出头,已经到了城外的护城河。
易叁折心知自己带着易褚研逃离易家的事很快就会被发现,上岸之后便背着易褚研发足狂奔,一路到了郊外的一座破庙中。
北宋尚武,作为宗教场所的道观及寺庙便渐渐衰败,原本摆放的佛像应该是泥胎贴金,如今佛像上贴的金箔早就不知被什么人搜刮去,只留下一个破败不堪的泥胎佛像,神龛上也落满灰尘,蛛网随处可见,点点星光依稀从屋顶的破洞中漏下。易叁折胡乱将地上的碎石清理一番,二人这才席地而坐,稍作停歇。
两人一时沉默,易叁折想起小时候也是这般,姐弟俩偷偷跑出去玩耍,回家之后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以往每次都是易褚研替叁折挨罚。那时三叔还年轻,不像后来那般阴沉,偶尔会帮忙求情,有时还会给族中的孩子们带些新鲜的小玩意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原来的脉脉温情越来越淡薄,家里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个家,越来越……冷。
易褚研抱着双膝,她从水里出来之后,因没有内力护体,被夜风一吹,越发觉得遍体生寒,透骨的寒意直让她觉得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但看着身边这个为了自己赴汤蹈火的弟弟,心中又有一点暖意慢慢升起。望着屋顶上漏下的星光,良久,她才轻轻叹一口气,像是问叁折,又像是在自问:“身为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么?”
想起当年在青城山时,纵马疾驰,在冬季夜里等第一片雪落,在夏季观坠落的流星,自由而快意。她也曾憧憬过一人一剑,浪迹天涯;或者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少年侠客……而当她真正踏上江湖之后才明白,江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千丝万缕的关系让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像一个牵线木偶,身不由己。
“褚研姐”,易叁折调匀了气息,这才缓缓开口。“宋家跟我们家……易家做了笔交易……”
白山中矿藏丰富,那里的铁矿制造出的甲兵、武器极为厉害,更胜中原,随便一件流入神州都能引起轩然大波,招致各方抢夺。只是各大世家势力虽垂涎,却不得门而入白山。只能望洋兴叹。
易褚研入白山又全身而返,他们自然认为她知道进入白山的方法,垂涎白山中数之不尽的金属矿藏与神兵利器,于是宋家,便想到与易家做一笔交易。
易褚研无奈地咧嘴一笑,他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白山哪里是那么好入的,若不是自己运气好,又恰好有些机缘……
“易家自己吞不下白山矿脉,也没能力开采,宋家有能力,却不得其法而入。于是宋家修书一封,若能寻到矿藏,两家便五五对分。另外,宋家还承诺,日后会在其他地方帮衬易家,甚至可以让出一条商道……因此,这次联姻,两家是势在必行,谁也无法阻止。”
“你是怎么知道的?”易褚研问道。
“那天……你被三叔带回去,我心中很是愧疚。便去向家主求情,他果然不答应,还说如果你执迷不悟,宁愿使些非常手段,废了你的修为。无奈之下,我便去打探你未来夫君,也就是宋家老五的真正意图。但……我本以为,他至少是有一些喜欢你的,谁知、谁知,那人不过是把你当成一颗棋子,那样的人,定然无法让你幸福。”
易褚研心中暗叹,叁折说的虽简单,只怕也经历了不少波折。她轻轻拍了拍叁折,“是我误会你了。”
“啪、啪、啪——”暗夜里突然响起击掌声,两人一惊,只见一人闲庭信步地踱进大殿。
“谁!”易褚研一惊。
那人哈哈一笑,“我是谁?我是你未来的夫君啊。”宋昭霖声音听上去温文尔雅,却不带一丝情感,让人不寒而栗。
“姐弟情深,真感人呐,连我都感动的忍不住为你们鼓掌了。不过——”他看向易叁折,脸上慢慢展开一个恶意的笑容,“还有一件事,我之所以一定要娶你姐姐,是因为她见过白山的云墓,于我修习的功法十分有用。”
易褚研冷冷地看着他,“你不会从我这里得任何到你要的东西。”
“哎呀,你怎可对你未来的夫君如此绝情!不过,等你嫁到我宋家之后,我会有无数种法子让你开口。”宋昭霖胸有成竹,他十分清楚,无论易褚研自己愿不愿意,易家一定全力会促成这场联姻,一个小女子,难道能挡得住两大家族的合力?
他微微一笑,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卑鄙小人!”
易叁折横眉冷目,挡在易褚研身前,抽出长笛中的笛中剑指向宋昭霖,他本不善争斗,只是这次,他绝对不会再后退半步。
宋昭霖像是没看到易叁折一样,只是看向易褚研,“我之前说过要跟你及你家家主共商大事,就在方才,我已派人通知了你们易家的人,想必此时,他们也该到了吧。”
宋昭霖说的没错,易家果然很快便到了破庙,就连身为家主的爷爷也到了。
易家家主面色古井无波,心中却恼怒易叁折坏了家族的大事,一踏进大殿便对着易叁折厉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去偷家主令牌的?还不跪下!”
易叁折挺直脊背,轻轻对易家主道:“爷爷,你真的要置褚研姐的幸福于不顾,将她嫁给宋家的这个人吗?”
“易老先生,”宋昭霖对着易家主一稽首,不喜不怒:“这可怎么办呢?我的未婚妻跟她的小情夫私奔,被我抓个现行呢。”
“欲加之罪!”易叁折怒极,他不在意自己被污蔑,但他不能忍受研姐清誉被毁!可他也明白,宋昭霖不过是借此向易家发难罢了。
“住口!还嫌丢人不够吗?”易家主示意,立刻有人上前要绑易叁折,易叁折长剑横于身前,他身后就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易褚研,他不能退。
“爷爷,你一定要逼褚研姐吗?”易叁折紧紧握住剑的手指关节发白,心中却乱糟糟的纠结成了一团——难道真的要与同族刀兵相向?
“易老先生,孰轻孰重,你可千万要考虑清楚啊。”宋昭霖朝易叁折笑笑,笑容中带着得意。利字当头,他十分笃定易家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贤侄放心,我定不会轻饶了这他们。”
易叁折原本就资质平平,相较于武学,他于音律一道反而更为擅长;易褚研身缚蛛丝,半点功力都用不上,不足虑。只要把易叁折制服,再将易褚研交给宋家老五,那么宋家与易家的交易自然便水到渠成。易家主一挥手,这时一旁沉默的易褚研突然出声,“此事与叁折无关,我跟你回去便是。”
“事到如今,你还想护着你的小情夫吗?”宋昭霖声音突然转冷。
“贤侄说笑了,”易家主轻咳一声,继而道:“既然褚研回心转意愿意跟你走,那便废了易叁折的武功修为,将其逐出易家,如何?”
宋昭霖拍拍脑袋,故作为难道,“如果易家愿意,那就用两成金属矿藏,换他一条小命吧。”他嘴角微微勾起,“虽然这小子的命值不了那么多,但,不二价。”
“爷爷……”易叁折感觉腔子里的血从头到脚、从外到里一寸一寸冷下去,像那年寒冬腊月里掉进冰湖中,冷得连心都像是不再跳动了。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易叁折突然想笑——这就是宗亲族人,为了利益,可以将家里的孩子像棋子般随意交易、丢弃。易家主重重叹一口气,不再看他,吩咐道:“老三,你去废了他的内丹。”
三叔阴沉沉地盯着易叁折,如一条盯上猎物的毒蛇,“叁折贤侄,你不是我的对手,束手就擒吧。”
易叁折一咬牙,提剑而上。他心知自己绝不是三叔的对手,但若不这么做,只怕从此往后他都会看不起自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佛像低眉垂目,双手合十,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不过半晌,三叔已将易叁折手中的长剑挑飞,他将手掌贴在叁折气海处,内力一震,叁折已喷出一口血来,他知道,从此之后,自己就是个废人,只怕连普通人的气力都不如。
他惨笑一下,努力抬起头,“爷爷,我还是唤你一声爷爷,你就真的忍心让褚研姐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易家主漠然道:“为了大局,这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宋昭霖贴到叁折耳边,“离开易家你什么都不是,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痛快的死去。”
他这句话说的又轻又快,刚好可以给易褚研听到,说完之后还对着易褚研笑了一下。他就是爱看他们绝望的样子。谁叫易褚研竟然敢忤逆拒绝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易家,还不是他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破庙中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歌声,众人诧异,却见一直蹲坐在地上的易褚研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她冲众人笑了笑——原本她不见得如何漂亮,这一笑却忽绽光彩。
她身上还缠着蛛丝之缚,原本应无法运功,这时却只见她身上所穿襦裙被鲜血濡湿,骨缝关节处鲜血不绝于缕,眨眼间已成了一个血人。
“褚研,不可!”蛛丝已被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强行挣断!易家主最先明白过来,停云!这是易家一位不会武功的先祖曾用过的功法,但伤人十分,先要自伤八分。多少年了,从未有人修成过,也没人愿意修炼这样的功法!难道这就是她在千山中所领悟的秘术?
易褚研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容,眸子里却冷如冰霜,她后退一步,避开想要上前阻止的易家主,继而唱道: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破庙中突然腾起一阵淡淡的雾气,如云如雨,雾气渐浓,没过一会,便已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此时本是夜里,雾气将火把全部都打灭了,一片漆黑中,那雾却渐渐显出莹白色的光来,目之所及,渺渺茫茫,只有一片白色,那白随着云雾不断流动、变幻,白的像是包含了世上所有的色彩,令人目眩神迷。
宋昭霖心中迷惑,难道这就是云墓?云的墓地,时间的尽头?莫非当人失去一切感官的时候,忘记了时间、空间、忘记眼耳鼻舌身意,忘记色声香味触法,也就是抛弃一切,达到忘我的境地,与那云融为一体了?
时空飘忽,所有人都已忘了自己的存在。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易褚研似乎早已消失不见,又似乎无处不在,那歌声飘飘渺渺,如同近在耳边,仔细去听时,却又听不真切。
易叁折挣扎着坐起身,爱惜地用袖子擦擦浸染上鲜血的长笛,歌声渺渺,他闭上眼聆听,将长笛凑到嘴边,凄切的笛音和着歌声的韵律,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白雾中缓缓飘起淡青色的剑气,这剑气看上去如雾一般轻柔缥缈,可这雾,也太浓了!浓的有如实质,让人不安。三叔突然感觉脸上一疼,用手一摸,竟然是被剑气割伤了。剑气越来越多,在云雾中四处冲撞,如同笼中被围困的小兽。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歌声渐渐停了,云气散去,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宋昭霖咽喉处多了一个小洞,早已气绝身亡;三叔瘫倒在地上,惊恐的发现自己四肢俱废、内丹全失。易褚研遍体鳞伤,面色苍白如雪,神色却是冷冷的,好似那伤不在自己身上一样。
除了这些,一切都与先前无二,连大殿内的地面都是干的,佛像依然立在那里,面带慈悲。而那些雾、那些云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回想起来,竟像是做了一场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易褚研看了一眼那些曾经的同族宗亲,扶起已经失去知觉的易叁折。
“褚研……”易家主的声音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易褚研身形一顿,不再回头,慢慢走出破庙。
天蒙蒙亮,街上便有了人声,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开始此起彼伏地叫卖早餐。
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两张桌子,几个条凳,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桌,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能暖心暖胃。
“褚研姐,日后你打算去哪?”易叁折问道。
“白山。”易褚研咽下一口馄饨,“我打算再去一趟云墓。你呢?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去?说不定,我可以找到法子帮你恢复修为。”
易叁折笑了笑,温雅如玉,“我还是呆在人间,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好了。等我倦了,就去找个山林隐居,”他伸了个懒腰——
“躲开江湖中那些扯不清、理还乱的纷纷扰扰。”
精选评论
理想主义纸片人
陶渊明的《停云》,一首思念亲友的诗,如此化用,实在是很妙!老师的文笔相当流畅,故事写得非常好,整篇文章读下来有种处在蒙蒙细雨中的忧郁和朦胧,即使女主最后报仇雪恨脱离了家族,我却还是觉得她所处的环境如同三叔的蛛丝一样让她难以挣脱,庆幸的是最后还是有叁折这样一个对她好的人——即使这种好是叁折自认为的好。不过个人感觉结尾稍微有一些仓促,或许还能再细化一下。
阿掖
互评任务来的~看老师的文,就是一种享受,老师真的很会写江湖文,情景交融,妙!
公众组导师
B(A超字数降档),遣词造句有章法,行文已经完全符合进入盲选的要求,何况武侠不好写,堪比戴着镣铐跳舞。因其常见的经典元素(诸如世家逼婚、父母深仇、绝处逢生、远走高飞)其实早被写完了,平时的习作要不落窠臼殊非易事。虽说我个人认为作者是以武侠体裁来写一位女性挣脱种种不公、压迫、束缚挣得自由的过程(这点确实在武侠体系下更易实现),但故事的情节还是比较好预料的,反派也略显刻板,好在整体流畅,情感也比较饱满。个人意见,仅供参考,期待您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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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清瞳
排版|夏日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