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飘越低
陈词
陈词本名陈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广播电视台电视剧编剧、制片人。出版散文集、诗集《读懂一个梦》等20部,电影文学剧本《鸟声依依》一部。编剧兼制片影视剧百部(集),19集电视连续剧《凤凰起舞》(编剧、执行制片人)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散文《悄悄流过》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电影剧本《鸟声依依》获上海全国剧本征集第二名,2007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1
等你。我解开最后一个扣子,不是热,是发烧。
银子把金子穿透了。万箭穿心,天亮了。
写日记的白纸更白了更单薄了,下笔多稳,能镇住风?
雪为什么越飘越低越低越白,想帮一把炊烟吗,在一片苍茫落脚脚印,直到扯住一条淡灰色的帆,一座叮叮当当的房子,一个个那谁,别动我,让一个个那谁,摘掉我的隐形眼镜。
2
越飘越低,雪。
我无惧你覆盖我的银州。我用一个鼻孔出气就够了,另一鼻孔,吸氧。
这也足够让我内急得不行,渴望的心加上憋屈的尿,还原的野孩子仰向老榆撒了泡金黄。灌出嗷嗷叫的小雷,噢是小小雷。
小小雷边跑一边回头,问我:你是谁?
我和小雷一起站在树下迎过二叔结二婚。我顶着烟雪从小雷藏身的树洞掏出过我喜爱的小人书送战友,当纸钱给二爷上了坟。
因为二爷像捕鱼那样救过我命。我和小雷替三婶把送人的二闺女送出村。二闺女跑出几步,掉头跑回来,擦掉小雷眼角的霜花。
小小雷狗眼不希得认人。我看它摔了好几个跟头还是奔我,就伸手擦去它头顶的我的尿液。我恐惧它万一成为雾凇的按扭。
尔后我,雪擦擦手,风帮帮手。
3
帅哥芒哥,眼睛亮到大雪天能当灯。
他死活爱上建设村首富的女儿。因穷,芒哥拉起跪在大雪中的女孩儿,他脸微低、眼微眯,视野里一只雁飞高,雪,越飘越低。
又见芒哥。光着膀子在大雪中亮醉拳。误以为燃烧的雪,是他迎娶女孩的银子。他柔软地伸臂、张手,朝雪讨钱。
芒哥的眼白亮了,那个女孩儿飞对了,比建设村高出一寸就好。低一寸呢,越飘越低的雪,难于弥补。
突然芒哥拾起一张丢在地上的赏钱,随手一折,塞进一位残疾的女童手里,然后将上衣朝身上胡乱地一披,双眼潇洒一眯,转身融进飘的银州。
联想我。解开扣子的窘态,系上扣子的无味,如吞了一口雪。进城就不孤独吗,穿上保暖内衣雪就变薄了吗,内心有没有雪崩的防护栏。一个丑陋的疯子,我,没资格看芒哥最帅的醉拳。
4
雪低进土壤,冬小麦高举,我被劝降被掠进芽色的出生地。
这瓦绿的手掌,直接把我的眼睛鼻子嘴抚摸起焰,眼角的留痕任由它由手指肚揩白。
小麦的腰身摇摆,影子唱歌。一句挨一句,无有句号。雪低到极处便充导演。小麦是群演,可以捕捉回声,描不到一张嘴脸,不像我找一万个理由才折返。
我想见主角啊,或想捕捉回声。我知好歹,在雪融前完成任务。但我尝到失败,但我又胜利得特别乖。我爱12岁的雪,因为她深知雪注定要融,连夜即日给我缝制了一双皮靴,吊个吊睛虎在靴面,担心一只下山虎不够凶猛。什么都可以刹住车悬崖勒马,但母爱不按暂停键。
时间的雪,乳汁般下坠。
5
一想二姐,她大我两岁我打不过她,一想她我吓得闭眼。
但我现在想二姐。雪越低我越想把二姐从银州大地掺扶而起。她想抱我不想先松开,多抱一会。我的二姐,在越飘越低中,她埋进底层。
冻土下有没有鸡鸣,一曲美妙的口琴,不等听完。
我就握着二姐留给我的口琴,穿过银桥,登上绿皮火车。车轮和鼾声同转,车窗剪纸雪,风狂草,口琴呜咽。
离二姐越远越近,雪越飘越低,握在手里的口琴,越握越有弹性。一握嘴一咧,像此刻,美妙的雪,一片片睁开眼。
绿皮火车在怀旧,播放抗联故事。口琴狠握我一下,提醒我,抗联领袖杨靖宇特会吹琴,那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即是他的杰作。
我惊了心,眼前浮现杨靖宇被叛徒所杀,胸前中枪。雪白血红。
而我所寻二姐,被谁所杀,如何卷进雪巢,雪红血白?
下一站靠近。口琴被我的手捏哑,雪越飘越低。
6
我在绿皮火车上发高烧。湛蓝的药片使我的旅行远方,暂得清醒。
带着病态的眼,透过车窗望向茫茫东北。有关雪有关越飘越低的雪感,疼痛之余,残留片断:
车轮光当光当以大嗓门轮圆一轮人间月。烟火盘绕。只有亮渡我心,积一片海,挤掉泡沫,等等吧,哪个母亲不渴望有人敲门,哪个儿女不梦想推开家门?
越飘越低,雪鼓掌。太阳镶金边、月亮镀梦之门。药片是蓝的、雪是白的,蓝加白,高烧一下就退了。车站迟到于三月。雪融了,白的仓促及神性,让握口琴的手,重新摸索遥远的故乡高端的白云带着一根红蓝铅,跟弟弟玩童话的二姐,快飘吧,一飘到底。祝福给一滴水就欢腾的柴河,摆一桌龙门阵,酿一壶烧刀子,悲事喜办,慢慢倒数时空的脚步,此处有掌声,我一松手,口琴掉了,一看,不是二姐。
雪这个包装袋,收捡了绿皮火车扔下的药盒。
7
雪片薄而韧,经书般经一页一页翻。翻到此页,谢谢我的她。与往年正常的翻阅,精彩于多出一个她给我生的雪孩儿。精彩至激动至一个迷人的名字只了一个字的名,即芽色的芽。翻腾扭挪、抻腰下胯、飘逸。飘飘逸逸,何人更在意亮晶晶这片小旗?
两根手指翻页,一根捻须、一根折叠。世界除了躲闪,即是万物生的低就,越安静、越密集、透明的手心越接不住某种固执的钻心入土。结冰的大地马上接头一束光。
怕冷就不单了,怕翻就不薄了,能读出爱和不爱的、怕和不怕的、死和不死的,从残雪的骨头缝读出三月风,雪就是雪,读者分好坏。
有时翻着翻着,手心的手纹就被口琴莫名撕出花影。雪飘越低,超过薄与遥远,小旗嘹亮。
8
飘至最低。炊烟似蛇。拖一根冻僵的街,初恋的七寸被击成筛子眼,互凝的眼泛着死不瞑目的雪光。
登上绿皮火车,脚下积一片残雪之泪。缓过来的悔,一片片的梅在鸿雁的喙上鲜红。
越飘越低,两碗烧刀子缝合了重逢的伤口,醉了炊烟醉了扭曲的街。一片片的梅在雪豹的脚印上绽放。雪打灯,灯饱含雪光。
低处的雪被风再又赠予云,路过悬崖。雪豹和鹰的搏斗渐远,脚印通山下,羽毛开梅花。
9
我父亲一根手指折叠雪的后院。苹果树上结棉花。他一再的叮嘱,雪是最好的白,低调而内敛,心有火,脸有笑。哭要等雨来。
苹果刚脸红,父亲就摘下送人。不等人脸红过苹果,父亲的笑早已花过棉。他张开的手心,一没接住寒潮二没保护好每天仅鸣叫一句的喜鹊。
他捻断胡须的前院,雪的斗篷没及敞开,棉花刚白,闪银光,父亲就在苹果村树上吊死了。他是和狗蛋爹一起承包的鱼塘,割资本主义尾巴上边逼他揭发狗蛋爹,谈话不过三,他就这样了。
那我也爱苹果树,和树上结的棉花。父亲跟我描绘雪豹和鹰,语气似有大烟雪爆发。但棉花不出卖棉花。这样的苹果,太阳钻心。
这样的院子。我脱下马靴才敢迈进。遥远的苹果树扑面的棉花,万里雪归一旗红。
10
我叩拜麦蛋脸。雪把它遮严了,播映画外音。
三姐:妈吔,哪像麦脸儿,像……
我:屁股蛋。
母亲:俩孩崽儿,敢嘲笑妈的诗!
……这是块稻地,母亲在南岭所开,背对低处的柴河及建设村。
劳累使她双眼发花,把稻田的梦混同麦子,把别人家金色的麦子借来一用。
别人家盼雨。母亲饥渴雪,高处的雨。守候南岭,遇太阳即融的雪,麦蛋脸饥渴这一滴一滴流向低处的“雪”解渴。一张有求于雪的脸蛋一块有求于水的稻田,因母亲的“诗”而被包含、接纳。
稻米饱满硕大雪白,透过母亲的手指缝颗粒无剩、流向别人家餐桌。
母亲腾空的手无处安放,三姐塞进她手心一雪片,我的大学录取通知。她比雪更烫一撒手,这片雪从南岭抵柴河,越飘越低抵进家门。
手心手背。轮到三姐嫁。
麦蛋脸化的妆,稻草人搭的戏台。越飘越低的雪鼓掌。
我跪下再跪,母亲按下我,噗嗤一笑:儿吔,让我捉住你,我想在南岭开个鱼塘,想养带翅膀的鱼!
能飞龙门的?母亲点头
好哇好哇,梦回南岭的,挤破网。
柴河哗哗嘲笑。越飘越低的雪根本不想封口。
11
我上岸不扑亲人之怀?
没有割舍的疼。一直飞翔的心,飞是飞的样子,离地不很远,我能看清恐惧我飞逝的她眼睛里的恐他呼吸里的重,逃离者,不是高枝,是低处的雪手。那么低了,别谈劫持。减分雪的酷毙。
越飘越低的雪,沉默着唱绝恋的柴河之歌。浪宽过、两香的风和稻香过,鼻子高挺或是孤证。但我母亲看惯了却飘绝了船上的白帆,在南岭上开稻田,是不是她一块心病?
三姐意外地离她更进一步。有场对话,由于比雪单薄,我想把它展开。
三姐:好,走吧,弟他们在高处等你,等你躺平。
母亲:你挺坏呀,你去,不你传的,只能是说。不用去了,我就地躺平。
其实南岭是母亲最后一次争执,她明白:没有一个昨天被唤醒。今天,除了乡音,没什么不可以涂抹。但母亲还是那般笑着,比雪还单薄,我的稻田除了缺水,一切皆好。
我是个坏读者。低到地洞里,我发誓不朝拜南岭但朝拜肯留在南岭的雪。我亲吻的只是它们的脚印,但已感到孝心要及时不要错过季节。越低我的回味越凛冽越纯。我是不是低处的雪堆的雪人,我开始攀登南岭了,浑身叮里当朗。
二姐吹口琴,三姐说风凉话。
12
有没有比雪更低更清醒的问诘?我和小梅自我解除娃娃亲。母亲知道后,眼睛鼻子嘴上的雪,包括眼睫毛,那种滴落悲情有加。但母亲笑了,拉过我的手说,你吧,跟你爹去跑船。
父亲意外把我抛在岸上。任由一群牛羊放牧我的偏拗。由高及低我亲眼看见,刚融的冰,起了豪华木船,梅,蒙着盖头,轻轻摇着头,挺直胸脯,岸被我的牛羊啃得些许发黄,但我用双手编两片雪形的叶儿,祝梅燃着一瓣火。为她自己。
当我带一帮孩子回到绿岸。一个女孩儿唱着古老的船谣,已准备好一堆给雪人化妆的腊笔。她是梅放牧回草场的自己吗?
越飘越低。有机会融,有机会被低处的蓝卷走。梅原本离我不高,我不想攀摘。现在,我伸出手,摘到梅的气息。堪摘需摘,低眉低眼的雪,不能低过雪村了,谁挂起一片酒幌,曰,过了这村没这店。
喝,一只接一只豹子,醒了,一只接一只兔子。红眼珠欲哭无泪,雪深深埋头,不屑于围观。
13
越低越寻不见熟悉的脸儿。仰起脸、眯起眼,视野里除了雪还是雪的片断。
雪的片断是缩写的长篇小说或短诗一类,有一张绘画,把人画到弯腰处即收笔,脸的豪情、双脚处堆的血汗一律简法。我并非寻她和他的劳作之苦,反而是潇洒。雪片片、孩子一个个,河流着流着立定结冰,建设村和柴遥堡说亲走戚,一跨脚的闲事儿,媒婆多抽筋,少挨骂。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北京来电话。
雪我想夹进我的日记,只能夹进替代的枫叶。火炉我生起又灭掉,只想看看一张张银脸谱。有时忍不住从冰箱取出冰,抹一眼,等它们融出钢化水。
仿生学的孩儿,摸拟牛哞羊咩,无情雪崩掉我柴河岸畔的草场。雪飘到如此低处,也不松手,把当年我画的狼、狐、牛、羊、鼠,另有棉有梨所开之花,交付于我。
我爱雪想从更低处捞它。但我翻身已难。谁信一个会飞的猴子,会把神奇的刀片交给低处的雪收藏。这刀片可剪太阳胡须、可修月亮树、可补救一面爱的镜子。
合心的找到合心的,不要把低到不能低的雪,当成飘雾。顾点火,不顾炊烟。
14
低处的雪抱紧树,想会师树根的溪流。大风遮住二者痛快的亲昵。口琴意外放大一抹浅笑。
记忆零碎如麻雀,在白纸上签到“个”,直到签绿了树,鲜红的生长,肉眼可见。
越飘越低并非出于雪倦于飘,管什么珠峰和撒哈啦,一片雪最想找到使其成雪的雪。梅怒放或暗香浮动,归小儿科,那抹浅笑,麻雀印下的“个”的脚印加些许甘美的人心良善,越飘越低的雪也不证明春远或不远。庆幸那抹浅笑,罕见暴露了雪的玻璃心。
闹心就摁响手机录的口琴,低处的雪裹挟滚石,银州起舞。
15
雪不留死角,直取大爱之核。并非嘲笑柴河,分支好几,好在归顺的依然是海。雪成雪,剔除多余的梦,这样的灵魂配高走低回,雪是海吹响的口琴吗?
雪过于白,所以极易出丑。眼泪三番五次劝降,又硬又单薄又软的犟嘴,雪不哭但泣。麻雀灵与肉相加印下无尽的“个”,蒲公英恐惧加渴望找到落脚,太阳和雪联袂,谁内谁外。
忍不住。那一抹笑。哪个更高哪个更低,哪个能破麻雀的“个”字,缝合雪的国家。
我可以堆出一堆雪孩子,由低处出发。去山顶吗,母亲的翅膀雕在悬崖上,百丈冰、花枝俏。雪孩子我保不住,一个个融掉,母亲,雪的雪,雪神。跳悬崖,也是和平鹰,落脚于被雷电所击之树。吹琴、哼唱、麻雀踩“个”,伸展双臂抱月,向死而生。
不就是一片雪吗,有日记功能,又要演。(对不起,我不说了!)
16
我存有私心,雪、越飘越低,能为我建座暗桥,通往春之思?
雪又白又低又肯于为人导航。冷到融化,也不急着化妆,大好的天、够用的蓝,雪便就丛中笑了,沉默的大片吱吱的吸收,白到黑、瘦到骨,雪没说它从人。
人是永生的,死是雪对永生者特殊的疗养,我冻硬你,然后燃烧,要多硬,有多火,一个世界就此好看的脸上不长大米,大米是白的,翻来覆去养活肚子和脸的、非稻莫属。我的爱,被收割。稻草人我第一个不怀疑的谎言,我又怕他饿着,我是一根特别虚伪的稻草,不是人。
稻子生米,米生我,我还原为人。爱,你死。情我活。小家让宇宙,宇宙发生一个意外我,想捧起却捧不起,一粒雪冻不掉世界,一次人爱,赢得燃烧的冬。
爱,把这个字干费吧,不爱却死活不松手,诗,可能是从此的大词,爱曲里拐弯,恨直接到达。飞翔到最低的风筝,有人愿意如何,我爱每个人,包括组织。
我有的,你有。我没有的,你有。我表达雪,爱显得更浅了。
sanwenshinianjian2024年第24期(总第572期)
主 编:张新平
执行主编:尤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