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陵蘧廬筆說
旅行
2024-09-23 10:51
中国
右文按：此二十年前少作，偶從網間覓得，聊錄存於此。
自宋人謂李長吉為鬼才，擬長吉者遂至有徒擬其名者，何為“徒擬其名”，極力營度一鬼字耳。徐文長詩，袁中郎極賞之，謂有王者氣。愚謂文長處七子淩轢之時，能不為披靡，高唱出群，足見中郎之譽非虛。然文長正有擬長吉而徒擬其名者，難無譏焉。集中有《陰風吹火篇》一首，自謂“率戲效李賀體”，詩云：“陰風吹火火欲燃，老梟夜嘯白晝眠。山頭月出狐狸去，竹徑歸來天未曙。黑松密處秋螢雨，煙裏聞聲辨鄉語。有身無首知是誰，寒風莫射刀傷處。關門懸纛稀行旅，半是生人半是鬼。猶道能言似昨時，白日牽人說兵事。高幡影臥西陵渡，召鬼不至毗盧怒。大江流水枉隔儂，馮將咒力攀濃霧。中流燈火密如螢，饑魂未食陰風鳴。髑髏避月攫殘黍，幡底颯然人髪豎。誰言墮地永為厲，宰官功德不可議。”似此等詩，真所謂徒擬一鬼字者。然文長亦有近似長吉之作，如《雪》詩云：“暮天寶色珊瑚紫，海氣結雲雲不蕊。瑤闕重關金鎖寒，枕席無歡帝妃死。百神走馬散曹吏，馬蹄踏空神各視。天孫纖手裁素羅，繐帳橫拖九萬里。鮫人絲色光海波，海犀輸織一萬馱。神人買賻不足用，長鬟散縞呼諸娥。世人不解天上苦，羅帳錦箏圍日暮。換取貂襕拂玉鞍，起向山南射黃兔。”清人章炯，洪北江謂其詩酷嗜長吉。《北江詩話》舉其四句云：“娉婷鬼女夜行役，漆燈照見雙履跡。土花蝕面不分明，猶帶生前小桃色。”甚矣！世之徒以鬼目長吉，徒以鬼學長吉。賈浪仙，晚唐李洞事之如佛，南宋四靈亦甚推重之。然以余意觀之，其詩非無佳句，特一石一木一池一榭而已，終不及李、杜，如五城十二樓，如建章宮闕，此小大之辨也。宋趙紫芝甚推重武功、浪仙，目之為“二妙”，極意描摹營度之。斯固人各有愛憎，難強求一律也。然則，試平心論之，姚、賈二人之詩，視閾窄狹，氣機蹙迫，雖時有警句嘉製，然困於棘刺沐猴之累，至垠崖崩豁、乾坤雷埌之境，平生蓋未嘗夢見也。以之備一家之言則可，奉以為不二法門則誤矣。皮襲美詩，七古裁一首，自列於雜體。五古則多效元和體，正樂府等作學白，余則多學韓。押險韻，搜僻字，誇多鬥靡。至五七言律，不過晚唐詩格，無甚可觀。司空表聖之詩，讀之終卷，無甚佳處，未免動蟛蚏之想。惟《河湟有感》所云：“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為之思量今古，感慨良多。至《二十四詩品》，則大為可人。前人愛其“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之句，餘則愛其“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之句，蓋深契我心哉。張文昌工樂府而不工近體，此素有成論。試讀之，誠然。其五七律之作，味幾同於嚼蠟。截句則尚有可人，如“溪頭一徑入青崖，處處仙居隔杏花。更見峰西幽人說，雲中猶有兩三家。”又如“夜向靈溪息此身，風泉竹露淨衣塵。月明石上堪同臥，那作山南山北人。”玉川子有奇思，常流於怪。即如《與馬異結交詩》，天外著筆，久不到題。自“神農化八卦，鑿破天心胸”始，至於“不知藥中有毒藥，藥殺元氣天不知”，奇思奇語，萬怪惶惑。易之他人，或以為不可入詩而不敢下筆，玉川子當之，乃馳驟不疑，此其所以為怪也。玉川子長篇雜言，多涉於怪，然亦非泛作，寓意在處可見。《月蝕詩》自毋庸多言，即如《觀放魚歌》，自刺史放生水族而及刺史仁政。有“今刺史好生，德洽民心，誰為刺史一褒譽？刺史自上來，德風如草鋪。衣冠興廢禮，百姓減毫租。豪猾不豪猾，鰥孤不鰥孤”等語。末則仍以魚結，云“念魚承奉刺史仁，深僻處，遠遠遊。刺史官職小，教化未能敷。第一莫近人，惡人唯口腴。第一莫出境，四境多網罟。重傷刺史心，喪爾微賤軀。”天下之大，一離刺史轄境，則無可立錐，時政可知矣。此刺史，常州刺史孟簡，孟東野從叔也。謝四溟詩話云：“學詩者當如臨字之法，若子美‘日出東籬水’，則曰‘月墮竹西峰’；若‘雲生舍北泥’，則曰‘雲起屋西山’。久而不悟，不假臨矣。”余謂此法適足為試帖應制耳，欲以之為真詩，可乎？四溟子高自矜許，論詩屢以漏瀉天機為言，且欲於初盛唐十四家外拔戟自成一隊，乃示人以此村學鄙陋之法，殊不可解。唐詩韓、孟一派，余之所嗜。內中惟賈浪仙氣機局迫，余所不喜。其餘昌黎、東野、昌谷、玉川，吾無間然矣。嘗謂閑時取四家別集環列左右，一一把而誦之，亦擾擾中之至樂也。然則，四家者，可以祧之，不可以祖之，非惟四家，於前人莫不皆然。此可與知者道也。讀歐公詩，如對衣冠古丈夫，正襟危坐，使人仰視；讀歐公詞，如對裙釵小女子，流波蹙黛，使人心搖。長孫佐輔，唐德宗時人，有《古調集》，已佚，《全唐詩》存其詩十七首。《唐才子傳》卷五謂其人“風流醞藉，一代名儒。詩格詞情，繁縟不雜。卓然有英邁之氣。每見其擬古、樂府數篇，極怨慕傷感之心，如水中月，如鏡中相，言可盡而理無窮也。”其《對鏡吟》云：“憶昔逢君新納聘，青銅鑄出千年鏡。意憐光彩固無瑕，義比恩情永相映。每將鑒面兼鑒心，鑒來不輟情逾深。君非結心空結帶，結處尚新恩已背。開簾覽鏡悲難語，對面相看孟門阻。掩匣徒慚雙鳳飛，懸臺欲效孤鸞舞。昔日照來人共許，今朝照罷自生疑。鏡上有塵猶可淬，君恩詎肯無回時。”斯亦管中一斑也。又，“君非結心空結帶”句，孟東野《結愛》詩亦有云“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東野生於天寶末年，歷肅、代、德、順、憲五朝，未知此意孰先孰後？張碧，字太碧，唐貞元時人，有《歌行集》二卷，已佚。孟東野讀其集，有詩云：“天寶太白沒，六義已消歇。先生今復生，斯文信難缺。”碧詩有《貧女》一首云“豈是昧容華，豈不知機織。自是生寒門，良媒不相識。”在秦韜玉之前。又，有張瀛者，事廣南劉氏，云是張碧子，《全唐詩》以是編張瀛《贈琴棋僧歌》於碧詩之後。按：劉隱據廣南，在唐天祐中，上距貞元已近百年，恐別是一張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