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七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我们终于在下午四点抵达了巴厘岛伊·古斯蒂·努拉·莱伊国际机场。从上海直飞巴厘岛的航班选择并不多,我们的身体还未从廉航狭小逼仄的空间中舒展开来,已经在机场感受到一种异域风情。我们的包车师傅Herman已经等候多时,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精瘦小伙,话不多,他的爷爷是从福建到印尼的华侨,因此他会说中文。
如果不是朋友邀请我们参加他们的婚礼,我们可能暂时不会将巴厘岛列为旅行目的地。婚礼将在巴厘岛最南端努沙杜瓦举行,我们也将以此为起点,一路向北。出发之前,除了蜜月圣地的刻板印象,我对巴厘岛知之甚少。走出机场,迎接我们的是灿烂的阳光、湿热的空气和高大蓬勃的热带植物。这里的每一株植物,应该都出现在沪上文艺青年的居家植物图鉴里。我这才发现,绿色也可以这么热烈、张扬。
机场的植物生机勃勃
我们坐在日本车的后座,汇入了从机场去水明漾的车流里。巴厘岛的路都极其狭窄,基本都是一来一回的两车道,堵车已经成为这里的居民和游客习以为常的日常现象。窗外开过一辆改装后的卡车,坐满了穿着清凉、肤色各异的西方游客,他们人手一杯扎啤,随着欢快的音乐节奏摆动着身体。我想,这可能是东亚人学不来、他们与生俱来的松驰感吧。我的目光却被傍晚的天空吸引。我忘了纬度与日落时间的关系,纬度越高,日落越晚,而巴厘岛位于赤道,日落也比上海略早。才五点出头,巴厘岛已经开始夕阳西下,这天没有晚霞,但天空依旧绚烂。
偶遇的啤酒车,属于热带的松弛感
傍晚时分,孩子在放风筝
黑色的风筝像鸟儿的剪影,盘旋在空中,让我想起《追风筝的人》,尽管那是发生在阿富汗的故事,与这里间隔千山万水,但孩子们的快乐却一样简单纯粹。每年夏天,巴厘岛都会举办风筝节,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呼啸而过的摩托车、 马路边鳞次栉比的小店和肆意生长的植物、一座又一座的神庙,诸多画面和声音随夜幕一起涌向我们的感官,我们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旅程。
「海有海神,山有山神」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神灵。这是送我们去海神庙的印尼包车师傅对我们说的一句话。他五十多岁,面相和善,鼻子旁边有一颗醒目的肉痣,家中有六个孩子,自学了中文。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庙宇。公元7世纪,印尼主要信奉印度教,后来伊斯兰教传入,取而代之。但在巴厘岛上,超过83%的当地人仍然信奉着混杂着巴厘原始宗教的巴厘印度教。和印度教徒相似,巴厘岛人信奉着奉梵天、毗湿奴和湿婆三大印度教主神,也祭拜太阳神、水神、火神、风神和山神。
乌布皇宫中的神像
这里的神庙与我在印度看到的又不太相同,似乎更原始、更天马行空。我们经过的,也有家庙、族庙和村庙,别说游客,不是这个家庭、宗族、村庄的人都不能入内,规矩森严。「有信仰的人不会干坏事。」包车师傅说在巴厘岛旅游很安全,但在雅加达和爪哇却不然。师傅又说他喜欢中国人,因为他的老板是中国人,给他发工资,让他能养得起六个孩子。信仰和钱,看似矛盾,却并不互斥。每天清晨傍晚,妇女将Canang供奉到神像面前,这是一个叶子编的小篮子,里面会放着小花小草,不同的颜色有不同寓意,巴厘岛上Canang几乎无处不在,印证「万事万物皆有神明」。
海神庙(Tanah Lot)
海神庙(Tanah Lot)是巴厘岛最重要的庙宇之一,坐落在大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涨潮时,海水淹没礁石上唯一通往海神庙的石路,使之如同海上孤岛,茕茕独立,退潮时,人们可以走进海神庙,拾级而上,虔诚参拜。就像双雪涛笔下的「笔架山」,他写:「过去就听说过个笔架山,退潮时露出条小路,可以直接行到海中的山上去,涨潮时小路被淹没,若是没回来就得困在山中。」不知道是否有人因涨潮被困海神庙,独自面对苍茫大海,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
我们到的那天很不巧,天气晴朗但风高浪急,代表着「危险」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狂舞。本该是退潮的时候,通往海神庙的礁石仍被海水覆盖,时不时惊涛拍岸。我们只好远观海神庙,望洋兴叹。几百年的光阴和海浪冲涮,让海神庙和它所处的巨石融为一体,仿佛自天地诞生之初它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条石梯沿着巨石的弧度盘旋向上,通往海神庙,巨石底部是几根石柱,好像一件浑然天成的工艺品,仿佛一双看不见的巧手凿去了巨石多余的部分,让原本蕴含其中的神庙得以显形。
浑然天成的海神庙
游人络绎不绝
我们在海神庙旁边的山崖上随便找了一间面朝大海的餐厅小坐,看海浪一次一次地涌向海神庙和它旁边的礁石,大多数时候海浪看似平静,偶尔会有一个大浪,激起水花飞溅。这里的海蓝得有些单一,广阔的海面上没有船、更没有冲浪或游泳的游人。可能当地人都知道这片海域暗藏玄机,这样的寂静,让海神庙愈发庄重神秘。
这里还有一家猫屎咖啡店,麝香猫吃下咖啡豆再将它们排出,咖啡豆经过麝香猫胃部的发酵具有特殊香气,在上海猫屎咖啡价格不菲,猫屎咖啡的产地正是印尼。麝香猫是夜行动物,此刻它们都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午睡,偶尔醒来,和同伴打闹几下,便换个姿势继续休息。这里的猫屎咖啡无论冷热25元人民币一杯,不加奶直接喝,味道不苦微酸,似乎真的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令人惊讶的是店里还倒挂着两只硕大的蝙蝠,体型有半米长,让我们看得有点毛骨悚然,店员小哥却说这里很多人都将蝙蝠当作宠物,晚上它们会飞出去,早上飞回家。这也算是看海途中一个有趣的小插曲。
第一次尝试猫屎咖啡
我曾在海边城市花莲生活过半年,也在旅途中看过形形色色不同的海,自以为已经很难再被大海惊艳,当我们抵达努沙杜瓦时,却着实被眼前的大海震撼,我感受到了真实世界的辽阔和自己的浅薄。我们住的酒店依山而建,坐落在40米高的悬崖上,在酒店的Cliff Tower 15楼能俯瞰印度洋。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印度洋在眼前一览无余,海水清澈,深蓝、浅蓝、深绿,深深浅浅地交汇在一起,任何语言都没法形容。我最喜欢的是沙滩上的一棵树,它在沙滩上尽情舒展,连白色的沙滩椅在树冠下都显得渺小。我想我会把这片海记在心里很久。
酒店里俯瞰泻湖
在努沙杜瓦眺望印度洋
情人崖
离开努沙杜瓦,我们一路向北,前往乌布。和努沙杜瓦及乌鲁瓦图不一样,在乌布,到处是美丽的热带雨林及田园风光。乌布是巴厘岛传统艺术与绘画的中心,充满文艺气息,也因此吸引了来自全球的游客和数字游民。
说起印尼的火山,很多人会想起Bromo,这座位于印尼爪哇岛东部的Bromo,被称为「地球上最像月球表面的地方」,在小红书上刷屏,令登山爱好者和游客趋之若鹜,只为一睹最美日出。而在巴厘岛,地势东高西低,大部分为山地,岛屿中部有几座火山。我们这次要去的是在ins上很知名的火山咖啡厅,包车师傅Herman说,虽然这座山崖上有数家相似的咖啡厅,但只有我们要去的这一家Akasa Specialty Cafe 同时可以看见两座火山。
从我们在乌布住的酒店出发,驱车前往火山咖啡厅要一个半小时。一路上,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逐渐攀升,最终停在了咖啡厅门口。尽管临近中午,但山上的空气微凉,我们刚步入Akasa,就已经能看到一座火山正对着我们,兴许因为Herman是印尼人,我们被安排在正对巴图尔火山的三楼最佳吧台位。这家咖啡厅依山而建,入口在三层,还可以向下走两层,每一层都有面对火山的观景位,左边的墙壁上,还有三个「巨型鸟巢」,每个可以容纳六人,远看就像悬在空中,惊心动魄。
悬空的鸟巢,让人惊心动魄
相比Bromo光秃秃宛若月球表面的奇异景观,高1717米的巴图尔火山(Gunung Batur)看似平和许多,已经被植被覆盖,看似与普通的山无异。但当你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山脚下一片土地有岩浆流经的痕迹,形状像一条蜿蜒大河。向右边看,远处的山就是巴厘岛最高峰、被当地人奉为「圣山」的阿贡火山(Gunung Agung),海拔2997米。阿贡火山的南坡有一座宏伟的百沙基母庙,供印度教徒参拜。阿贡山山脚下,就是巴图尔湖(Danau Bature),这个因火山喷发形成的湖泊是巴厘岛最大的湖,也是巴厘岛所有灌溉水的源头,人们在湖边建起神庙,感谢水神恩赐。巴图尔火山和阿贡火山都是活火山,阿贡火山在2017年-2019年间频繁喷发,2019年5月的喷发,火山灰柱高达5000米。
巴图尔火山(Gunung Batur)
巴图尔湖(Danau Bature)与阿贡火山(Gunung Agung)
印尼的餐厅效率奇低,漏单、点错是家常便饭。我们在café里坐了一个小时,点的午饭还没有来,可是催也没用,只能耐心等待。不过也正因为上菜慢,我们看到了巴图尔火山上的云雾渐渐散开,主峰从云雾中显出真容。我们仿佛置身在大自然的剧场里,眼前是180度环绕式的风光,厚重的云层散开,天空变得湛蓝,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山峰及山脚下茂密的植被上,燕子在天空中盘旋飞舞,这是生命里值得记录的片刻。
离开火山后,车子继续在山路上向前,前往下一站,而窗外依旧能看到巴图尔火山,它甚至显得更大更近了。Herman说这里有一家便利店,透过落地玻璃,也能将火山一览无余,我想,这可能是印尼最美的便利店了。车程漫长,我开始昏昏欲睡,在半梦半醒间,我看到窗外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庙宇,或大或小,外表稍显残破,但依旧神圣。
巴厘岛的经济除了依靠观光旅游, 地处活火山带,温暖潮湿的气候使之全年适合种植水稻。火山灰让土壤肥沃,巴图尔湖提供的水源形成数条小溪,正是这样的气候条件与地理环境造就了巴厘岛的梯田,也孕育了巴厘岛农耕文化中重要的「苏巴克」文化景观。苏巴克稻田水利系统诞生于9世纪,被运用至今,在巴厘岛上,苏巴克滋养着2万公顷的五处水稻田,2012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巴厘岛人充分利用土地,开辟了水稻梯田,但仅靠小溪的灌溉是不够的,于是人们建造水坝、开凿水渠,让蜂窝状的灌溉系统日益成熟。位于高处的水源能自然地往下流,层层灌溉所有稻田,人们通过设定排水口高度保持着一定水位。苏巴克不仅是灌溉系统,也是农民组织,每一个稻田的特定区域,由农民推选出的苏巴克领导有效地管理这一系统,每个农民家的稻田都有独立的进水口、出水口。水流自上而下,最终汇入大海,如同自然界的一次循环。苏巴克还体现了独特的「幸福三要素」哲学理念,精神王国、人类世界和自然领域的三者结合,因此,巴厘岛的梯田不仅是田园风光,也是一种文化景观。
德格拉朗梯田 (Tegalalang)
德格拉朗梯田 (Tegalalang)在乌布以北,从酒店过去,车程并不远。这一天我们没有包车,和酒店对面站点的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确定了 价格。这里许多所谓的Taxi,其实也都是私人包车。德格拉朗梯田并不大,它是电影《美食、祈祷与恋爱》和周杰伦《稻香》MV的取景地,买票入内,一路看着梯田的美景,一边拾级而下。去德格拉朗这一天,有阵雨,半夜我们就被劈里啪啦的雨声吵醒数次,但很幸运,到达梯田的时候天空短暂放晴,近景是梯田、高大的椰树,远景是远方的京打马尼火山,形成错落有致的自然画卷。这里的商业化程度很高,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或徒步,或荡起秋千、或骑着高空单车,享受宁静的片刻。从梯田回去的路上,暴雨又来了,我们在一条单行的上坡路上堵了好久,从窗口往外看,山路上的积水已经像汹涌的小型瀑布,真让人心惊胆战。
梯田之上 山雨欲来
与德格拉朗不同,贾蒂卢维梯田 (Jatiluwih)则更加壮观,由于从乌布驱车过去需要2个多小时,所以游客并不多。车程漫长,我们便和司机Herman闲聊,这几天下来,我们发现他的汉语水平有限,有些复杂的问题他就理解不了了。Herman的口头禅是「对啊、对啊」和「没问题」,他说他的祖父是福建人,他在苏门答腊大学毕业后本来在父亲的杂货店工作,但客人越来越少,于是他就来巴厘岛当司机了。Herman已经不会读写汉字了,还好微信有翻译功能,如果碰到包车的客人用中文给他发微信,他就一键翻译成英文,再发语音回答客人。Herman说巴厘岛很多地方工资大约是两三千人民币,当包车师傅工资可以有五六千,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一份不错的职业。后来,我们不再说话,想象着Herman从前在苏门答腊的生活,不知道Herman是否想着他在巴厘岛上能打拼出个未来。
Herman讲起他在苏门答腊的生活
贾蒂卢维梯田 (Jatiluwih)
正是水稻成熟的季节
贾蒂卢维梯田还保持着原始的风貌,触目所及是一片接着一片,茅草屋点缀期间,大多是用来养牛的,椰子树让梯田生动起来。在这里,游客可以根据自己的体力和时间选择徒步路线,漫步在梯田中,当地人会骑着摩托车穿梭在这些小路上。路边的杂货铺里,村民兜售饮料和彩绘斗笠,耐心等待着顾客。有几片稻田正好成熟,金灿灿的麦穗垂头弯腰,等待着被收割。一只小猫嘴里叼着老鼠,灵活地从我们身边走过,黄牛安心地吃着草,眼神清澈。路边除了椰子树,还有芭蕉,芭蕉的花十分奇特,像长在树上的莲花。梯田里也有神庙,静静守护这方土地。离梯田不远,有一棵活了700年的神树Bayan Ancient Tree,树干有六米宽,它的线条和纹理,让人觉得它像一瞬间被凝固的瀑布,也像岩石。
神树上能看见时间的脉络
这是一个小村庄,有个男人在和一黑一白两只小狗玩耍,神树旁是花田,花农采下成熟的万寿菊,明天它们或许就会出现在神像前的供桌上。汽车艰难地从两块稻田中间极为狭窄的土路上经过,水淹没了一半的轮子。这里仍有稻田,巴厘岛的水稻一年可成熟三季,脱谷机正勤劳地工作着,一群村民围在四周,看已经脱了谷的水稻堆成了小山。夕阳西下,这个不知名的村里即将迎来有神树守护的又一个宁静夜晚。
在巴厘岛的七天就这样结束,我们提前过了夏天,尽管时间看似充裕,但在旅途结束的时候仍显得匆匆。还有许多旅途中去过的地方、遇到的故事因为篇幅有限不宜再展开叙述,比如看了美丽日落的Sayan House、将猴子视为神灵的圣猴公园、乌布让人惊艳的ARMA博物馆。我们本想在金巴兰海滩上看日落,却因为堵车没有赶上,但在回程的飞机上,我透过舷窗看到一场美得惊心动魄的盛大日落,我想,这也弥补了这次巴厘岛之行唯一的小小遗憾。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却给所有云朵都镶上金边。云海翻涌,日落后天空仍旧绚烂。我已在心底和自己约定,希望之后还能来巴厘岛,去这次没来得及踏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