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招
波旬來下，磔人寰些。噀血萬里，積屍山些。芸生蟻衆，盡蝸跧些。彊魂英毅，犯九關些。身眇一目，洞賊姦些。隻手三指，弭國患些。擊賊不中，天胡顏些。魂離魄散，國步艱些。帝命女神，招魂來還些。魂兮來復，無東西南北些。東方廣壄，增冰霰雪些。迅靁砰礚，肝膽碎裂些。玄熊齗齗，攫人膏舌些。魂乎無東，聲咽咽些。西有長林，鷹鸇擊些。披決胸臆，爪血瀝些。飛肉青蒼，罥松櫪些。魂乎無西，心惨慽些。南有巉巀，截曾雲些。狻麑淩遽，十百羣些。舑舕啖舐，筋肉分些。魂乎無南，憂如焚些。北方鰌溟，沃皦日些。螭虯㸦齧，骨屼嵂些。人如浮沫，生滅疾些。魂乎無北，茫然自失些。虎豹傅翼，蜚而相爭些。血濺空碧，身糜瑤京些。悲風飂戾，渰雲欹傾些。魂無上天，不可以停些。三泉冥寞，伏屍枕藉些。耆幼無別，歸永夜些。土伯閃屍，聲啜咤些。魂無入地，不可以舍些。魂乎歸來，椉白駒些。霜鬃露鬣，灑瓊珠些。龍甲炫熀，燭幽都些。宛虹為梁，載馳驅些。棄彼囂濁，覲神區些。五百卌門，詄蕩開些。門八百士，摩肩來些。上懸彘首，鷹瞵該些。電矛為壁，絕纖埃些。金盾為幬，蓄翹材些。帝名奧丁，坐璿宫些。鞮鍪焕曜，厹矛礱些。肩棲雙烏，廣帝聰些。前伏二狼，衛帝躬些。魂乎歸來，為鬼雄些。窮晝爭戰，之死方休些。昏復燕饗，飲啖如牛些。封豕還生，供君羞些。羺䍲乳湩，注君甌些。輪轉無窮，何愁憂些。魂乎歸來，永悠遊些。亂曰：波旬自戕兮，國步清。薰風載和兮，安厥生。天下為公兮，靖甲兵。魂乎有知兮，氣以寧。魂兮歸來妥英靈。
有晋支公道林，時世重名。風韵拔俗，緇流髦英。既憐神俊，鞿馬鞲鷹。雅尚清質，思狎鶴翎。
因謂鶴曰：「老僧青眼，代不數輩。玄度少黠，殊嫌濁穢。未若神鷹駿馬，得我風味。神鷹則颺薄層霄，攫擊平野。雙輪交代於劍翮之上，萬類興歇於銳爪之下。颯颯風生，骨聳神驚。搏拏之志，瞬於點睛。固老僧之俊養，乃大化之神兵。駿馬則螭龍友于，應龍流亞。俊蹄一躍，駑駘十駕。朝浴越水，暮踏燕山。豐隆爲之赬面，飛廉因而恧顔。及王良一掣，猶意騁而神馳。真大塊之逸種，若老僧之可兒。然則二物之神俊，未若一鶴之清質。大巫盱衡，小巫失色。大知緩步，小知顛躓。吾今垂垂老矣，子其能少滯雲程，以說吾殘年餘息乎？」鶴宛其頸，向之長鳴：「吾三清之羽客，九皋之國卿。爾將何以待我與？」
支公曰：「鏗然戛然，璆琳琅玕。糜之屑之，威鳳所餐。翕如繹如，韶濩英咸。作之從之，聖人所甘。更番而奏，五六盈前。以次而進，方丈兼筵。此鐘鳴而鼎食也，子其厭諸？」曰：「否。吾所餐者，月華日精。吾所甘者，風流雨零。曾不知琅玕爲何物，韶濩爲何聲！」支公曰：「廣苑大囿，栖子煙霞。花草妖娥，松柏龍蛇。春則奇葩並吐，夏則清樾交加。秋氣未足興悲，冬日蓰其可愛。恣心娛目，隨意所在。此則游觀之可樂也，子其厭諸？」曰：「否。吾以三山爲苑，五嶽爲囿。萬壑呈妍，千峰儲秀。爾向之所陳，真逼仄而狹陋。」支公曰：「鹿鳴呦呦，鳥啼啾啾。山間黠猿，海濱沙鷗。頓網張羅，並蓄兼搜。馴之擾之，呼之咻之。將使其常在目前，以從子游。此則友于之孔多，子其厭諸？」曰：「否！否！此乃戕賊素性，夭厄天放。聞爾屢陳，彌失所望。吾不能以陵霄之質，從流俗以浮漾！逝將去爾，惟意所向。」
支公黯然，猶思强說。鶴翼已振，引頸長唳。清風倏來，蕭然而逝。始辨首尾，漸如一葉。終如微粒，浮雲變滅。支公目力已極，乃喟然作歌，歌曰：「皓皓其白，皦皦其心。翛然天地，澹然古今。棄我於千悲億恨之地，望子於百丈萬仞之岑。鶴兮鶴兮，我其心死。鶴兮鶴兮，子真去矣！」
難虎賦
口給先生曳裾王門，望塵投刺。汲汲道路，金盡貂弊。白日西匿，猶在途次。月黑林深，狐兔却避。有風颯然而來，枯葉紛然雨墜。斑斑者，若蛟龍之仇；卬卬者，乃虓虎之頭。虎掉其尾，注目先生。搏拏之意，見於點睛。先生震恐，强謂虎曰：「體素羸弱，不堪一飽。子其宥我，銜環結草。」寒風轉厲，虎作人聲：「聞子能辯，口給善御。苟能難我，當縱子去。」
先生乃斟酌其詞，振作其貌，而謂虎曰：「人之可畏，有甚於虎。虎當避人，胡爲敢侮？」虎曰：「願暢厥說。」
先生曰：「若夫雙睛點漆，漻若秋水；重瞳奕耀，炯若波詭。豈不聞妹喜與妲己，復不見鄭袖與呂雉？當其凝眸，痹者崛起。傾冠倒屨，如波之靡。及其變怪，迅若神鬼。面含笑靨，目流殺機。沉湎者如醉，不暇見幾；耽玩者若蠱，昧於知微。鐘鳴漏盡，罔知所歸。」虎黯然曰：「吁！亦可畏也，我則亡是。」
先生曰：「若乃雙耳屬垣，四鄰生塵。伯起四知，傳者何人？豈非屏外有僕，幕中有賓？捩耳潜聽，以傳所親？此猶閒可，甚者更有。斗室微言，不脛而走。朝放其言，莫喪厥首。人遂以目，孰敢用口？子亦有耳，能如之否？」虎懼然曰：「噫！我不如也。」
先生曰：「至如辯言利口，有過兵戈。奮三寸之舌，興千頃之波。溺都鄙之黔首，飫平地之蛟鼉。覆軍殺將，傾國敗家。張儀善辯，蘇秦多誇。始若擊鐘，終如鳴笳。子亦有舌，豈得如是？此咋一人，彼殺萬子。」虎悸然曰：「嚱！甚可畏也！」
先生曰：「至於人心譎詭，莫得其比。蜀道良難，無難於此；灩澦誠險，莫險乎是。閶闔九門兮詄蕩蕩，不能以喻其深；錮泉三重兮杳漠漠，莫得以擬其沉。其銛如刀，其細如針。時何穆穆，時何森森。騰今古之奇變兮，軫正人之悲吟。眼耳與舌，豈曰可畏？彼皆僕賤，此則主貴。可畏惟此，子其詳味。」
王郎訪竹賦
王郎子猷，神思高騫。逐若士以遨游，要汗漫而騰翾。息機於牝牡驪黃之外，寄興於旦莫有無之間。晨朝啓牖戶，延爽氣於西山；清夜舉杯斝，引素月於高天。西山失其偃蹇，素月倍其清妍。傾蓋如故，膠漆未堅。以是庶務長廢，職事多捐。
府主不說，將責之以馽縻鞅掌之事，難之以肥瘠死生之權。王郎乃掉頭不顧，命駕徂遷。以神爲馬，以尻爲輪。斥烏有爲清道，令亡是爲灑塵。憑虛驂乘，安處前奔。造友生於千里之外，將稅駕於顧辟疆之名園。
於時天朗氣清，萬物滋榮。芊芊綿綿，百草潜萌。纚纚甡甡，百花芳馨。淫淫裔裔，流水揚聲。嚶嚶喈喈，好鳥相鳴。王郎樂甚，乃欣然作歌，歌曰：「駕言出游，訪我友生。友生孔嘉，愉我遐情。」其聲淵淵然，若金石鐘磬，充塞天地。於是揚鑣馳輪，載歌載行。俄而曜靈西匿，玉輪遐升。檀欒猗猗，悄焉在庭。王郎乃直造其下，嘯詠久之，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夫何此君之奇絕，挺天地之孤標。蘊富媼之孩抱，潛沃壤以甄陶。托圓靈之淳熙，滋柔祇之腴膏。雷輥輥以起蟄，雨澍澍而飄蕭。莫撆捩以施鞭，朝嶔崟而拔梢。茁么麽之寸心，勢崢嶸以干霄。染青春之正色，若縹碧之瓊瑤。秉孤高之直節，如掣風之鶚雕。或骯髒而在庭，或傲兀而在郊。或對月而皦皦，或迎風而翛翛。
若夫月明清夜，四顧茫茫。霜女蹙其眉黛，素娥婉其清揚。節非玄冥，云何雪霜？時非白晝，云何耿光？沆瀣來降，漙露穰穰。滌塵濯垢，沐蘭浴芳。此君乃愈形其清絕，愈絜其文章。如鶴氅之羽士，若綸巾之至人。長相遇於廣漠之野，迥獨立於寂寞之濱。與從容者，蓬萊之賓。相酬酢者，葛天之民。何以描摹其影響，仿佛其風神？
若乃大塊噫氣，蘋末起風。舉天地爲橐籥，鼓萬籟以從容。大如土囊之口，細若蚊睫之蟲。靡不應風而作，殷殷隆隆。其夐然清奇，自拔於哤聒之中者，乃在此君之枝葉。爾其披拂清風，窸窣捷獵。裊裊無極，韵致獨絕。似佳人之呫囁，訴衷情之皦絜。似壯士之嗢噱，誇丹心之如鐵。固幽人之所樂，聊憑軒以怡悅。
於是明月漸落，聲沉響絕。王郎儼然在座，徐徐收神思之遠游。頫眎大地之蠕蠕，仰瞻白日之悠悠。斜睨府主之在側，如蝘蜒之與蜉蝣。
鳳求凰賦
昔有鳳鳥，是爲鸑鷟。乃在洞庭之南，衡嶽之北。朝隨踆烏俄景之六轡，濯羽瀟湘洞庭之湯湯。暮飲顥氣鮮雲之沆瀣，戢翼紫蓋石廩之天閶。引員吭而清唱，埒天樂之高張。聳文章之奐爛，若雲霓之焜煌。厭人寰之淟涊，睎白雲之茫茫。將高舉以遐翥，適九霄之清凉。哀扶搖之中息，眴飄風之驚揚。雲冉冉其遐逝，翼靡靡而難翔。悲造化之網罟，羌無計以趨藏。回六翮之矯矯，暫返眙乎舊鄉。
舊鄉奚以爲樂兮，惟縹緗之矞皇。擷風雅以爲佩兮，集楚騷以爲裳。掬詩賦之清泚兮，澣世路之譎狂。覽沉辭之鄧林兮，履浮藻之康莊。彼中心之確確兮，將終始乎久長。時亹亹以遄逝，溘朝露之難忘。惜《陽阿》之罕儔，鄙《下里》之趨蹌。顧斥鷃之戔戔，豈鳳鳥之所臧。固棄之於棘籬，將往觀乎遠方。
朝晞羽乎長沙，暮濯翰乎大江。鄉淮涘而鼓翼，臨洪河之洋洋。屑琅玕以爲糗糒，吸漙露以爲漿。儻清潔之弗御，抱顑頷而無傷。殫精力於求索，思綿邈其未央。既周流乎九州之博大，將止息於渤澥之右，燕山之陽。
乃有凰鳥，是爲鸞凰。爰栖於此，皦其文章。舒羽翰之赩赫，敷五采之耿光。向青天而引吭，韵暗叶於宮商。翩翾兮若煙雲回斡，髣髴兮若臨風海棠。跂而望之，皎若朝暾出扶桑。迫而視之，宛若素月照屋梁。說韶光而起舞，矯連軒而徊徨。展兩翼之綺縟，振天然之華妝。運修趾而前蹈，宛綉頸而高驤。妙姿態之絕倫，懷悅豫而無量。發清音於喙噣，聲肸蠁而昂昂。昶案衍而濔迤，若廣野之無疆。住流雲於已逝，動輕塵之未揚。若引商而刻羽，乃自然之笙簧。解《白雪》之清質，秉奇節之秋霜。豈鷽鳩之比伉，長皦絜於衷腸。
於是鸑鷟說之，對之長鳴。鸞凰旋走，未許之情。久而反顧，應以音聲。鳳凰相和，關關嚶嚶。將頡頏於青雲流霞之上，逍遙乎昆侖閬風之庭。回睨彼斥鷃與鷽鳩，徒蹀躞乎坰野之棘荊。
游滄浪亭賦 並序
曩有吳郡滄浪亭之游，嘗作七言古詩一篇以識。比閱之，意有未愜，乃復作賦一篇，聊以廣之。
歲次丙戌，律中中呂，句芒反轡，朱明御宇。既負笈於松江，余遍歷乎寒暑。伊鶴唳之無聞，邈華亭之遐舉。惟人物之紛拏，殽四方之步武。值暇日以遨游，訪滄浪之別墅。散襟懷之煩紆，豁塵囂於逆旅。想茲亭之草剏，哀蘇子之甘苦。
嗟乎！余曾不知夫天地之間猶有茲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循小徑之委蛇，歌《滄浪》之舊曲。物紛紛其貺余，恍先生之遺躅。思先生之耿介兮，撫崢嶸之石竹。想先生之風華兮，嗅幽花之芬馥。仰先生之清絜兮，翫池水之盈掬。慕先生之佚樂兮，瞻容膝之室屋。審此地之足安，若濁世之膏沐。感先生之數奇，吁胷臆其棖觸。
想夫先生之降生兮，當有宋之煌煌。經詩騷以爲衣兮，緯書史以爲裳。鄉高衢而騁步兮，若權奇之驌驦。進鹽梅於鼎味兮，退織緝於文章。望高天之泬寥兮，將奮翼以翱翔。回杜公之青眼兮，嘉坦腹於東床。豈相如之足嘉兮，舞梧桐之鳳凰。固竹實之亡慮兮，晚將登乎高崗。何青蠅之垢污兮，與夫魑魅之披猖。將傾側乎鼎鉉兮，階先生以登堂。狙筵席之一眚兮，構貝錦以張皇。倏垂翅於中途兮，豈閶闔之可望？哀先生之蹭蹬兮，遠適夫吳越之鄉。頌魚鳥之可樂兮，賦遠迹於豺狼。歌朗月之無價兮，玩商風之清凉。
若夫月明中霄，空庭覆水。藻荇紛披，松竹影裏。天風時來，遑辨宮徵。手携簡編，茲亭徙倚。三復博浪，一聲嘯起。惜乎不中，祖龍如蟻。遇合誠難，吁嗟如此。想彼留侯，淚落清泚。騏驥空老，浮雲迅晷。鏌鋣不用，年華如駛。終如匏瓜，伊誰之恥？清風斯在，何有生死！
嗟乎！千一百年，不復先生；千一百年，猶有茲亭。仰高山之嶔崎，發思古之幽情。賦《滄浪》以言歸，作短歌以徐行。歌曰：麒麟不世兮，鳳凰不再。摩挲竹石兮，儻有遺愛！
夢蝶賦 並序
昔長卿之賦《上林》，假亡是以抽其巧思；惠連之作《雪賦》，借相如以騁其妍辭。亡是則虛擬名號，相如則史有其人。雖然，其於假托則均也。咸倚主客以錯雜其意，俱憑往復以經緯其文。余曩讀《南華》，於《齊物論》夢蝶之文，未嘗不三復其辭，感慨繫之。將有所賦，爰仿舊體，假漢淮南王劉安，八公蘇飛、李尚之屬，以便敷陳。於「鋪采攡文，體物寫志」，所愧多矣，固是太倉之粟，豈敢自矜後來之薪。其辭曰：
漢孝武之世，淮南王安好觀辭賦，喜近文儒。著《鴻烈》而遠播，招隱士而來趨。八公雷被毛被之屬，諸儒大山小山之徒，相與著書作賦，雅誦投壺。衍奧賾以爲腠理，敷麗辭以爲肌膚。王清閒之日，以此爲娛，因謂衆人曰：「寡人嘗讀蒙漆園吏之書，愛其夢蝶之文，以爲妙絕，其能爲寡人賦之乎？」二山互謙，八公相讓，屬目蘇飛，以應王上。王曰：「殫子之思，逞子之辭，爲寡人賦之。」蘇飛對曰：「諾。」
乃含毫凝思，濡筆屬文，當筵揮灑，頌賦干云：「臣聞夢之爲物兮，因於厥身，果於其神。旦嗜欲之缺玷，暮懸擬於等倫。或夜寒而企重被，或朝惄而企鮭珍。湣貧窶而睎猗頓，憐栖遲而睎平津。幻絲枲而捐菅蒯，想姬姜而棄故人。來何汗漫，去何氤氳。騰拏窈裊，蕭索輪囷。若碧水之薻，似青天之雯。醒而思之，有若飛塵！
「又聞蝶之爲物兮，虛空造耑，陰陽蘊質。天地爲機，自然爲織。脫蠕蠕之蛹，假翩翩之翼。當朝日之澄鮮，舞羣芳之的皪。其形也則小異而大同，其色也則百變而千易。或青若琅玕，或白逾瑴璧。或彤彤而紅，或黝黝而黑。或雜以紫朱，或間以黃碧。視翩翾而有形，循飛空而無迹。
「乃有宋人莊周，寓言於蝶，卮言於夢。假寤寐之冥，發生世之慟。當其夢也，適然於兩翼多足，茫然於方趾圓顱。脫民人之章甫，戴蠕蟲之觸鬚。欣然於空際夷坦，懵然於世路崎嶇。繇花下之小徑，遠人間之通衢。當春光之駘蕩，值百花之葳蕤。循鬱馥而鼓翼，向芳蕊而翻飛。或流連於揭車杜若，或盤桓於蕙茝辛夷。舞屏翳之輕揚，浴羲和之重輝。惟無知之可樂，豈有欲之足悲。厭清潔之質，忘朝露之晞。時汩汩而遄逝，日冉冉而西歸。失向來之懌悅，復覺時之凄迷。落香草之粉，著懸鶉之衣。遺飛空之路，睹蓬室之扉。伸肘而尚疑乎靡翼，俯首而猶想乎垂緌。鼻間似聞乎芬馥，眸子如見乎芳菲。豈莊之爲蝶兮，抑蝶之爲莊？傷夢寐之冥漠兮，感生世之蒼茫。」
賦成而獻，王安賞之。衆人嗟歎，咸味其辭。獨有李尚者進曰：「美則美矣，尚闕一亂，吾其綴之，不亦可乎？」亂曰：「栩栩然其爲蝶兮，真邪幻邪？蘧蘧然知爲夢兮，是邪非邪？」
中秋月賦 並序
丙戌閏月，中秋在邇。煢煢千里之外，懸懸斗室之中。逆旅無憀，襟懷有思。適逢橫笛女史，操觚嘉會，執耳詩盟。提携傖父，以其麄識上平；顧眄愚夫，爲我勉成競病。乃遣雙魚，徵文於僕；敢憑十駕，作賦應之。其辭曰：
蓋聞赤龍南却，白帝中興。時逢三五，月歷虧盈。羲和瞻崦嵫而未去，望舒浴滄海而將升。生民翹首以待，禽鳥屏息以寧。俄而炎光忽謝，朗月徐行。揭冰鏡於蒼昊，牽曜靈以長繩。粉白丹青，表裏山河俱素；滌除塵垢，濁清涇渭皆澄。五湖之魚不知下上，九皋之鶴不辨羽翎。天外廣寒闕，人間白玉京。企登仙者何須駕鹿，慕羽化者即此騎鯨。飂飂之風，吹萬籟以怡悅；穰穰之露，降羣生以清泠。洵天下之美景，萃世間之嘉名。奈何雖逢圓滿，乃爾伶俜。思姮娥之寂寞，想人世之屏營。回緩步於長級，顧搖曳之孤燈。
若夫舐犢情深，樹萱感切。當負笈於遠鄉，違承顔於階闥。臨行有密密之縫，將發有匆匆之別。倚閭而望，憂異地之風霜；倚閣而瞻，慮來書之漶滅。乃逢中秋，共仰明月。期夢時以遨游，倩魂爽以超越。歸來著彩衣，飛去娛白髮。且喜高年之康强，且懼晚歲之飄忽。
若乃紫荊有樹，連璧成雙。同生孩抱，共長籬墻。少小則並肩於一室，長成則糊口於四方。誦卜子夏之言，聊爲寬慰；讀王右丞之句，能不感傷？顧彼月明，未免形單影隻；想吾兄弟，何爲南頡北頏？二陸則東西連屋，二蘇則風雨同床。聊異爨於他國，終聚首於故鄉。
至於閨中思婦，遠道行人。繫情在閨閣，遣思逐車輪。歌《藳砧》以躑躅，聞《刀環》而逡巡。惟夢中之執手，乃枕上之孤身。忽悸魂以動魄，恍回夢以返神。風豈舊交，何事吹儂簾幕？月非相識，胡爲照我冠巾？思婦樓頭之柳，行人衣上之塵。共看今宵圓月，莫爲遠歲浮雲。
嗟乎！雲流雨絕，天淡夜清。昵昵人間兒女，迢迢天上月明。孤月夕升而朝落，行人南邁而北征。亘古長存，朔望盈虛之質；迄今不泯，苦辛契闊之情。是以蘭臺之彥，金馬之英，緣情而墨妙，體物而筆精。攡藻則妍辭霞蔚，揮毫則逸思雲蒸。香霧清輝，杜少陵賦詩以懷伉儷；瓊樓玉宇，蘇和仲歌曲以想鶺鴒。奪驪珠於淵水之下，拾昆玉於閬風之庭。繙閱則時見佳構，披覽則世遺典刑。小子何知，濫螢爝以增輝旭日；鯫生有靦，擬埃塵以加廣層城。不辭謭陋，憑几賦成。繋之楚些，歌以騷經。
繋曰：值三五兮望明月，可中天兮皎白雪。若有人兮夢魂發，伴清輝兮悄飛越。
明故宮賦
丙戌孟夏，予春秋二十有二，游於虎踞龍蟠之鄉，珠歌翠舞之地。世如傳舍，歲如騏驥。求如所謂顯慶之輅，正始之音者，邈焉不知何逝矣。惟有南唐之流水，與夫東晋之青山，汩汩於白日之下，嶽嶽於浮雲之端。爰至一地，有殘基敗址，霾沒於茵草之間。度其廣輪，似曾可觀。閭巷商賈，通衢衣冠，蹂之而不顧，踐之而不憐。或曰：「蓋所謂明故宮也。」嗟乎！千門萬戶，乃至於是。千乘萬騎，亦有此焉？翠華想像，玉殿虛無，可勝喟哉？
惟彼有明之末造，泰山高兮既已頽，梁木堅兮復已壞。李闖病於內，金虜狙於外。忽一髮之解懸，欻土崩而瓦敗。當是時也，南畿士夫遂謂王氣復鍾，中興在躬，議推賢王，踐祚此宮。嘐嘐焉久而不終，乃使彼四鎮武弁，炎炎乎攀日月而附蛟龍。太阿之柄從斯而倒，帶礪之盟從斯而隆。節鉞之屬從斯而假，興復之望從斯而空。下則劃閫閾以自守，不復顧中原之遺弓。上則指江流以自固，聊且樂廣殿之清風。玉樹之歌聞於宮內，美芹之論棄於塵中。咸陽之流盈於省院，宗李之英爲誰而雄？吁！豈不危哉？楚則失矣，秦將得之。遂問鼎郟鄏，逐鹿河伊。如火如荼，似熊似羆。化龍已無望，泥馬復奚馳？膻腥逼於宮闕，烽煙起於郊圻。墟臺城於一炬，遺後世以興悲。
嗟乎！三百餘載，倏焉已去。彼市廛駔儈，街衢士庶，豈復知洪武弘光是何代帝號，銅駝金人是何代所僕？風不爲之低回，日不爲之少駐。蕭蕭者無異，皎皎焉如故。
大言賦 並序
司馬長卿曰：「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皇甫玄晏曰：「大者罩天地之表。」宋玉《大言賦》，其具體而微者乎？晋傅鶉觚亦有擬作。余不揣荒陋，亦作一篇，聊爲壽陵之步爾。其辭曰：
齊王游於稷下，諸先生從。騶衍談天，騶奭雕龍。淳于髡如轂輠之炙，汩汩不窮。王甚說，乃曰：「夫宇宙無倪，人心方寸，然無倪者不能囿方寸，方寸者獨能苞無倪。大言者，若是之謂乎？疇能爲寡人大言者，飲之一石，賜之尼溪之田。」
騶奭曰：「爰有一物，蠖略於天地之淵。驤首如泰華危危，竦脊若太行綿綿；奮鬣如鄧林風過，舒爪若三晋之廛。嚏則淅瀝，唾則瀑懸。歙則凡百瑟縮，噓則吹萬如搴。夏后氏豈得馴擾，有熊氏所繇升天。愚臣不識，强命之曰龍焉。」
騶衍曰：「赤縣小小，九州瀛寰。生民瞢瞢，如居粒船。若眢甃之蛙黽，寧識天地之大全。天地者，無倫無脊，無垠無邊。章亥之所難窮，禹迹之所唐捐。太行泰華如蟻封，鄧林三晋如一斑。視彼龍之處天地，曾不若蛭螾之大者然。」
淳于髡曰：「吁！天地之處宇宙，若部婁之一拳。圜方而似天地者，茫茫之中何翅萬千？恍兮而生，惚兮而殘。夐乎不知其所始，遼乎不知其所緣。然有大人焉，措天地於胷懷，置宇宙於簡編。神接太易，思周坤乾。億萬斯年如笑談俄頃，無涯無際若指掌之間。奮舌則興壞可知，下筆則去來駢連。方寸間已囊括無倪、苞舉無極，還置於眇眇之身、倏忽之年，曾不局促，是真可謂大旃。」
齊王曰：「善。」飲以一石之酒，賜以尼溪之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