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已退休),《道家文化研究》副主编。主要研究方向:汉代思想,道家思想。著有《自由与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淮南子》选注本,“百部经典·淮南子”解读本等。
师风懿范
如何丧我呢?我们如何才能做到不受现成之我的限制呢?庄子也提供了两种方式,一个方式是大,一个方式是反。所谓大就是用扩大的境界超越具象的小,庄子非常喜欢大,大小之辨也是庄子一个很重要的话题。
《庄子》这本书有33篇,第一篇就是《逍遥游》,《逍遥游》一开篇就是一派阔大的气象:“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北海里有条大鱼,变化成了一只大鹏。大鱼相当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也非常大,也是不知其几千里也,然后这个大鹏鼓动翅膀在水面上击打起三千里的波浪,趁着上旋的旋风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它扇动着翅膀像垂天之云。庄子的描写能力是非常强的。
我觉得在中国文学史、思想史上,庄子的描写能力真的是一流的,他几句话就写出了一个阔大的景象。然后他就描写大鹏的视野,大鹏是由鱼化成来的,也就意味着它要从水面上开始起飞,它鼓翅起飞以后,先看到水面上蒸腾的水汽,庄子是这样描写的:“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什么叫野马,什么叫尘埃,什么叫生物之以息相吹?如果你们看过大水面上蒸腾的雾气,你就会觉得庄子描写得非常贴切、非常生动。他的描写就是说,大鹏从水面起飞的时候,看到阔大水面雾气蒙蒙的这么一个景象,虽然朦朦胧胧,但是意象无比扩大。
继续往上飞大鹏就看到了辽阔的天空。它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就是在高空上看远方,远方有多远呢?这是大鹏的视野、向远的视野。然后大鹏飞到高空,这时候它的视野开始朝下:“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哲学家描述情景是为了借助思考,是为了比喻抽象的思想。那么庄子的这个大鱼换大鸟,大鸟又高飞,实际上是有很多解读的可能的。我现在只说它从上往下俯视的这个姿态意味着什么?
可能尼采的一句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寓意,尼采说过一句话,说“我仰望是因为我渴望升高,我俯视是因为我已经升高”。现在这个大鹏就是已经升高,所以它在九万里的高空往下整体地察看这个世界,察看这个宇宙。道家的这种俯视的观察、察看世界的姿态,其实和儒家也可以有一个小的对照。儒家实际上是立足人间世的,它因为是强调德行的人,是对人要做一种道德的劝勉,要鼓励人成圣成贤,实际上就是要向上提升人,就是在向上仰望。
那么道家实际上是跃出了世界,跃出了地面、跃出了人间世,在一个相当的高度对人世、对人间、对人间的关系,对整个宇宙做一种俯视的、一种整体的关照。苏轼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在庐山中是不会知道庐山的。道家的姿态实际上就是一个在外的一个姿态,一个俯视的、在外的姿态。其实这是道家理解世界的视域,也是他们人生的一个态度,总之来说这是相当大的一个姿态。
秋水同样也是如此,秋水我就不读原文了,简单地说一下:河水变宽了,河涨水了,然后河伯非常得意:“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是到了大海的时候它就惭愧了,原来我不是最大的,大海比我不知道辽阔多少,我的得意恰恰是因为我小,我不知道有大,我把小当成了大,真惭愧呀,惭愧。这个时候海神海若就跟他说:“你能够知道惭愧就还有救,现在我告诉你一下什么叫做大吧。你看着大海,就足够大了吧?其实大海不过等于大湖泊里边的一个石头上面的一个个小缝、一个小空壳、一个有眼的,我们的一个海就是那样。中国不过是粮仓里的一粒小米。”
庄子非常喜欢大尺度的空间,大尺度的时空想象,他总是动则说万世、动则说宇宙,说得非常大,说的都是些大尺度的。这种大可以是有形时空的大,其实也是无限心量的大。拥有这样的时空眼界,小的得失、小的是非就很容易不是个事了,就被化解了。庄子常常就是用这种大时空的境界,去化解现实中若干的小计较。所有的计较是什么?计较就是一种功利心。
《庄子》里边有很多次记载庄子和惠施的辩论,最重要的一个话题就是讨论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无用。经常是惠施批评庄子,你说的话没用。有一次被惠施说“子言无用”,你的话没什么用的时候,被庄子反驳了,庄子说什么叫无用,什么叫有用?你要懂得无用,你才知道什么是用。我们人站在大地上,我们所用的面积就是两个足掌大的地,但是如果从我们足往外挖,一直挖到地下水涌出来的地方,你还站得稳吗,你还能向前行走吗?惠施说不能。所以你现在知道什么叫做无用之用了吧?所以说庄子的思考实际上是非常深刻的。
道家实际上经常告诫我们,要看到表面上显现出来的背后的阔大,如果对阔大有了理解以后,它显现出来的,你才能充分理解,如果只在那一点已经显出来的“是”,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懂这一点的,因为对背后是不是虚、是不是无的大背景,你是不懂的,你也不懂它显现的究竟是什么。这就是我说道家的“虚”、道家的“无”的意思。
总地来说庄子是非常非常喜欢大的,但是他是一个思想力度很强的思想家。所以他清楚地看到,只要是在比较之中的大都是有限的,大是跟小比较而大,这都是有限的大,真正的大应该是无限的。也就是说不在于一个对象性的关系,不在一个大小对比中显现出来的大才是大,这个大是什么?就是道。求大最后一定会到求道那个地方。道家的道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是一个错误的问题,因为道是不能用什么来问的,但是我为了现在方便发问。道家的道是什么?道家之所以叫道是因为他们讲道,但是如果我们去看先秦的所有思想家哪一个不讲道?大家都讲道,为什么只有道家才叫道家?是因为道家其他以外的其他各家所讲的道都是可以加定语的,都是圣人之道、尧舜之道、圣道、王道、霸道等等的道,只有道家的道是不能加定语的,它不是一个什么道。所以说我刚才说道是什么,是个错误的问题。道是不能用什么来说的,甚至道都不能来说。
老子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所以道是不能定义的,庄子是另外一个方面,是通过求大最后我们走到、求到道,从高处俯视的时候,我们超越所有具象的时候求大,会引导我们求道,“求大而求道”这是指点我们。庄子说必须大,才可能丧我,才能超越我的具象表现。
第二条就是返回,返回到哪里去?返回的指向还是道,庄子说人原本是与世界浑然一体的、整全不分,与道唯一。最初的人,自为马、自为牛、并不把自己和环境、和外物区分开来。但是人最后就是“知”,刚才我说的与“体”相对的“知”。人知觉懵懂,人知觉到自己是一个“我”了,渐渐把外部的世界当成我的对象了,把自己之外的其他一切当成他了,这样“我”和外部世界就隔离开了。
有人就误解庄子的这个说法,难道我们要回到原始人去吗,我们要回到连自己是牛、是马、是人都分不清楚的状态去吗?实际上这对庄子是一个误解,其实庄子是要用最初的“不分”来提醒我们,我们作为一个在现实中已经显现出来的“我”,实际上已经和世界处于一种隔离的状态,我们和世界隔开了。这种基础的本源性的隔离就是造成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环境、人与外在世界的隔离。这种隔离最终会使人感到孤独和封闭。
真人应该是完整的,应该是向外永远保持敞开的这种姿态的,因为这个敞开是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人肯定是要敞开自己,要实现自己。那么人的现实性或者说是成我,永远只是人的本相或者说人的无限潜能的部分实现。如果一个婴儿长大了有可能会成为任何一种人,他可能是老板、可能是打工的、可能是农民、可能是歌唱家、可能是科学家。他可以是任何一种人,但是他不可能同时成为所有人,而当他实际上成为一种人的时候,他成为其他类型人的可能性就被遮蔽了。如果要重新敞开他的其他可能,他就必须复归于婴儿,就是重新来一边,重新敞开自己。这就是返,这在《庄子》的说法里边就叫返,就是人要从已成返回到整全的自身,从成我返回到真我,返回到真人。
道家关于返有很多说法,比如说返璞归真、体道返性等等。“返”的基本含义就是要把已成空掉,倒空,把成心去掉,重新获得没有遮蔽的整全,敞开创造的新的可能。庄子说吾丧我,实际上就是用我提示着人的本相、提示着人的自由存在。因为“我”已经与世界隔离,外在隔离,“我”以我之所是面对我之所不是,因此“我”是一定有是非、有彼此的,我会永远处于与“他”的对待之中受到“他”的限制。物性的“我”受到物的限制,角色的“我”受到身份的限制,成心的“我”受到成我的限制,因此只要我还表现为是一个“我”,我就是不自由的。而吾呢,吾是与道合一的,吾不仅能包容“我”也能包容他,不仅能够是现成的我,蕴含了未来的我,使我能够不固守已成的“我”,而向未来敞开,所以吾是自由的。
所以说在中国思想史上,庄子、道家对真人、对真我、对人的本相自觉,实际上打开了中国思想史上关于人的自由存在的这样一种思想路线。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思想路线,这个思想路线放在战国的背景之下,当今争于利器,一切都以利益为准的背景之下,这个是更加了不起的。儒家用德行来超越功利,超越利器,要用一个文化的秩序格局来超越暴力,就是以利相争的这种一个格斗格局,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但是道家的这个关于人的自由存在的思想路线超越了儒家的道德立场,使人意识到人不仅是一个道德的存在,也是一个自由的存在,而且人的自由存在,更是人的根本属性。有人说,如果没有庄子的话,可能我们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会狭隘得多,确实自由人的觉悟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儒家的道德人可能带来的伦理褊狭和道德独断。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我是有这样的经验。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但是他太正确了,有时候我就会感觉到他的正确所带给我的一种道德压迫,就让我不自在了。如果说坚持一种原则,有时候这个原则就会成为一种桎梏,影响着人。可能道家大概提供了另外一个面向,如果说儒家的道德人为我们中国人提供了一个正大光明的道德追求,那道家实际上就是敞开了一个灵动活泼的更深境界,这是另一种追求也是另一种理想,这个理想我觉得就是和儒家的德行的追求是同样重要的。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