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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鬼瘫靠着老杏树,衣衫破败,腿上还沾着血污:能分我一点杏花糕吗?
——素百鸣钟
图|今朝
杏花山
/素百鸣钟/
山神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候,那片杏树林也早已在山上了。
说是山,其实只比土坡高些,雨水朝山下流去,汇成小溪,养活一个小小的村落。
说是神,既无名号,也没什么威德本领,无非在山中兴起些云雾雨雪来,节制一下飞禽走兽的繁育和性格,催逼懒惰的杏花开得张扬些罢了。
但这已足够让人敬畏。每年,村里的青壮年都会赛跑,看谁先把衣服上剪下的布条系在那棵最粗壮的老杏树上。农户求丰登,猎户求收获,老者求长寿,妇女们把杏花做成糕点,放在陶盘里供奉在树下,请求子嗣、安产和健康。
山神自认回应不了这许多祈望,便不去碰那糕点。
人们只是年复一年举行着这仪式,自顾自地感恩她的保佑,自顾自地忘怀她的“失灵”。
她终于忍不住偷了一口,味道不错,令她愈发确切地感到自己的存在。
许多年过去,山还是那座小山,树还是那棵老树,村子也一直是那个小小的村子,直到运河开凿到村子的南边,卸货的津口离村子仅两天的路程,而从村子往北三天左右的地方又新建了个军镇。商人、邮驿和旅人们开始经过,村子很快变得热闹而复杂,连奉命为朝廷采办贡品的王氏富商,也在这里开了分会馆和客栈。
山神并不知晓这些,她不能离开山太远,只知道来祈福的陌生面孔变多了,其中有许多来过一次就再没见过,也有些曾经的熟面孔很多年不再出现。老杏树的枝杈一年到头都系得满满当当,偶尔还新添几根光泽细腻的绸缎,只是越来越难看见浸泡着汗水和泥污的粗布条。树下供奉的杏花糕更精致了,上山采杏花的人也越来越多,即使每年她都更努力地催了,人们还是嫌花开得不够。
她倒也不真的因此感到多少负担,毕竟她是山神,本来就没有想做什么,也不是必须要做什么,一切都只是自顾自地发生。她无所谓。
也包括那个自顾自地出现在山里的厉鬼。
山神第一次见厉鬼,就和厉鬼约好:我不帮你,也不管你,但你不可对山里的草木鸟兽出手。
厉鬼瘫靠着老杏树,衣衫破败,腿上还沾着血污:能分我一点杏花糕吗?
你可以自己拿。
这是那些家伙供你的,你不先经手,我拿不起来。
山神看向厉鬼的眼睛,浓重的漆黑中跃动着一团血红色的鬼火。久久注视之后,山神还是拿起一块杏花糕递到她瘀肿的嘴边。
差点被咬了手指。
不久后,一名王氏商会的领队死在山中,逃回村里的同行者全都吓破了胆,只说领队突然发疯,主动冲向平时无人踏足的密林里,重新出现时,已经不知被什么野兽咬断了一条腿,他以手代脚,用非人的姿势快速爬行着,无视了所有人的呼喊,直直地跌下山崖。
商会派人去坠崖处搜寻尸体,只找到几截被野兽啃食得破碎不堪的残肢。
村长便带着一个哆哆嗦嗦的农户男人来到老杏树前又跪又拜,献上极好的糕点,又在老杏树后边稍远处,用石头垒起个贡台,摆上“故女张氏之牌位”,和几个馒头。
那天,山神的手刚碰到杏花糕,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厉鬼推搡了一下,整盘糕点都掉在地上。再回头时,厉鬼已经没影了。
山神有点莫名其妙,对空气喊:你可别再来找我要杏花糕了啊!
原来她姓张,山神想。
几个月过去,厉鬼都没有再出现在山神的面前,山里也没再死过人。
山神没想到,当下一个春天的杏花快要从枝头掉落时,厉鬼又来了。
今年,杏花宴的供糕,能给我吃吗?
杏花宴?那时候清明才刚过几日吧,你应该饿不着肚子。
山神知道,莫说是节日了,每个月十五,张氏的父亲和村长都会带来新的供品。山神还知道,有人在老杏树前祈祷完,又偷偷去张氏的野祠许愿,那往往是一些比较阴暗的愿望,比如让偷挪自家田界的邻人残疾,让那个在王氏会馆当差的狗腿子横死,让福多子多的别家破灭,让比自己更美的容貌凋谢……
我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吃了他们给的那些,就做不了。
山神抬头,厉鬼眼中的鬼火缓缓摇曳。
我拿全部跟你换,你嫌弃的话,只换几块也行,但不能太少了,至少要四块。
我拒绝。
厉鬼转身便走,从那消瘦的背影中,山神看不出她有没有听见:
不过供糕确实太多了,我一吃多就犯春困,没准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杏花宴上,村长坐在王氏商会新派来的领队旁边,亲自为后者斟酒。
姑娘们呢?领队看似不经意地问。
村长一僵,尴尬赔笑:真不巧,今年供山的杏花糕,还没做完,姑娘们……都去赶工了。
领队闻言,像是想到什么,轻轻皱眉,村长赶忙补充道:您放心,跟您要的那批货没影响,村里肯定优先满足商会的需要。
领队这才恢复了斯文的微笑:如此良宵,姑娘们竟无福同享,但愿以后能有机会弥补遗憾吧。来来来,村长,我敬您一杯。
三个月后,领队要运一批急货去军镇,来不及绕路,必须穿山,村长赶忙在前一天杀了只鸡,夜里拿着香烛和烧鸡上山去。
第二天凌晨,商队在山里遇到了村长,他两眼无神,嘴里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就朝领队扑过去,直到护卫将村长的手臂砍断,他的双手依然牢牢箍在那断了气的脖颈上,僵硬得仿佛他在此之前早就是一具死尸。
杏花糕躺在厉鬼伸出的手心里,她的嘴像染了胭脂般艳红。
拿多了,还你一块。
老村长和领队双双去世后,张氏的父亲终日酗酒以压抑恐惧,不出一个月就醉死在田垄上。
离村子最近的县里来了个新的地方官,一上任就到村里来移风易俗,毁绝淫祠,把张氏的供台和牌位拆了。他本想连老杏树也烧掉,但村民的阻力太大。
在他行动之前,就从朝廷上传来一个大奸臣欺君枉法,结党营私的消息,连带着这位新县令和王氏商会,都作为奸臣的鹰犬羽翼被一并斩落。
从那之后过去了几百年,山神都没有再被厉鬼讨要过杏花糕。
不知何时,村民们在山上修了一间张娘娘庙,新做的神位当然不会有“故女”二字,杏花糕也很自然地出现在张娘娘的供桌上。
有了新名号的厉鬼偶尔会把自己的供品留给山神,山神也不摆架子,留多少就收多少,她偶尔偷看厉鬼的眼睛,鬼火只剩细细一线,不绝如缕。
光阴流逝,山还是那座小山,树还是那棵老树,村子却再不是那个小村子了。
继王氏鲸落之后,新兴的商会普遍忌讳在经过这个村子时放肆享乐,也不愿设分会馆,但村里的人口还是年复一年地增多,张娘娘庙也修缮了几次,每次都比之前更显气派。
厉鬼的抱怨愈发频繁:都许的是些什么愿啊,每个人都说想要富贵,那不就是每个人都富贵不了吗?一个个假惺惺的,还不如当年诅咒那些比自己富的人死掉来得坦率。
山神不接话,只是默默啃着馒头。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越来越稀薄,除了个别上了年纪的猎户和采药的,不再有人来供奉自己了,大多数人并不需要那么多虚无缥缈的寄托,每年的杏花宴也已并入为张娘娘祭的一部分。
有一个张娘娘,就足够了。
更重要的是,朝廷的田赋越来越难交足额了,村民们不得不摆脱对山的敬畏。
终于,村长带着村民们到张娘娘庙里,祈请开山造田的过程平安顺利。
仪式当天,山神像往常一样跑去庙里凑热闹,却没见到厉鬼,便返身去老杏树下,果然寻得那佩金戴玉的锦衣身影,山神望着那身段发了会儿呆,终于走上前去,叹了一口气:
天地不仁,谁又能幸免,快的话,也就养个一两百年而已。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又有何不可呢,都是迟早的事。或许从一开始,没有他们便不会有我。
我偏偏不许!只要我还在,便一定有你!
厉鬼转过身,熊熊燃烧的双眸烫得山神移开了视线。她感到一只手抚过自己的侧脸,下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苏醒时,山神发现自己在娘娘庙里,厉鬼被一条闪着金光的绳索五花大绑,一个道士模样的男子在旁边喝茶。
山神一醒,道士就站起来,微微欠身:参见山主。
此恶神非但多年僭受供养,竟还敢篡夺山主的神力,发动山洪,害死开山的百姓,大伤天和。贫道正欲将其打至魂飞魄散,请山主顺便取回神力,勿使耗散。
山神望向厉鬼,厉鬼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
她心念稍动,却立马听见道士说:贫道虽入道尚浅,但也不惮于将这厉鬼与山主的神力一并击碎,不过那样实在可惜,还请山主三思。
她只好打消了那个念头,朝道士深深一礼:
这位道长,姑且听我一个请求……
夫人,最新一批祈愿已经整理好了。
一名仙婢轻声说道,将张夫人从臆想的场景里叫醒。
取来清单过目,前些年都还许愿顺产生儿子的人,突然就变成要女儿了,更是冒出偷偷许愿不想嫁人的,嫁了人之后不想怀孩子的,守寡了不想被逼着改嫁的,以及很多很多,许愿丈夫、父亲和兄弟们不要战死的。
白玉龟台九凤太真西王母都解决不了的事,找我许愿有啥用?当着仙婢的面,她当然没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就把那清单扔到一边了。
拿起一大个杏花糕一口吃掉,她又开始想那个碎片般的场景,那个反复出现在她臆想中的场景:她被捆仙索绑得喘不过气来,在地上拼命挣扎,她身旁站着两人,一股神力从她流向那女子,化作赤金色的液体,再朝那道士流去,流向他手中毛笔的笔尖,一本空白的书在空中飘浮着……
她的臆想每次都在这里中断。
这不是她的记忆,她清楚记得,自己是杏山圣母张夫人,生前遭贼人追逐,逃入一座遍布杏林的山中,为免遭奸辱而自缢于杏树上。同乡闻讯,尽皆惋叹。她于气绝之中尸解归天,又以神力降下雨水,改易山陵,造就肥沃良田,使一乡不饥。升仙之时,观瞻众人皆随她同去。成仙后,她一直生活在昆仑城中的玉楼里,而在人间,就连京城皇家道宫的王母殿里也有她一个神位。凡是重视她的庙观都会种植杏树,信徒们往往在杏树上系上白色布条,作为对她升仙的纪念。
来向她祈求者多是女子,她最初也努力实现她们的愿望,但不到十年就被管辖她的另一位元君叫停了。天庭能实现的凡人愿望是有限的,能分给她的额度自然更少。
大约两百年前,她曾被唤去一个偏远的乡村小庙,她因为见腻了都城里的人就去了。但她到达之后竟然没看见任何人在跪拜请愿,庙里也没有主事的道徒。仙婢只好叫来山主,问是谁这么大胆子,如此怠慢张夫人的坛场,还敢戏耍夫人,那山主看起来非常虚弱,答话的声音气若游丝,听不清楚。
罢了罢了。她叫住想要进一步逼问的仙婢,拿起供桌上的杏花糕,一口吃掉。
庙是冷清了点,但这山里的杏花树看上去可真有年头,也算不虚此行吧。她也不知道脾气一向不好的自己为何没来由地宽容了此事。
此后,她很少亲自答应信徒的呼唤,派仙婢去把愿望收集回玉楼来就完事了。
一天,她又在控制不住地臆想,突然感到自己的神体一震。
仙婢冲进她的寝宫来,眼中满是恐惧。
战事连年,人间的帝都终于被攻破了。
道宫里一片火海,所有的神像都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王母殿的大梁烧塌了,她的神位摔在地上。
火焰和浓烟卷起的熏风从藏经阁里卷起,即将化作残烬的道经在空中飘散开,一页页掠过她的视线。
被这景象包裹着,她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松动了,那无数次受阻的臆想,终于可以继续进展。她看见那毛笔在空白的书封上题下:元始天尊说杏林圣母救苦保生灵验经……
无穷的臆想淹没了她。
一群军人从北边过来,占了村子。不久后又离开村子,带走了所有的壮丁,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后来,又有另一批不太一样的军人要过来,这群老弱妇孺便丢下村子,逃进山里。
神力因乡民的恐慌而回光返照般坚实,山神知道外头有大事发生。她尽可能让动作不利索的老猎人多逮住几只野兔山鸡,但终究是杯水车薪。最后,逃进山里的数百人只活下来几十个。
战事消弭,她们各自下山另寻活路,原来的村落也彻底荒废了。
她们走之前,用山中的野稻野黍做了最后一次杏花糕,供奉在杏树前。
山神吃得很慢,每次觉得自己快要变为虚无了,就抿一小口。
她有点内疚,如果把隐庙开放给凡人,说不准能再多活几个;有点庆幸,至少在重新休养出神格后,见过一次厉鬼吃杏花糕时的表情;有点后悔,为何不敢再一次像两百年前那样,在打扫隐庙时“不小心”碰到那神位……
她就这样,靠在杏花树上,慢慢瘫软下来。
在意识近乎消散的时刻,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话:
能分我一点杏花糕吗?
一定是幻听吧,山神笑了,她在恍惚中幻想自己回答道:你可以自己拿……
然后,一个无限柔软而又与她同样虚弱的存在,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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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百鸣钟
绘图|今朝
编辑|梦神风风 浅七 大副吃饭了
韩逸轩 辛舟 由一木 鹿由古丸 无虞
校对|凉拌三思 余和萍远 十九魄
爱凑热闹 悠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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