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建筑的精神分析:空间隐喻
文/雷鸣、林梓
图3. 布鲁斯·瑙曼 《带有房间的光线变化的走廊》 1971 图片由Sperone Westwater画廊(纽约)惠允 © 2022 Bruce Nauman / 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很明显,二人的作品空间都带有一定的封闭性,其巨大的体量令观众无法从视觉方面直观把握,而要通过身体的探索来逐渐延展这种对于空间的体验。徐升的这一系列构筑,分享着这些雕塑艺术家的一个共识——要超越雕塑的视觉性,就必须去除任何会妨碍观众认知空间的装饰,让触觉、运动成为感知和探索的核心。这就不可避免的让雕塑进入到了建筑的边界。然而我们在下文描述徐升作品时使用的“建筑”一词也带有明显的比喻性质(转喻或者隐喻),因为徐升的作品并非建筑,而却只能使用描述建筑的词语来描述它们。
对于我们的感知而言,空间是无限的,也就是说,要想体验空间,只能通过隐喻,通过限制来完成——正如我们只有通过语言才能够对世界构成理解。在此我们将尝试以精神分析的话语来理解建筑中的隐喻。在此次展览的作品中,隐喻的机制在他所创造的微型空间中持续运行。徐升将所有作品的尺寸限定在了10:1左右,强迫观者只能以想象的方式来进入和体验这些作品,外围的墙壁成为了符号的边界,划定了隐喻运作的空间范围。观者不仅必须将自己的身体缩小10倍,而且还要将自己对于空间的感知和体验,投射至这个缩小版的体验主体身上,在想象中完成自己对徐升作品内部和外部,封闭与开放,上升与下降等诸多元素的体验。
在这个条件下,另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观者在想象中可以完成对这些微缩建筑模型内部的审美体验?这个问题乍看起来是很荒诞的——徐升的作品连建筑都不算,何以可以完成“对建筑的审美体验”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上述的隐喻机制当中——即,因为徐升在建筑中调用了具备隐喻性的符号,于是对建筑内部的体验是在这种隐喻机制中完成的。具体来说,除了建筑空间中的“封闭”与“开放”这组语言之外,在这些建筑中反复出现的另一组更直观的语言就是“阶梯”与“滑梯”。从经验中我们得知,当人们走上阶梯的时候,其体验大都是艰难,缓慢与疲惫;而当人们滑下滑梯的时候,其体验是一种“快感”式的,即融合了速度感,稳定性以及愉悦感的生发过程。同理,当人们位于一个几乎封闭的室内空间的时候,大多数人的体验会出现压抑和类似窒息的感受;而当在经历了空间的封闭后来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开放空间时,人的体验则马上发生扭转。上述的这些特点都没有发生在人的理性层面,不需要经过思考,而是身体和本能式的(somatic)。
在观看徐升的作品时,观者为何会很容易地将自己的体验主体想象成一个与建筑物等比例的“微缩的小人”呢?这种意义上的想象力看似容易,实则调动了意识工作中的诸多机制。徐升对于作品细节处的诸多处理也为这种感知的转移提供了前提,这些处理出现在很多的地方(图4,图5):在建筑的“墙垛”和“甬道”之间两个立面的接缝处;在“墙垛”开始出现的起始处;在“甬道”从平面开始向滑梯的坡道过渡的那几毫米的空间中;在盘旋而上的“阶梯”的每一个台阶与另一个台阶的接缝处……所有的这一切细节都展现出一种平滑的、舒缓的、从容的、高雅的姿态。这些体现在细节处的特点让观者以一种容易的方式进入到精神分析话语中“移情”的状态中,并在移情中完成对于自己的感知移动至想象中的体验主体这一过程。
观者对于徐升作品的观看至少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观者作为“巨人”对作品的观看,在这种观看中,观者察觉建筑的结构和符号,并因此自然进入第二个阶段——即观者作为“小人”对作品的体验。在第二个阶段中,观者凭借想象力让自己等比例变小,并在隐喻的机制下、在想象的世界中完成对于“建筑空间”的审美体验。我们可以参考图1和图5来观察作品中的诸多细节是如何对观者暗示了这个想象中的“空间体验主体”小人应该有多大,并以何种姿态游走于这个微缩的空间之中。
徐升的《内外双轨道滑梯》是一个简单且有力的例子(图6)。在这个案例中,设施的外围看起来像一道厚实的围墙,通过唯一的拱门进入到建筑内部之后,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场和一个欧洲城堡主楼式的建筑(keep,n. 城堡主楼)。从城堡主楼式的建筑内拾阶梯螺旋而上,来到“建筑”顶层,想象中的主体将获得一个宽阔的视野,而后则面临着选择:左或右侧,以及内侧或外侧的滑梯。内则的滑梯显然要比外侧的滑梯陡峭,也因此将获得更高的速度;外侧的滑梯会更加平缓,如果真的滑下去,视野也会非常辽阔。而无论是内外的哪个滑梯,想象中的主体都会再次回到设施外部的“城门”前,或者广场内。很显然,在这个设施里,对空间的体验集中体现在内部与外部上:封闭围城的缺口——内部开阔的广场——封闭狭窄的楼梯空间——开阔的顶部——下行回到起点或广场。
图7. 徐升,内外双轨道滑梯,60x60x18cm,卡拉拉大理石,2023
图8. 野口勇 《加州情景》1979-1982
徐升对于观者空间感知的调度在此次展览的众多作品中有着多样的体现。在《母亲滑梯》中,不同坡度的滑梯在一种几何秩序下从建筑空间的最高点依次展开——在这个作品的一侧,最平缓的滑梯位于外侧,最陡峭的滑梯位于内侧;而在另一侧,坡度相同的滑梯因在顶部的起始点存在差异而以相同的几何秩序但相反的方式排列。在《母亲滑梯》中,空间成为了一个井然的几何秩序的载体。某个几何关系式在这个作品的结构中一次一次重现,但每一次重现又使得自己与前后的两次处于一个对等的关系中。观者的目光在作品的表面中随着这些“想象中的小人”一次次移动,对于空间感知的差异也在这一次次的演绎中得到了细致的表达(图9)。
图9. 《母亲滑梯》 65-65-22cm 汉白玉
在这种对称性中,我们回到了身体最初的意识状态中;或者说,这个结构恰恰与我们基本的无意识结构相关。《母亲滑梯》构成了这样一个有限选择的无限游戏:在左右之间,一种仪式性的练习以一种同构的方式在差异中展开——它看起来无尽延长的圆弧似乎鼓励着我们再试一次,呼唤着我们再一次体验那孩提时代无意义的游戏,唤起对于对称性和平衡感的意识。
《反向双螺旋滑梯》,60-40-35cm,山西黑
《反向双螺旋滑梯》是另外一个出色的案例,让我们了解徐升在这批作品中如何调动观者对称性和平衡感的意识。这件作品的高度明显高于了本次展览中的大多数作品,它由两个同构的部分互相环抱构成。在每一个部分中,观者的想象体验主体都要先攀爬一个高耸并以曲线曲折的阶梯,然后到达顶端,并自此之后乘坐一个同样陡峭的滑梯顺着与楼梯对称的轨迹滑下。而对于相互环抱的两个部分来说,彼此之间呈现出了一种在现象层面镜像式的结构;而当我们将“楼梯”与“滑梯”看作是两个“在语法层面上同构,但在语义层面上相反”的对应部分时,在想象的体验层面,这个构筑也呈现出了明显的隐喻结构。这是另一个徐升在作品中展示出无意识结构的案例。
图10.《矩阵滑梯》 80-80-15cm 铸铜
林梓
策展人,独立批评人,心理咨询师。致力于艺术批评的生态建设,以及精神分析话语在策展和写作中的实践。2017年获得美国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艺术硕士(艺术批评及写作)荣誉学位,同时拥有加拿大阿卡迪亚大学(Acadia University)历史学士和心理学士双学位。从2017年开始,林梓在纽约策划了多场展览,其中比较重要的是于2019年在La Mama Galleria策划的纽约青年艺术家群展《When Black Swallows Red》;近些年的主要展览为2022年8月,郑州市石美术馆和北京仚東堂画廊的合作项目中策划国际国内青年艺术家群展《西郊问路》;2023年在香港巴塞尔期间于保利香港艺术空间策划左岩峰个展《Osteo Indigo》;2023年5月,于温州弘美术馆策划艺术家徐震®个展《训练祖宗》;2023年11月于北京世青学院校园组织大型艺术家社群共创项目“东风艺术学园”等。
雷鸣
1986年生于青岛。2017年研究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未来媒体艺术方向。作为自由艺术家,策展人,他一直关注图像及其技术配置的问题。曾参与策划的展览包括:2015年,在北京保利艺术中心的群展《例外状态》;2018年,在沈阳Gessoisland画廊的群展《数据·图像·异轨》和松美术馆的群展《Unfreeze》;2020年在魔金石空间的个展《管勇:内象派》以及2022年在华艺术空间的个展《皆藤斋:被限制的行动,心理电影》。
*文字已经过发言人审阅校对
鸣谢
作品图:由艺术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