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号》

“我发现了两个事实。”

“什么事实？”

“听上去可能没什么意思，我就不卖关子了。第一个事实是很多人没搞明白引号的用法。”

“引号的用法？”

“没错。如果一个人连续说了很多话，在书面表达中恰巧要分段的话，前一段话是不需要后引号的。”

“啊啊，我知道，直到这个人话说完才需要后引号，对吧？”

“没错。所以我决定将错就错，下述对话即便都是我说的，我也要加上后引号。”

“您多大个人了？还较这个劲。再说了，这对那些没学过引号用法的人很刻薄。”

“那就刻薄好了。然后是第二个事实。”

“我读了一些日本小说，当然是中译本，发现如果两个人进行了很长一段你来我往的对话，又没有任何‘某某说’或者神情修饰语，就很容易分不清哪句话是谁说的。”

“啊啊，我也知道。想必在日文原文里是有分别的吧，一个人用敬语，一个人用简体，读起来就一目了然，再不济，一个男一个女，第一人称也不一样。”

“你很渊博嘛。”

“哪里。知道点杂七杂八的豆知识而已，可比不上老师您啊。”

“咕噜……这酒还不错。说起来，你认识我多久了？”

“十六年了，老师。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是您当班主任。”

“啊啊，是的，当然。但我总觉得你长得很眼熟。”

“您见过的人多了，有几个长得像的也不奇怪。说起来，我还觉得老师您很像我的一个亲人呢。”

“你舅舅、伯父之类的？”

“不是。”

“罢了。你既然认识我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吧？就像虽然我发现了很多不讲究的家伙不懂引号的用法，不负责任的译者无视了中日文的差别直译，我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抱怨，更没有怀抱着优越感去指责谁。”

“是啊。您一向很讲道理，您只是将之当做某种有趣的现象描述给我听。”

“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理性的人啊？”

“是啊。如果您再不理性，恐怕就没人能被称作理性了。”

“那么一个像我一样理性的人，倘或——我是说，假如——杀了人，也一定是有其苦衷的吧。”

“那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老师，您不至于真的杀过谁吧？”

“当然不至于，你不至于怀疑你老师吧？”

“当然不。”

“好啦。有这样一个小姑娘——高中生自然都是如花似玉的，长得再普通，十六七岁也是水灵灵的年纪，这话显得我色欲熏心一样，但不承认这一点的男人都是虚伪的，我们论迹不论心，只要没做出出格之举，承认她们身体的魅力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啊啊，当然。”

“有这样一个小姑娘，现在想来，她长得可有点像你，看起来软弱得很，也从不大声说话，但写作业态度大有问题。她不是不写，甚至成绩还很好，但一方面，她给所有对话都打了后引号，这在考场作文里问题不大，议论文嘛，一个人说一长串并不多见，但我每周批她的周记，都要看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就这么犯了两年。”

“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她所有的字都浮在格子正中，包括逗号和句号。没有格子的答题纸上，就是悬在行的正中。我每读一句，就觉得如同肚子里被灌了两升水一样涨得发闷。这么跟你说，你估计难以理解，还觉得我刻薄，但你要是亲眼看了，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感想。”

“啊啊，我相信您。”

“总之，无论我怎么提醒她，让她去掉后引号或者把字沉下去，她都不予理会，我逐渐就憋起一肚子火。她又生得一副很好欺辱的模样，我就时不时地在脑子里刻画着她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被充了气悬浮在空中，满眼盈着泪水的模样。”

“论迹不论心嘛，这也没什么。”

“是啊。然后有一天，我把教案落在他们班了，就在上课时间过去取。他们班恰巧是体育课，班上几乎没人——几乎，因为她就在教室里。”

“然后您把她杀了？”

“哪跟哪啊。我看见她漂浮在空中，好像有看不见的绳子拽着她的四肢，把她挂在课桌上方，她闭着眼，马上就要断气了似的。”

“哦……”

“是啊，你可以想象，一个十六七岁、肤如白玉、眉眼温驯，内心却坚不可摧的少女，被无形的绳索拘束在无人的教室空中，裸露在短袖短裤外的手臂和小腿被勒得发红，面庞就像溺了水一样，忽而发紫，忽而转青。她张着嘴，似乎想要呼救或者喘息，却因为脖子被勒得太紧，吐不出粗重的气息，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老师，您喝多了。”

“我不禁在想，她一直以来悬浮在纸面中央的汉字，是否是一种隐喻？一种引导？一种乞求？她是否希望我看见这一幕，将她从那无形的绳索中解救出来？”

“我走上前去，踏在课桌上，高度正好跟她脸对着脸。就在此时，她睁开眼，那对眼眸里没有一丝怜悯、痛苦、挣扎，只有胸有成竹的冷漠。我不禁陷入恍惚，就好像被悬挂在空中动弹不得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然后您把她杀了？”

“哪跟哪啊。我当时非常困惑，一个十几岁的人，究竟从哪儿汲取了如此强韧的精神力量，面对如此情景依旧处变不惊，甚至反客为主地睥睨着我？”

“为了搞明白这一点，我不得不对她施加了一些戏法，或者说是酷刑也不为过。你知道我一向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但若是你见过了滚烫的血从伤口咕噜咕噜地、喷泉一般地冒出来，应该也就明白我的心情了。那是凌驾于意识之上的魔力，我无法自拔。”

“然后您把她杀了？”

“也许吧。我不知道。总之，待我的意识浮出水面，那少女已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中了。如果你觉得是我喝多了的话，这件事可能也只是一场梦……呃……咕……呕……咳咳……”

“咔呲咔呲……咚！咚！咚咚！哐哐咚！”

“喀啦……喀啦……咚……”

“咚咚！”

“咔哒。”

“……嗯？没什么，桌子倒了而已，颜料也打翻了，没事，我有备用衣服。是啊，美术教室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故，呵呵。这个箱子？旧试卷罢了。”

“咔哒。”

“呼……”

“我可怜的林，十六年里，没有一天夜里我不曾思念您。”

“爸妈刚出事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去接您放学，将您带去高中校园、藏在空教室里，整晚整晚地盼着晚自习结束，带您回家。”

“您的死状，我也历历在目。明明因为安眠药困得眼皮子打架，却在陷入沉睡前张着眼，任由灼热的泪沿着面庞滑落，我美丽温柔的林，哪怕反抗也是这样柔弱。”

“我不禁忆起您在襁褓中的模样——在您没有因饥饿或困倦号泣的时候，您已经同八岁的您一样乖巧可人了，白嫩、莲藕状的胳膊天使一样挥舞，脸上的酒窝同我如出一辙，我挥舞着拨浪鼓逗弄您，您哈哈大笑，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妈妈抱起您，不断地拍打后背，嘴里念叨着：‘林林乖，林林没事，看我怎么收拾姐姐。’吓得我藏在床底下，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翌日早晨，我钻出来，爸妈出了门，留下我和您在家，我本想狠狠掐一掐您的脸，但您温驯的笑容令我心折。我踮着脚，在厨房为您温了一瓶牛奶，学着妈妈的模样摇晃着婴儿床。”

“是啊，我如此爱您。所以得知您死去的时候，我虽然没有掉一滴泪，但内心没有一刻不饱受煎熬。为了让自己少些痛苦，我开始思考——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即您原也打算去死？”

“这是个艰巨的任务，您尚且在世时，相差八岁的我们彼此都缺乏了解，遑论您已化作冰冷僵硬的尸体，再也开不了口。”

“我找到您留下的作文本，您的字迹稚嫩而歪斜，大得填满了每一个田字格，‘教室好黑，我害怕’，老师用红笔在一旁整齐地写着‘为什么不开灯’；‘姐姐在学校被打，耳朵红红的’，一个红色的圆点顿在一旁，老师到底决定不插手我们的家务事；‘天堂有长着翅膀的天使，还有光’，批语是‘我们是唯物主义社会，没有天堂’。”

“很好。我就此确信，您经历着十足的痛苦，那么死亡便无异于解脱。”

“好极了……哈……”

“……抱歉，林。因为您是自愿去死的，我无法为您复仇。我只能假想一下复仇的场景。听上去倒也像那么一回事。”

“啊啊，您要是在这里，应该会问——这箱子里装的总不至于真是旧试卷吧？”

“的确，我只是对您做了老师对我做的事。”

“您说老师没有杀我？抱歉，我原本不打算杀您，但您和我太像了，挨了耳光就不敢吭声，耳朵被切掉也只是低声呜咽，仿佛痛觉压根不存在。我几乎可以肯定，哪怕我让您去杀人，您也会去白丿————

“唰！”

“啪啦啪啦……”

“……”

“我发现，某些人十几年了都没搞明白引号的用法啊。”

“……”

“而且还‘没有一天夜里我不曾思念您’。没见你那么宠那小子嘛。”

“老师，这是依您的要求撰写的虚构故事。而且……

“……没有一天夜里我不曾思念您。

“这是认真的。”

“即便你每天见的只有我一个人？”

“是的，老师。”

“啪！”

“……”

“不过你记性蛮好的啊。

“还在记恨耳朵的事？”

“没有。被您切下耳朵，是我的荣幸……”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在你进行足够的反省之前，我不会再来。”

“……”

“咔哒。”

您什么时候才肯取走我的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