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年鉴》2024年第23期(总第571期)

文摘   2024-06-16 18:35   北京  

《中国当代散文诗人档案·卷一》系列展播(4)

韩嘉川 

      【文学简历】

      韩嘉川,出生于1955年,山东青岛人。1981年开始发表散文诗作品,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黄河诗报》《诗歌报》《草原》《山东文学》《鸭绿江》《诗林》等报刊发表散文诗,并被百余种选本选载,有作品被介绍到国外。曾获第十一届“中国·散文诗大奖”等奖项。出版散文诗集有《海角,亮起了渔灯》(1989年青海人民出版社)、《水手酒吧》(1989年四川民族出版社)、《蓝色回响》(2011年河南文艺出版社)等。曾参加首届、二届、三届中国散文诗学会年会,全国散文诗第二届、六届、十届、十八届、二十届笔会,参加中外散文诗学会九寨沟、海南笔会。参与编辑出版《中外散文诗鉴赏大观》(三卷,漓江出版社1992年)、《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曾任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副院长、《青岛文学》副主编、青岛市作协副主席。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

      耿林莽先生在《从“诗言志”说起》一文中谈到:“在散文诗中‘言志’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比在小说和散文中叙事,难度大的多,因为她是诗!”。

      有人认为散文诗来自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属于西方文学的引进;也有人认为中国古已有之。现在看来这种纠结似乎没有必要,既然散文诗本身是诗,那么其属性还是应该从“志”说起,是史志的“志”,具有的“记事”、“记载”性能。而有观点认为:“中国诗歌及诗学在其后来的发展中,或因过度偏于‘意境’的营造,或因过度以抒发‘怀抱’为诉求,显然掩盖了、遮蔽了‘事件’‘事物’与叙述这一应有的诗歌写作方法和诗学维度。”

      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散文诗是与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新诗(自由诗)共同发展的,原因来自于散文诗具有叙事的本质属性。也就是新诗把本该应有的叙事功能“排出诗外”,或“掩盖了、遮蔽了‘事件’‘事物’”,而散文诗把这个被“遗弃”的功能沿着“诗言志”的原点延伸过来,尤其是衔接了波特莱尔、屠格涅夫,以及里尔克、兰波等西方现代文学从理论到实践的影响,使之发展壮大了起来呢?

      主观视角,往往是抒情性文学作品的重要角度,也就是作品中“我如何如何”,直接站到前台表达思想感情。而用叙事的方法抒情,要把事或人物推出去,放在一个客观的位置,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由冲动的发泄情绪,到理智的形容,分析,解释情绪,歌者是由主观转入了客观的地位。”这恰是叙述所需要的。即便“歌”是抒情的,冷抒情似乎更具备叙事性。也就是说,叙事性的抒情中的主观视角是隐性的存在。

      因此,作为诗歌的一种,散文诗在屠格涅夫、泰戈尔、波特莱尔等,以及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影响中国以来,以鲁迅先生的《野草》问世为标志,散文诗成为一种独特的现象而存在。而从属于新诗的散文诗,却承继了“诗言志”叙事因素的本质,在新诗强调抒情作用中,具有了顽强的存在理由。尤其散文诗所具有的叙事因素,是经过抒情“泡制”过的,不是叙事性文学意义上的叙事,尽管吸收了叙事性文学中的“情节”因子,却在诗化后,具有了独特的审美意义。


【代表作】


穿过马路,我长大了


      我要穿过马路,去找那个熬夜的太阳,它在那座木楼后面,在远山后面,熬得红红的。

      黑漆漆的电线杆,斜视着女人长长的旗袍缝。

      轿车绷着面孔,以尊贵的频律辗过疯狂的叫卖。

      橱窗媚笑着,各种音响以柔动的躯体,向人们乞讨。

      我要穿过马路,去找那个思索的太阳。那座木搂曾是赛马场的票房吗?覆雪的远山,我想她过于操劳了。

      推土机在黄色的瞌睡中,散布着甜言蜜语,而司机姑娘甩动柔发,甩动者纷纷扬扬的毛毛雨。

      我们这些孩子毫无缘由地抛撒着天真,在泥水中展开我们的长征。

      没有花的日子里,小伙子们默默敲打着分币。

      我要穿过马路,去那苍老的山后,寻找成熟的太阳。

      从一个早晨出发,随着路基一起长高,立体交叉的道路,展开各自的去向。那楼房也长高了,打开无数只窗子,任我选择从东方透过的阳光。

      太阳以她的沉思,让我长大。


你好!红嘴鸥


      说说咱们的海吧,红嘴鸥。

      我躲在石崖上,在听你的啼叫和她的歌。(她喊过我了,以为我已经听话地睡进了粘稠的夜。)没有风,也没有谁在张帆。没有男人的渔村静得难受。她丰腴的臂膀上覆着被风暴撕裂的网,她在修补淘洗过的岁月。

      说说咱们的天吧,红嘴鸥。她以为我去睡了,像幼时枕着她的胸吮着她那没有尽头的泪。她伸长白皙的脖颈,仔细倾听石子路上,是否有渔火的光亮咯咯响。而空荡荡的石屋里,连涛声都在黑暗里沉淀了;她却依然唱些女人的寂寞,萦绕着那个出海男人的嗡嗡响的汗臭味。(他去的愈久气味儿愈浓,压迫着她,在痛苦的呻吟。)

      海水,被每个浓重的黄昏压迫着,翻不动。

      她的眼睛像水兵的手旗在向远方说些不让别人听的话。

     不!红嘴鸥,说说咱们的船吧。

      不要来点染我,用你那啄过红月亮的嘴。我就要去做男人,也将缆绳勒进赤裸的肉里,像她的哀叹勒着沉沉的夜那样深;也娶她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但不让她哭,不让她在孩子睡着的时候唱那样的歌……

      我没有睡,红嘴鸥,你有翅膀我有帆,咱们出海吧,去做男人,为被夜的苦涩浸泡的渔村捞回些欢乐。


咯 吱


      只有那一口门框了,在夕晖的燃烧中。

      她站在那里,她扶着童年站在那里,看燃烧的西天,以及残垣断壁与瓦砾;以及俯在水泥坨子上写作业的小姑娘的影像;以及被砍断的老树残桩墓碑一样铭志着的一个晚上。

      是的,是这些物象的碎片构筑了的那个黄昏,在一口瓦砾上孤立的门框里燃烧。然后

      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攀援着上来的是夏晚的叫卖和婆婆的呼唤。然后

      咯吱作响的厨房里,妈妈的唠叨与锅碗瓢盆的碰撞伴随着里弄溪水一样流淌的声声竹笛。然后

      咯吱作响的窗扇在霏霏秋雨中,轻轻舒展的情思于街巷的低空中穿行,掠过小开与阿三的目光。然后

     咯吱作响的还有法桐树的枝桠;还有鸽子起飞前的踌躇;还有邮差墨绿色的自行车铃声刺破下午宁谧的缝隙;还有巷口茶炉的哨子还有风吹心扉的回响还有菜市场人头攒动中目光的摩擦;然后

       一个晚上拆迁了,那些童年与青春的梦,那些陈旧的旧木箱子一样的年份。只有一口门框陪着老妪执拗地站立在废墟上,也只有镶嵌在陈旧中咯吱作响的记忆,是她的私有财产了……

      咯吱作响的还有歪斜的门框和燃烧的夕阳。


野牛群,黑色的精灵们


      从一个原生林到另一个原生林,

      庞大的野牛群在狂奔。

     庄严的大迁移在莽原的空旷中,

      以山洪的咆哮、

      土地的震颤、

      热带雨林的癫狂,

      ——奔驰着。

     留一片茫茫浮土作历史的尘埃。

      驿站、古堡、埋进泥沙的累累白骨,在夕阳的熔炉里,流成了桔红的铁水;

      草叶的温软、粉瓣的清雅,随弥漫的晨雾,纷纷隐入了广漠的记忆。


      庞大的野牛群在狂奔。


      (鼓乐疯狂地袭击着每个灵魂;在乌云的躯体中,电闪雷鸣在挣扎。

      口哨四起。

     大灯光以各种感情的色彩滚动。

      舞台在滚动,天幕透视出辽远的橄榄绿。)


      大草原吐出浑圆的太阳,

      吐出赤红的牧歌;

      套马杆倾斜着,

      地平线倾斜着,

      姑娘的衣襟倾斜着。

     根须盘结着泥土,欲火激烈地燃烧。

      扭曲的灌木间,风在舒展。

    不规则的意念,在雪山下流溢,在繁杂的乔木中漫涌。


     惊恐的蓝空以端庄,凝滞的峰巅以静默,形成恐怖;逼使黑色的精灵们狂奔。

     庞大的野牛群艰难的迁徒,使世界盈沸。

     (圆号嚎叫着,抓痛女人厚重的胸腔,于是,肌肤为婴儿们抖动。

     高原老妪嘶哑的喉咙被春风刮得花花绿绿;

      窑洞,半闭半睁,窥视着黄河、

      黄麦、

      黄黄的土地,

      黄花女。

     头颅,在一排排座椅上组成城堞,堞口露出一双双干涸的眼睛。

      ——古琴弦荡起黄土高原的诱惑,撕扯着观众。)


      大群的黑色精灵们放射着;

      从一个幽密的绿色群体到另一个幽密的绿色群体。

      葛藤、蛇、涧溪在默默地伸展。

      (阴森森的思绪,在幽暗中伸展。)

      阳光、风,在小心翼翼地伸展。

      (观念,在陈迹上开拓。)


      背负着曙光之血、瀑布的脉律;背负着女婴的新啼、意念之泉;

      野牛群,以溅血的蹄印扣动着莽原。

       奔驰,填充着空间、距离。


      庄严、艰难的大迁移;庄严、艰难的一段历史

      ——庞大的野牛群,黑色的精灵们在狂奔。


      ——有感于现代舞蹈


黄河摇滚


      瘦骨嶙峋的西北风踩着残损的渡口,以老汉用羊皮筏子踩着黄河流速的方式,沿着波涛的纹理开始摇滚;

      母亲将夕阳揣在怀里,日子挂在烤烟房的墙上,泥黄色的亲情以一只粗瓷海碗的方式,沿着高原的坡度开始摇滚;

      唢呐铜锣和牲礼一起,将干旱送进扬着白幡的墓地;然后吹吹打打,迎娶新一季节的新娘,用水的欢笑做窗花,开始节日的摇滚……


      甩起头发扭动腰肢拨响吉他,让黄河摇滚;

      抡开赤膊抖开红绸擂动腰鼓,让高原摇滚;

      挥动金戈铁马塞外风沙冰封梦河,让玉门关外的步伐摇滚;

      举起无定河的白骨与陶俑呐喊的秦腔,让九曲十八弯的白浪摇滚……


      在巴颜克拉山脉的岩石下,你是一滴滴天籁的嘱托;

      在漂着石油花的入海口,滔滔沙洲描摹着你一路摇滚的姿势;

      怒吼的声涛依然激荡着民族的热血,嗓音却还带有黄沙的嘶哑;

      放浪的身躯依然令中原大地颤栗,砍倒的老槐树下却还有带切口的饭碗;

      咆哮的余音依然震撼着世人的心弦,孩子们却还在危房的泥桌上阅读雨滴……


     黄河哟,你从纯净的境界奔泻而来,承担着一路的阻滞、拥塞、索取、污染,并要填充多如牛毛的欲壑,直至奔流到海,卸去一个民族的苦难所凝成的泥沙……

      于是,你开始枯瘦疲惫,干涸的河床上,风卷飞沙作纵横的老泪;

      你喂养的米脂婆姨在哪座城市打工?你培育的绥德汉子在哪个脚手架上添砖加瓦?


      黄河哟,你的怒吼与咆哮,你的奔泻与腾跃,仍然滋养着这块黄色的土地;你贫瘠的乳汁,仍然哺育着黄色的人群——爱,有时候也是苦涩的……


      【评论录】

      崔国发:韩嘉川是脱颖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散文诗人中的佼佼者,也是当下擅长于诗性叙述并颇具深长情韵与智性含量的代表性诗人之一。他的散文诗,最初给我带来心灵震撼的是《野牛群,黑色的精灵们》《黄河摇滚》,它们皆以雄词健笔、情采焕发、心智丰盈见长,文字之中蕴含着生命的本原之气和旺盛饱和的艺术生气。但随着阅读他出版的《海角,亮起了渔灯》《水手酒吧》《蓝色回响》《海的隐喻》等散文诗集我深切地体悟到,他是一位在“海的城市”与“城市的海”之间出色地展示生活细节、生命情思与诗性智慧的作家。“抒情的叙事”或者“叙事的抒情”,已成为嘉川散文诗的鲜明特色与艺术成色。

      嘉川是一位有着丰富的情感积淀、生活积淀和文化积淀的散文诗人,他长期生活在青岛,对现代城市生活感同身受,善于借真实感人的细节诗性叙事,其散文诗的触须总是介入生活现场、深入生命内部,找到自己对于生活的切入与表达方式,因而他的散文诗,如《穿过马路,我长大了》《草帽》《今夜,驳船起航》《你好!红嘴鸥》《咯吱》等,都有很强的叙事性。他目力所及之处,摄取了水手酒吧、小镇的流浪艺人、老人与少女、红蜡烛、野葡萄等人物或事象,来表达现代城市人的生存现实、情感状态和生活方式,写出了日常生活中本真的人性或对于物性的深切体验。

      韩嘉川是一位在意义畛域上深度介入生活本真细节经验的散文诗人,近年来他的散文诗叙述的诗性、情性和智性得到了有机的统一。散文诗的诗性叙事,有别于小说、散文或民间故事的叙事,因为散文诗不是以讲故事为表达目的,反而要求诗人在消解故事中去进行叙述,嘉川的散文诗,不是为叙事而叙事,也不是简单地“叙事+抒情”,而是如耿林莽说的“诗、史(事实)与思的一体化”,“以抒情手法叙事,将情节、细节、人物经诗化处理后,融为一体。”这里的“诗、史(事实)与思的一体化”,就是我所理解的在散文诗中坚持叙述的诗性、情性与智性的问题。

      嘉川先生的散文诗,不凌空蹈虚,而是虚实结合、叙抒渗透,以细节、经验和事实见出精神的底色。嘉川的诗性叙事还有一种忧郁美,是一种浸入血液、透入骨髓的沉重的调性。叙事散文诗虽系“缘事而发”,却须有“感于哀乐”的创作意向。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诗人选取了“在土地上走过,在沼泽的淤滩上站过,在落雪的窗台上跳过“的鸟儿这一意象和细节,而“河流是文盲,水纹却在龟背上标记流经河道的所有细节。/于是,四眼仓颉看懂了那些踪迹与纹理的含义”“鸟儿在黑暗中不出声,爪痕的记忆却印于大地。/鬼怕真相在文字中大白而在夜里哭泣;/而有的人未必。”(《夜哭》),于鬼的夜哭中,给人一种警醒而深沉的力量。抒情主人公“夜半醒来”,使他醒来的不是钟表敲打的节奏,不是苍老的鼾声或婴儿的啼哭,也不是噩梦的惊诧或室内闯进贸然之贼,而是“压在身上的沉重的黑暗……”(《夜半醒来》),这是诗人于深邃的黑夜中深刻体认到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重。嘉川的散文诗,不是纯抒情或纯心灵的诗,不是一味地厚情薄事,而是在抒情与叙事之间寻求新的融合或互渗。有时借助于事物的隐喻,移情于事,寓理于事,以求得内情与外物贯通、深情与繁事交织、实景与情境共生、事态与心态化育。


散文诗年鉴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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