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azine
“为师觉得，这条路太短，也许需要再走一遍，才能真正了悟。”
——玄歌
图｜小葱
八十一难
/玄歌/
1
西方界。
白鹤遍地走，鱼儿池里游。祥云缭绕，鲜花盛开，空气中都是淡淡的檀香味。
这里就是人间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
“师兄，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轮回池旁，一个小沙弥问另一个小沙弥。
“唉，我闯祸了。”小沙弥望着镜子似的轮回池，整个人都快哭出来了，“方才有两位师兄要去人间历劫，我我我我……我给他们两个投错了胎！”
“是哪两位师兄？”
“金蝉子师兄，和……那位师兄。”
小沙弥一激灵：“金蝉子师兄倒还好说，他脾气最好，但那位师兄……”
那一位，可不好惹啊。
2
人间，五行山。
孙行者百无聊赖地拔着洞口的草，观音菩萨说很快就会有一个取经人来放他出来，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来。
这厮也忒慢了些，等他来了，定要给他一棒子……
哎哎哎？那和尚是他吧？怎么就这么走过去了？
“那光头！你是取经人吗？”
只见那路过的和尚转过身，眉眼间庄严肃然。
“阿弥陀佛，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求取真经。”
好好好，就是他！
“你，来把这符揭了。”
“……”
那和尚头也不回就要走。
猴子忙道：“别走别走，你放我出来，我护送你去取经如何？这一路山高水远，艰难险阻，路上更是有诸多妖怪……”
和尚捏了捏手里的佛珠：“你不也是妖怪？”
“……我？”猴子语塞，“我和他们不一样。”
和尚眉头一竖：“妖就是妖，有什么不一样！”
“？”
3
“要不是观音菩萨出面，为师是万万不会收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有这紧箍，也不是为师给你戴的。”
“是是是。”
“为师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不要为祸苍生。”
“别念了别念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菩萨非要赐你法号悟空……”
“那师父你的法号叫什么？”
“为师么？”
“为师法号——
“法海。”
4
“师父，前面就是高老庄了，听人说那里有猪妖作祟。”
“悟空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待为师去将那妖怪降服。”
……
“师父，前面就是流沙河了，听人说那里有妖怪吃人。”
“悟空悟能你们站在这里不要走动，待为师去将那妖怪降服。”
……
“师父，前面就是鹰愁涧了，听人说那里有条白龙。”
“悟空悟能悟净你们站在这里不要走动，待为师去将那白龙降服。”
……
“大师兄，我想回高老庄了。”
悟空一棒子敲在八戒脑门上，发出“铛”的一声。
“观音菩萨说了，我们要保护这个小光头。”
说完，师兄弟三人和一匹马一齐沉默，望向前方那个奋力战斗，金光闪闪的身影。
“大威天龙！”
师父中气真足啊。
5
“都说了几百遍了，妖就是妖。”
“可是师父，你三个徒弟都是妖怪。”
“……”
法海委屈。
还不都是菩萨塞给他的？
“为师不管，今天这黑熊精为师非杀不可！”
“师父！”八戒泪光闪闪，“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个路过的小熊啊！他才活了三百年！”
“师父！”沙僧也跪下来，“咱们就算要杀，也得有个理由啊！”
法海看了看三个徒弟，又看了看旁边跪着的黑熊精，朝他伸出手。
黑熊精立刻抱头痛哭：“大师饶命！”
法海把袖子塞到黑熊精手里：“擦擦眼泪吧。”
八戒和沙僧欣慰地笑了。
悟空冷笑一声，两个师弟还是太年轻，哪里知道师父的厉害。
下一秒，法海身上金光暴涨，拿出紫金钵盂大喝一声：“呔！你个黑熊精竟敢偷贫僧的紫金袈裟，受死吧！”
6
黑熊精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法海袈裟的袖子口。
袖口有一小片水渍，那是黑熊精的眼泪。
悟空盯着那水渍看了很久，直到法海对他说：“悟空，走了。”
猴子生性暴烈，既冲动又爱犯贱，五百年前也不知道一棍子敲死了多少生灵，杀个妖对他而言自然不算什么。
就连悟净悟能，两个人抱着哭了一会也就忘了这事了。
悟空有心事，一个跟头翻出去又翻回来，就看见师父不见了。
他问：“小光头呢？”
悟净急得跺脚：“大师兄，不好了，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悟空叹气。
这回不知道又是谁倒霉。
7
“大王，我把法海抓回来了！”
黄风怪大笑：“好！立刻洗洗下锅！”
片刻后。
“大王！洞里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实在是惨烈！”
“怎么回事？莫不是那孙猴子打上门来了？”
“不……”
那小妖话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从他背后走出个穿着袈裟的人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黄施主。”
此时黄风怪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怎么，臭和尚你想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法海微微一笑，“贫僧是想问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
8
“师父啊，您怎么又把他们都给杀了？”八戒一边给师父擦汗一边念叨，“咱们以后多动口、少动手行吗？”
法海摇了摇头：“妖就是妖。为师不收他们，他们便要出去害人。”
悟空哼了一声：“你几时见我们害过人了？”
“你们有师父，不一样。”法海抬起头，望了猴子一眼，“你们若是害人，那就是为师的错。”
“你若错了，又当如何？”
难道这小光头还有点良心？该不会要自裁以谢天下吧。
“为师会亲手了结了你们。”
悟空气得掏出棍子连敲了八戒两百下。
他就知道！
9
悟空一直以为法海是在开玩笑，但直到遇见白骨精，他才知道，法海从不开玩笑。
法海的语气很沉痛。
“悟空，你杀人了。”
法海虽然法力高强，但他没有火眼金睛，看不出眼前躺在地上一命呜呼的少女是个妖精变的。
悟空盯着白骨精，眼里燃起三昧真火，将那少女烧成一把灰。
妖精土遁跑了，临走前还悄悄传音给悟空嘲笑他。
“死猴子，你猜他信不信你？”
他不信。
他当然不信。
他只信他自己。
悟空咬碎了一口钢牙，垂头上前解释：“师父，那是个妖……”
法海闭眼对着骨灰念起往生咒，一副不想看不想听的模样。
偏偏八戒在旁边帮腔：“大师兄，你平时总说师父滥杀无辜，可这女孩又有什么错？”
法海念的往生咒，立刻改成了紧箍咒。
“师父……”悟空疼得打滚。
猴子心里委屈。
刚愎自用的臭光头！
10
白骨精第二次来的时候，变成了女孩的老母亲。
她一把揪住悟空，要他给自己的女儿偿命。悟空闻到妖精身上的尸臭味，牙咬了又咬，拳紧了又紧。
法海对妖精双手合十，连连作揖。
“老人家，贫僧的徒弟虽然顽劣，但是无心的……”
他这番话也说得十分艰难。
那猴子哪里是无心，明明是故意。
他心里怀疑，是不是自己平时见妖就打，才让泼猴心里有了想法。
法海转过身，从行囊里找出紫金袈裟和钵盂，这些都是皇帝所赠，算是他身上仅剩的值钱物件了。谁知道捧着东西一回身，那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躺在地上。
“孙、悟、空！”
悟空也懒得解释刚刚那妖精趁着法海转过身要吸他元阳，他瞪着法海那张气得铁青的脸，心里暗暗发誓。
再有下次，就让这臭光头去死好了。
11
面对着白骨精变成的、来讨说法的老头，法海满头大汗。
要是可以，他真想把那惹祸的猴子收进钵里，再塞回五指山底下压着去。
可是……
法海叹了口气。
“老人家，贫僧……”
话还没说完，“当啷”一棍子，老头哼都没哼一声就死那了。
法海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闭了闭眼，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你走吧。”
“为师……贫僧管不了你了。”
“你自由了。”
悟空这回是真的后悔。
不是说好不管这小光头的吗？怎么看到那妖精动手，他又忍不住了。
这种死心眼的臭和尚，就应该让他被妖怪嗦楞两下，才知道这世道险恶！
12
赶走了孙悟空，白骨精终于能把取经人捆进洞里，洗洗下锅。
望着眼前的女施主，法海眯了眯眼。
被绑着的八戒嚎啕大哭。
“师父，救命啊！”
白骨精：“恁地好笑！你师父自身难保，他能救你？”
法海明白过来：“所以，刚刚那三个人都是你？”
白骨精眼睛一斜，得意地笑：“但赶走那猴子的人，却是你。”
法海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但此刻却想起了猴子试图解释的样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涌上了淡淡的喜悦。
原来悟空没有杀人。
也不错，起码他获得了自由。
“来人，将这和尚扔进锅里。”
小妖怪们吭哧吭哧将法海的上衣扒了。
一身腱子肉。
此时小妖怪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大威天龙！”
白骨洞中金光阵阵，随后归于平静。
13
“师父，我想猴哥了。”
“师父，我也想大师兄了。”
法海不说话，只赶路。
“师父……”
法海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二徒一马。
“你们知道的，为师不需要你们的保护。”
“收你们只是为了凑齐八十一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除了悟空。
悟空是观音菩萨塞给他的。
“你们各回各家吧。”
“接下来的路，为师自己走。”
14
“你就是取经人？”
黄袍怪桀桀笑着，法海却看出他身上有红气直冲牛斗。
“施主，你脚下有祥云，头顶有红光，应是天上星宿吧？”法海双手合十，“好好的星君不做，为什么要下凡做妖孽？”
黄袍怪一愣，这光头上来就道出他本家，倒给他整不会了。
“当年我带兵攻打花果山，挨了那泼猴一棍子，差点交代了千年修行，那之后我便有些畏战。”
这是生欲。
“后来我爱上了天宫中的仙女，但天规森严，我一举一动都得在规则之内，不得行差踏错。”
这是色欲。
“因此我想办法偷偷下了界，占了山头来做个快活妖怪，好吃好喝，还能抢别人老婆回来玩。”
这是物欲。
法海望着这位曾经的星君，沉默不语。
怎么会这样？
因为当神仙不快活，所以要做妖怪。
这道理他闻所未闻。
15
“什么？”黄袍怪震惊，“你要我把你变成动物？”
别啊，他还挺喜欢这位大师的，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不挺好吗？
“我想看看，他们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黄袍怪挠头。
“那……我给你变个帅点的。”
一直暗中跟着师父的八戒和沙僧眼睁睁看着法海被变成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八戒连滚带爬飞到花果山找到猴哥：“大师兄，师父被妖怪……”
猴子一口桃核吐到他脑门上：“那小和尚，能打得妖怪叫爷爷，你撒谎也撒个新鲜的。”
八戒大哭：“师父被那黄袍老儿变成了一只老虎，这下可是真没办法了！”
悟空眉头一皱。
那小光头厉害是厉害，但不懂变身法。
八戒凑上前：“大师兄，你走后师父夜夜以泪洗面，说自己错怪了你。”
悟空斜着眼问：“哦？还说什么了？”
“说他想你了。”
八戒心一横，师父，我这可不算撒谎，你说梦话的时候真念叨悟空来着。
16
法海变成老虎，在山林中行走。
他的感官变得十分灵敏，丰富的气息涌入他的脑中。
这是兔子味，这是熊味，这是……
咳，母老虎味。
有村民进山砍柴，猛地看见法海，脸色煞白。
“你别怕……”法海上前两步，脱口而出的却是虎啸声。
村民吓得尿了一裤子。
味还挺大。法海想。
法海退后了两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几支利箭，猛地扎在他脚边。
一群人拿着武器冲出来：“早就听说这林子里有虎，今日就剥了他的皮回去做褥子！”
法海落荒而逃。
他想起一句俗语“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今天倒是反过来了。
17
悟空找到法海的时候，天正在下雨。
法海在一块石头下躲雨，怕沾湿了皮毛，巨大的脚丫子拼命朝里缩，整个虎可怜兮兮地蜷在方寸大的地方。
悟空蹲在石头上看了半晌。
他想，小光头向来骄傲，沦落到这种地步，自己是不是应该假装没看到。
法海幽幽叹息。
“早就闻到猴子味了。”
悟空听不懂老虎在咕噜啥，法海便走出来，站在雨里与他面对面。
瞧见那张熟悉的雷公脸，金黄色的虎眼微微一眨。
悟空轻轻吹了口气，法海就变回了人形。
“好了，事情解决，我回花果山去了。”
法海忙道。
“悟空！”
猴子转过身，身上的毛金光闪闪，一滴雨也不沾。
反倒是法海，被大雨浇了个透，此时看着没了平日的威严。
“咳，那黄袍怪是星宿下凡。”法海磕磕巴巴地说，“为师……打不过。”
对不起了，黄袍先生。
法海想。
还是悟空回来比较重要。
18
黄袍怪是哭着被逮回天上的。
听说他的惩罚是给太上老君烧火，法海沉默了。
在人间为非作歹，结果只换来一句“有功复职，无功罪加一等”。
尤其是之后他们又遇到了老君的童子、文殊的狮子，无一例外，都被自家主人领回去了。
法海越来越沉默。
自从做了一回老虎，他心中坚持的东西，似乎被动摇了。
“悟空，妖有好坏之分吗？”
悟空把小光头的变化看在眼里。
“人有好人，妖自然也有好妖。”
“可我们这一路行来，妖怪都是杀人放火为祸人间，哪里有好妖？”
“……”
悟空忍了又忍。
有时候他真想一棍子敲死这倔和尚。
“师父，有没有一种可能，好妖不会天天想着怎么吃你的肉。”
19
悟空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儿国国王居然能看中法海。
“御弟哥哥，我们……”
“女施主，自重。”
法海面色铁青，抬脚就走，就像身后有女鬼在撵他。
走出女儿国，八戒问：“师父，那女儿国国王那么漂亮，你当真不动心吗？”
法海：“只能说，幸好她是个人。”
要是个女妖精，从她第一句“御弟哥哥”开始，他就该就动手了。
这话一说出口，法海又沉默了。
原来，一切只在一念。
同样的行为，人与妖的区别，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阿弥陀佛。
20
师徒四人一马历经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灵山脚下。
这一路他们降妖伏魔，闯过了整整八十一难。
如今眼看能取得真经，法海却在雷音寺门口停下了脚步。
“悟空，悟能，悟净，敖广。”
法海将紫金钵盂和紫金袈裟递给徒弟们。
“你们进去吧。”
八戒震惊：“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只要进去了，就能得封正果，再也不是妖怪了。”
“至于为师……”法海转过身，“为师觉得，这条路太短，也许需要再走一遍，才能真正了悟。”
“……”
三徒一马齐齐沉默。
八戒抹眼泪。
“师父，不是路短，是您走得快。”
沙僧也抹眼泪。
“那些妖怪在您手底下都过不了一回合，能不快吗？”
21
“不是让你们先进去吗？怎么跟过来了？”
“师父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们要保护师父。”
“为师不需要你们保护。”
“那师父保护我们吧。”
“不是，为师只是想去看一看，悟空说的那些好妖怪，是个什么模样。”
“师父您看看我啊，悟净还不够好吗？”
“对不起悟净，但是你之前吃过人你还记得吧。”
“……”
“师父那您看看我……”
“你强抢民女，还吃了人家的人参果。”
“那猴哥……”
“他倒是还行，就是脾气太差。”
“小光头你说谁脾气差呢？”
……
彩蛋
镇江，金山寺。
“师父，听说杭州有蛇妖出没，还和人成了亲，有了孩子。”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他们若不曾伤人，只是过自己的日子，那就应该祝福他们。”
“玄奘师父，您真是慈悲为怀啊！”
『END』
更多信息请在论坛查看：https://www.shuyuwenxue.com
本月刊所有文章及插画已获得授权，所有著作权均归原作者所有
公众号｜不真实故事集散地
- 写作源于热爱 -
作者｜玄歌
绘图｜小葱
编辑｜梦神风风 浅七 大副吃饭了
韩逸轩 辛舟 由一木 鹿由古丸 无虞
校对｜凉拌三思 余和萍远 十九魄
爱凑热闹 悠思南
排版｜岁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