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在现代社会,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阅读、写作和旅行其实都已是极具个性化的私人体验。不过在面对潜在或是现实的读者、听者时,阅读、写作和旅行往往会被赋予意义。小序所涉的话题,同样也被置于宏大的叙事之下。不过对于作者来说,最关键的仍然应该是自己喜欢,这就是最大的意义。此文为《煌煌大明:考古、服饰、礼制》序言的前半部分。
——乐浪公
为什么要研究明代服饰,或者说服饰研究为什么要注重明代这一时段?
服饰,作为身体外在的显著特征,早在春秋时期就已被认为是族群认同和区分的重要标志,并被纳入礼制的范畴且在后世不断得以强化。明朝,在中国历史的序列上,处于元朝和清朝之间,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朝代。元朝和清朝都由少数民族建立,而明朝可说是帝制时代最后一个以汉人为主导的王朝。在服饰史上,元朝“近取金宋,远法汉唐”,同时“兼存国制”。这一制度袭自辽金,其时有国服、汉服之别。辽金元虽重国服且行剃发,但不废汉人衣冠。明朝初立,明太祖诏“复衣冠如唐制”,“胡服、胡语、胡姓,一切禁止”。清朝定鼎,强制汉人一律剃发易服。初看之下,元朝为一变,明朝是一变,清朝又是一变,三朝服饰截然不同,似无因袭。但实际上元代服饰影响明代既深且远,其影响且及于清代并朝鲜、日本、琉球诸国。在此,试举数例,以示元明清三朝服饰的关系:
搭护。又作搭胡、搭忽、答胡、答忽、褡𧞤,为蒙古语“Dahu”之音译,意为一种皮袄,后用以指代丝麻类半袖或无袖的袍服。明初革除胡服,但搭护不在其列。搭护在明代更多地写作褡𧞤,与圆领、贴里为帝王群臣常服中的特定组合。入清,礼服中也有搭护。杨宾《柳边纪略》卷三记满洲“天寒披重羊裘,或猞猁狲、狼皮打呼”,文后注云“皮长外套也”。《御制增订清文鉴》卷二十四衣服类第一载“皮端罩Dahū:用任何一种皮草做的比褂长,放上眉子,毛朝外穿的,称为皮端罩。用白珍珠毛狐狸皮、元狐皮、貂皮、猞猁皮上镶貂皮边,猞猁皮、豹皮、狐狸皮等皮毛做的,和朝服一起穿”[1]。满语Dahū当即借自蒙古语Dahu,其时汉译或作打呼、达呼、大护,而更多地则被称为端罩。据《大清会典》,端罩有黑狐、紫貂、青狐、貂皮、猞猁狲、红豹皮、黄狐皮等数种,这与蒙古语的本意颇为相近。按质地、皮色及其里、带的颜色,端罩又分几个等级,以此区分身份的高低。
[1]傅恒等撰:《御制增订清文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33册,经部,小学类,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页。原为满文,友人李青芯汉译,慨允使用,谨致谢忱。
贴里。又作帖里、天益、天翼、缀翼、裰翼,为蒙古语“Terlig”之音译,意为丝、丝织品、绸缎,后泛指丝麻织物。或言“Terlig”为腰间收束之袍服的蒙古语称呼[2]。入明,贴里未废,且与圆领、褡𧞤为特定的组合。明朝末年,朝鲜使臣申忠一出访女真部落,记弩尔哈齐的穿着,说是“身穿五綵龙文天益,上长至膝,下长至足背,裁剪貂皮,以为缘饰”。朴趾源《热河日记》记其一行将渡江入清朝国境,于卢参奉所说“视帖里时,更加豪健矣”文后注云“帖里,方言千(天)翼”,天益,亦即天翼,也就是贴里。洪万朝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以谢恩副使出使清朝,在其《晚退燕槎录》中记清人服饰,称“所谓公服,如我国辇陪军之所着,而有绣贴里则长而有膝。按如我国戎服。红头上有澄子,青卵、红卵各随其品,垂念珠一串,围带子于贴里。此必遵胡元辽金之制而未可知也”。洪万朝所说的公服,当即清代的朝服,近人考证清代朝服的形制正是受了明代贴里的影响[3]。
[2]李莉莎:《“质孙”对明代服饰的影响》,《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3]王业宏、赵丰:《清入关前朝服考》,《东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补子。补子在明代为文武群臣常服圆领上的一种标识,《明太祖实录》载“(文武官)常服用杂色纻丝、绫、罗,彩绣花样:公、侯、驸马、伯用麒麟、白泽,文官一品、二品仙鹤、锦鸡,三品、四品孔雀、云雁,五品白鹇,六品、七品鹭鸶、鸂鶒,八品、九品黄鹂、鹌鹑,杂职练鹊,风宪官用獬豸。武官一品、二品狮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八品、九品犀牛、海马”。明清易代,袭用补子,用于文武群臣朝服、吉服、常服外套穿的褂子上,其功用与明代一样,也是为了区分品官的等第,惟其花样与明代稍有参差。推原其始,明清补子乃是出于蒙元胸背。胸背,顾名思义其装饰的部位在前胸后背,初为或圆或方的装饰花样。蒙元胸背普遍采用龙、凤、麒麟等动物作为装饰,并无明确的等差序列。明清补子则文官专用飞禽,武官专用武兽,等级鲜明。
搭护、贴里、补子之外,帽顶与其上的翎羽装饰,珍珠(蒙古语、满语称“答纳”)装饰,及衣物上如云肩通袖膝襕、四团、八团等装饰模式,也都是元明清三朝服饰前后袭用的实例。此处所举虽然间有蒙古影响女真的例子,并非一律经由明朝为中介而递相袭用,但不难看出元明清三朝服饰之间的关系远比通常所认为的密切。
又,有明一代,以中国为主导的东亚封贡体系最为典型。朝鲜、日本、琉球作为名义上的藩属,对明朝例行朝贡,明朝则对其加以册封。而封贡体系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明朝对藩属赐给冠服。特别是朝鲜王朝,“礼乐文物,侔拟中华”,衣冠制度效法明朝。明清易代,出于尊周思明的意识,朝鲜士人主观地认为清朝已是腥膻遍地,礼乐文物荡然无存;而僻在一隅的朝鲜却能保有明朝政教,“一隅青丘,独保大明日月”,“大明日月,尚存于青邱一隅而未尝亡”。至朝鲜高宗称帝前夕,儒生在劝进奏疏中也说“惟我东方,檀君首出,与尧并立,箕师道东,一变为夏。亦粤我祖宗缉熙之学,直溯关洛,尊尚程朱,礼乐文物,侔拟中夏者,迄今上下四千年。而惟其皇统之号,则在古未遑矣。钦惟皇明,廓清区宇,圣神继绳,我国受命,号称小华”,继称“陛下圣德大业,宜承大明之统绪”,“伏惟陛下深体万东之义,廓挥中兴之志,亟正宝位,亟涣大号,以顺天命,以应民心,克承皇明之统,永享无疆之休焉”。朝鲜王朝升格为大韩帝国,其时距明亡已数百年,但仍认为是承继明朝的统绪。度支部协办朱锡冕在奏疏中就称“洪惟我陛下,挺上圣姿,膺中兴运,远绍皇明之旧统,创制大韩之新规”,高宗也曾直言“大明受之于宋,朕则受之于大明”。与此相应,朝鲜使臣出使清朝,特别注意清人的穿着服用及清朝士人对其衣冠的观感,在《燕行录》中往往费有不少笔墨。朝鲜使臣以为“我等衣冠与明制一样”,普遍认为大明衣冠尚存于朝鲜且惟此可见,尹凤九《屏溪集》就称“即今天下,我独周矣。大明衣冠,惟此可见”。在路途中,朝鲜使臣常常讲求穿戴,以期引起路人的艳羡。尹凤九在给即将出使清朝的俞子成的信中,就说“且儒士之行,兄乃一初,不可用军官服,宜以幅巾等巾服莅途。中原旧人,必且艳看矣”。路人对朝鲜使行异样的眼光,朝鲜使臣却多情地以为“华人见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在与清朝士人交往的过程中,朝鲜使臣的自我优越感还屡屡藉其衣冠得以膨胀,进而夸示于人前[4]。
[4]葛兆光:《大明衣冠今何在》,《史学月刊》2005年第10期。
如上所述,元明清三朝冠服制度虽各有异,但异中有同,不乏前后因袭之处。同时,明代服饰也在域外有着深远的影响,进而引致朝鲜对清朝的别样认知。明代服饰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即在此历史的纵向和横向得以凸显,而无关于是蒙是满是汉还是朝鲜。服饰研究注重明代,还有一个现实的考虑。往往年代越早可资利用的材料越少,年代越近材料越多。元朝去今已远,文献多不足征,其他材料也相对较少;清朝去今最近,无论是文献还是实物、图像等材料都极为丰富,且相关研究也多。惟于明朝,去今不远不近,材料也还算充足,相关研究不无深入的空间。近年来,相关文献、实物、图像的发现、发掘、发布,也大大丰富了研究的资料,使得系统地研究明代服饰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