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升《美术馆的皮》 2024
本体、身份与体验的三重颠倒
我之前就《美术馆的皮》这一作品写过《搅局者的反话语》,并且当我以“话语”来指艺术作品的表达时,我想要强调话语的灵活性和多义性。不同于我们追求“语词”的确定性(正如我们尝试为艺术作品固定下明确的艺术类型和风格),“话语”会由于交流的时空以及表达方式而发生变动。
正是在“话语”的视角下,作品允许更多元的解读,正如人不会仅有单调的一种说法方式,雕塑的话语也不会能简化为一句口号或纲领,因此即使我之前将《美术馆的皮》视为“反话语”,这种批评视角背后仍然潜藏建构的可能性——一种纯然的批评或反讽往往只是歇斯底里的无能狂怒,而本篇恰恰是在讨论“反话语”背后、对《美术馆的皮》进行的一种肯定性的建构。
徐升《美术馆的皮》 2024
一、本体之维:“表-里”的颠倒
肯定的最基本环节是本体之维,即毕竟有“存在”存在,甚至是具有特定规定性的“某事物”存在。这一对本体的追问体现在徐升一再将“雕塑是什么”与“建筑是什么”这两个问题融为一体——空间是什么?
表现空间的方法有很多,而《美术馆的皮》在其创作方法论意义上给人的直观感受是批判性的,甚至是反讽的,它好像没有直接告诉你空间是什么,也没有如其所是地将建筑的真实面貌呈现出来。徐升扫描记录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大小比例,再以倒膜的方式记录美术馆的外观结构,以负形表达了美术馆的空间属性。负形的反讽在于它只做了一套“表面功夫”,只拓下美术馆的“皮”而抽象掉其内在。原本的建筑被徐升转译为一件雕塑作品,关注点从“被包围的空间”转移到材料的表面性上,以无用的表皮来表达空间的实体。
复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大小比例
与此相对,《美术馆的皮》的颠倒在于,建筑空间的内外区别诚然发生了改变,但原初的建筑空间仍然以负形的形式得到保留,原本宏伟大气的艺术殿堂在外观上被颠倒为被剖开的考古现场,遗留下的恰是建筑的外在痕迹。经历颠倒之后,《美术馆的皮》呈现了可用空间的材料化,而对象的表面成为审美价值的主体。建筑的实用空间虽然被虚化了,但与此同时作品又将空间表达为超越功能定义的肯定性概念。美术馆被扒下来了,而空间被升华了。
《美术馆的皮》的颠倒恰恰是空间的虚实交替。颠倒并不完全等同于解构,后者尝试肢解假象从而呈现真理,解构与被解构之间预设了某种对抗性的差异。《美术馆的皮》的颠倒则是尝试指出,正形与其颠倒的面向一同道出空间的真理,从而游离在建筑与雕塑的定义之外。它不仅是解构性的“非-建筑”(同时也是“非-雕塑”),因为作品并不局限于特定的空间定义;同时也是辩证性的“非-非-建筑”(也是“非-非-雕塑”),因为无论经历何种解构,作品依然保留其空间本质。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3D模型
徐升《美术馆的皮》 2024
二、对象之维:身份逻辑的颠倒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3D模型
这样做的意义为何,难道只是简单的嘲讽或是对概念的破坏吗?当身份、符号与意义之间不再严格对应,我们便不再迷信符号能代表一个永恒不变的意义,正如《美术馆的皮》作为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负形,虽然似乎在形式和身份上共享原型的属性,却取消了美术馆本身的功能。如同原本应当封闭的、有实用功能的空间在《美术馆的皮》中成为了敞开的、无限的空间一样,“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个身份本身也被敞开了——空间的敞开仿佛投射在时间维度上,伴随着时间推移美术馆的功能和身份也发生着变化。我们一方面活在能指与所指关系相对稳定的文化语境中,另一方面又活在两者之间的灵活关系中。
《美术馆的皮》在身份逻辑层面上的第二重颠倒仍然不同于一般的解构,它并不彻底瓦解身份本身,而是宣称身份的多义性。已经现实存在的建筑已经赢得它的身份,但这一身份并非僵化的技术术语,而是在历史的对话语境中获得不同意义的灵活“话语”。
徐升《美术馆的皮》 2024
三、观者之维:自我与他者的颠倒
虽然我将《美术馆的皮》称作一种“话语”,但显然的是,我们不能将作品视为仅强调思辨性质的哲学文本。因此,经历前两次颠倒之后,我想要回到作品的体验曾面,指出在观者之维中观者何以将作品包含的颠倒性思辨结构转化到自己的审美体验中。
按照英国精神分析学派学者彼德·福勒(Peter Fueller)的观点,审美经验的构成源于我们的“儿童时代的经验结构”,而这种经验结构主要由两种元素组成:环境母亲与对象母亲。我们暂且搁置精神分析中各种极具暗示性的术语,我们不难看出两种要素无非就是自我为形成自我意识,把自己被抛其中的环境逐步对象化并与其建立关系,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两个极点:我们要么将世界视为“我的世界”,要么将世界视为伫立在我对面的对象。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引起观者的审美经验,正因为它表达了这两种极点的平衡或折叠。
那么,作品本身的颠倒结构如何让观者产生与之相应的审美体验?在观赏《美术馆的皮》时,如果我们尝试步入这一假想的建筑空间,最初的行动体验尚不具备明确的身份符号,我们尝试寻找“我(主体)是谁”与“此处是哪里”的答案。由于环境决定行为性质从而赋予主体某种身份,而主体的行动反过来实现环境的功能,因此两个问题合而为一并等待进一步的规定。这种一体性蕴含着主体渴望与环境建立关系的冲动,主体渴望将环境对象化,尝试将自己从“居于其中”的体验抽离出来,转变为一种俯瞰视角,为的是认识环境,从而认识自己。于是,原本在建筑之中的假想经验转变为对雕塑的观赏经验,观者不再逗留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之中,而是将其当作是摆放在我们面前的模型。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3D模型
徐升《美术馆的皮》 2024
倘若《美术馆的皮》是对建筑本身的“完美”还原,那么环境就会被彻底替换成客观对象,而体验也会被替换成认知。然而《美术馆的皮》偏偏没有如其所是地展现美术馆,它虽然如实地呈现了美术馆的物理的量,甚至将美术馆本身的本质空间呈现出来,但它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这一对象。我们难以想象在这个颠倒的形象中如何回到原初体验,最初我们尝试通过对象化来理解体验,但我们在与作品的面对面中回不去原初体验,这个对象就成了体验的异化。因此,对作品的观赏仍然需要一次颠倒,我们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放弃对象化,返回最初非对象化的体验中去,如此一来我们才能在灵活的模糊性中把握身份与意义。对观者来说,对《美术馆的皮》的体验与认知互为他者。当观者尝试将其当作建筑并加以体验时,体验的意义需要认知作为他者来加以定义——体验被颠倒为它的他者;当建筑被对象化置于面前被观赏时,对象的功能意义要求返回体验从而被充实——认知被颠倒为它的他者。
这里的自身与他者的颠倒并非单纯是作品本身的意义变换,观者也并非单纯是在“移情”的意义上理解《美术馆的皮》,因为在观赏的过程中,主体与客体建立关系的同时,其自身经验也得到充实。观者作为主体,出于一种确认自身身份的冲动,从原初体验中绽出;在将客体对象化时,实际上也是对自身的对象化(视自身为与对象相对的另一实体),主体在对象失效之时也认识到自身对象化是对自身的否定;于是主体也随着客体一道返回到体验之中。不过,这种颠倒与返回并非西西弗斯式的绝望操作,而是主体经历了对《美术馆的皮》的体验与认知之后,带着痕迹与记忆的无限前进。
徐升《美术馆的皮》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