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完成狱友的遗愿,我在监狱里多待了一个月 | 我的特异人生02

文化   2024-07-25 17:04   北京  

【我的特异人生】是苍衣社的个人故事专栏,每期一位来自社会不同群体和职业的普通人,在这里讲述一个从奔涌人生里拿出来的故事。阅读这个系列,能让你重新思考与理解自己与生活的关系,从而更好地度过每一天。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继续更新【我的特异人生】,本故事的主角经历较为特殊,他讲述了自己在监狱里坐牢时的一段经历。

他有一位“联号”狱友叫周明海,周明海76岁,被判强奸罪,但他认为自己是被陷害的,并且一直在申诉。周明海还有一个心愿,想吃一块生豆腐。

为了帮狱友完成心愿,我们的主角不止一次行使苦肉计,并违反纪律帮助他,这从而导致他的减刑受阻。

我的第 2 种特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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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9766 字


炎热的夏季已经结束,九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我们获准休息,停止糊药品包装盒的工作。监舍中几十个老弱病残犯人可以洗衣服、闲聊,到监舍楼下的院子里去晒太阳。

吃过简单的早饭,我再一次抢先把自己和联号周明海满是糨糊的囚服洗好,搭在铁丝上。我像摆动的树枝那样做了几下广播体操,随后立正、向走进院子的值班队长问好。联号是两个犯人结成的对子,“队长”则是监狱管教人员的统称。

回到楼上走进监室,我看到周明海坐在床上靠着窗子往外看。我走过去往床上一坐,问他看天还是看鸟,他指着院子里停在伙房前的送菜车,“送来豆腐了”。

周明海多次说过想吃块生豆腐,病人常常有口癖。他76岁,是山东乳山人,家里有老伴和一儿一女。女儿嫁到邻村,女婿是苹果种植专业户;儿子在某舰队当兵,是一名中尉。

我看过周明海的判决书,犯罪情节恶劣:某晚,诱骗同村一幼女至村中空房内,对其实施强奸。他被判强奸罪,处以有期徒刑十五年。

“根本没有(强奸)这回事,那女孩是村支书弟弟的孩子,而村支书的弟弟此前多次找我商量,要与我换地开砂场。”周明海承包地上种的苹果树已经结果,没有同意对方换地的方案。

周明海是农村常见的厚道人。和我搭档联号的半年中,他只知道低头糊药盒,从不偷懒。偶尔到了睡觉时间,他会在被窝里偷着抺眼泪。他不爱说话,一开口就经常把“想死”“死了多好”“我死了儿女就不跟着遭人骂了”这些话挂在嘴边。

他觉得自己无法活着出去,于是整日盼着死去,以便摆脱屈辱。一些被证实犯了强奸罪的老年犯人,却不想死,一天到晚精神十足。

我不相信他这么大岁数,有家有业有儿有女,能干出那种事。我认为他是被陷害了,帮着写过申诉书,但半年过去,音讯全无。

后来我问周明海:“你的苹果地还在不?”

“闺女上次来探视时说,那块地已经被村支书的弟弟用来开砂场了。”

近一个月来,周明海常说头晕恶心,连半个馒头也吃不完。十几天内,他晕倒过两次,有一次头碰在铁床上流了血。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队长向其他犯人询问过具体情况后,批准他休息。


联号必须二十四小时在一起,睡觉挨着,晚上一个人要上厕所,另一人也必须起来陪着去。这是监狱中的“双出双入制度”,目的是让两人互相监督,防止出现逃跑、自杀及其他事故。

老残病犯监区对联号的管理宽松一些,这里犯人的身体大多有毛病,队长有意把一名身体差的犯人和一名身体较好的犯人搭配着,让他们互相帮助。

联号之间如能协调共处,关系往往跟兄弟一般;反之,两人会处处闹别扭,日子很难过。我和周明海成了很好的搭档,日久天长,我们之间滋生了友谊。这是我努力想为他搞到一块生豆腐的原因。

为了弄到这块生豆腐,我用了监狱中最笨的办法。

监狱有规定,拔牙的犯人可享受三天病号饭,甚至可以吃上打卤面条。当然,面条和生豆腐无关。

我们的监区在狱内医院的三楼,二楼是病房,一楼是门诊、化验室、药房、洗衣房等。狱内医院的大部分医生和护士由犯人担任,闲暇时大家在一个院子里晒太阳,彼此很熟悉。

我到监区小卖部买来五盒烟、掖在囚服里,让组长领我去找队长请示下楼看病,得到批准后,组长带我去了门诊部。

向医生讲述病情时,我装作痛苦万分的样子,请求拔掉嘴里最后边的那颗牙。我趁人不备,把香烟塞到医生的抽屉中,于是医生给我开了诊断书,让我去找负责拔牙的医生。

负责拔牙的医生是我的老乡,出于情分,他仔细检查了我指定要拔的牙后,告诉我牙并无问题,“还是颗好牙,吃点消炎药,别拔了吧。牙拔一颗就少一颗,还影响咀嚼吃饭”。我以拳击打腮帮,一副痛不可忍的模样,坚决要求他拔掉。

医生拿我没辙,让我坐在拔牙椅上,打完麻药,用什么东西敲了敲那颗牙,听我说没感觉后,他用钳子套住那颗牙齿,一只手抱着我的头用力一拔。我只听到脑子里“刺啦”一响,接着“当啷”一声,一颗每天嚼白菜萝卜的大牙被丟在盘子里,像色子一样滚了一圈。

我把牙拣起来,在囚服上擦去血迹,恋恋不舍地放进兜里。

走出门诊部,我手里拿着医院队长签字的病号饭通知单,边微笑边用舌尖寻找那颗牙空出的位置。

来到监区大伙房,我把单子递给伙房组长,心里享受着违规的秘密交易的愉悦。他看看手里的单子再看看我,迟疑地问:“三天病号饭只换一块生豆腐?”

我语气坚定地给出肯定答案,并对伙房组长表示了感激。十年后我升任了值班组长,“权力”大到能管住伙房组长时,有一次他偷着塞给我煮好的一兜鸡蛋,讨好地说:“当初你根本不必为了弄一块生豆腐而拔牙。”

这天中午开饭时,管分饭的犯人单独递给我一只碗,碗里放着半斤重的一块生豆腐,外加一棵葱。

我把生豆腐和葱端到周明海面前,他不敢相信,愣住了,随即老眼昏花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

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因一块生豆腐掉下了眼泪,很多年过去,那情景我都没能忘记。


用一颗爹妈给的牙,为一个相识仅有半年的犯人,换一块半斤重的生豆腐。这在其他犯人眼里,绝对是件蠢事。

有些犯人,则认为我另有企图,聚在一起分析我做这件事的不合理性。最终他们得出结论:我是想感动周明海,把他嘴里那颗大金牙骗到手。这个结论在犯人中间传开,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犯人对我另眼相看,他们认为我是江湖中的骗术高手,“具有三国中刘备等枭雄的胸怀与谋略”,一时我备受尊敬。

周明海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更重了,上厕所要我扶着才能去。十天后,我决定再换一次生豆腐。反正还有三十多颗牙,少一两颗也没什么影响。我轻车熟路地去门诊又拔了一颗牙。这次没人问我原由,他们都等着看我的苦肉计能否成功。

这次除了本土山东老乡,我还受到了东北、西北、西南及东部沿海省份犯人们的拥戴。他们认为我在监狱里还能有计划、有步骤地实践犯罪技能,是利用监狱的改造政策、倡导犯人向善的奖励规定,想为自己谋求更大利益,在评选改造积极分子、挣分多减刑上进行周密布局。

监区管教队长注意到这件事,把我叫到监区办公室,队长问我为什么拔掉两颗牙。“周明海的病情队长也知道,人生病时总想吃点特别的东西,我知道自己这样做违反了监规纪律,队长可以扣我的减刑分。”

管教队长没批评我,只叫我以后别再这么干了。月底公布减刑分时,我的基本分没多也没少。队长没怀疑我拔牙有什么阴谋。


转眼到了国庆节,大扫除、开大会、宣布节日监规纪律以及文体活动安排,接着进入节日七天假。

北方的监狱一年可以吃到五次饺子,其中一次是在国庆节。包饺子是大工程,以监舍为单位干活,然后挨个监舍送至伙房去煮。监狱方知道犯人难得吃一次饺子,怕大家吃不饱,给每人增加二两干面。这样一来,每个人大约能分到四十个饺子。

我把周明海的饺子端到他跟前,他看到饺子两眼放光,连吞几下口水后,迅速吃完自己那份。我看他意犹未尽,把自己碗里的饺子拨给他八个,他很快也吃干净了。

吃饺子时,组长偷着递给我一小瓶藿香正气水。这是治肚子疼的药,但在监狱里它堪比茅台,因为药里有酒精,可以当酒喝。犯人从医院交易到它,能显示自己在监狱的关系很硬。

我把那瓶藿香正气水给了周明海,这是他此生喝的最后一口“酒”。

假期过后,犯人们摆上工具,继续糊药盒。这天周明海上厕所时又摔了一跤,我把他扶回监舍后,察觉他眼神游离。

第二天,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周明海的病情:“据反映,周明海在国庆节吃饺子时,不但吃光自己的四十个饺子,还吃了你给他的八个?胃口这么好,不像是有病。”

“监狱里难得吃一次饺子。周明海是北方人,哪个北方人不爱吃饺子?他一顿吃了四十多个饺子,和他有病、不能干活无关。我一顿能吃一百个饺子,可走路依旧一跛一跛的。”

队长似乎相信了我的话,我有文化,从不拉帮结派,他认为我还算个“正常人”。之后,队长没有为难周明海,让他继续休息。

周明海的情况日益不妙,他整天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有时自言自语。而且他吃不下多少东西了,一天三顿只能喝半碗稀饭加几口菜汤。有人说:“这老头看来混不出监狱了。”

有天上午,我们正在干活,一名犯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怎么一股臭味儿?”众人目光集中在周明海身上。

我起身走到他床边,屎尿味儿冲进鼻腔。我朝组长喊:“不对劲儿!周明海死过去了!”组长过来用手推推周明海,他毫无反应,组长让我们赶快报告队长叫医生来。

几名护士和医生很快从楼下跑上来。他们围在周明海床边,一个医生伸手扒开周明海的眼皮看看,抓着他的手腕探了下脉博,用眼神示意几个护士抬周明海下楼。

护士都是年轻犯人,他们每人抓住床单的一个角,一用力抬着瘦骨嶙峋的周明海下楼去了。

我看着组长,他面无表情地说:“人一到了大小便失禁离死就不远了。”

我的心空落落的,好像一个相识很久的朋友发生意外,向死亡接近,我很不安,情绪有很大波动。一名犯人偷偷倒了我盆里的糨糊,我怒从心起,拿起剩下的半盆糨糊直接扣到他头上。

这是我入狱后第一次暴力行事,因此受到了处罚:被责令给被扣糨糊的犯人洗干净衣服;在监区全体犯人大会上念检查;扣去我当月的基本减刑分。

我一个月能挣二分,一分能减刑三天,这意味着我要在监狱里多待上六天。


一个月之后,我站在监室窗前,可以看见高墙外边的杨树叶子变得枯黄。所有犯人都换上了冬季囚服。

我去一楼门诊部打听周明海的近况,听说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后来我利用中午队长们下班的间隙,走后门进入病房去看望他。他赤身裸体、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一根导尿管从他下身伸出来,接到一个大瓶子中。吃饭时,护士往他鼻子里插入胶皮管,灌点流食。

再过两个月,我听说周明海得了褥疮,创口有碗那么大。听护士们说,他嘴里不断发出呻吟声。

监狱里关于我和周明海之间的传言仍在继续,有人证实他那颗金牙还在嘴里,很多人暗中留意我,想看我最终用什么方法把那颗金牙弄到手。

元旦前一天下午,队长让组长到仓库里收拾周明海的个人物品,队长说:“周明海死了,他终于摆脱了病痛折磨。”我站着静静地看了队长好一会儿,觉得他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漠。

周明海去世一小时以后,我在院子里晒糊好的药盒,看见他被灰色毯子裹住,由几个犯人抬出来放在平时送垃圾的铁车上。那辆垃圾车几乎每月都要载着一具犯人的尸体出监狱。老残病犯监区死了的犯人,家人基本都不管,只好花二百块钱送到火葬场烧掉。

又过了一阵,队长领着一个身形高大笔挺、穿着海军制服的年轻军人向老残病犯监舍区的仓库走去。值班的犯人说那个当兵的是周明海的儿子,来拿他父亲的遗物。

我赶紧一跛一跛走进监舍,从褥子底下翻出替周明海写的申诉书,小跑回走廊,等年轻军人走到我面前时,我把叠好的申诉书递给他。我对这个面露惊愕之色的年轻人说:“这是你爹的申诉书。”

当天下午,监区再次召开全体犯人大会,主要针对我违反监规纪律、未经队长许可私自向外来人员传递信件一事公布处分决定。我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一共被扣除八分,三八二十四,又要在监里多待二十四天。

周明海不在了,关于我和他之间的传言也消失了。最后的传闻是:给周明海裹毯子的护士真切地看到,那颗引发广泛关注的金牙,随着周明海的尸体去了火葬场。犯人们又开始议论,火葬场的人拣了便宜,发了笔小财。


周明海死后,管教给我安排新联号。组长刘半田从管教办公室回来,问我:“猜,你的新联号是谁?”

我扫一眼监舍里几十个老弱病残,哼了声:“不就是又从这堆虾兵蟹将中挑个和我配对,管教还能把赵本山派来?”

刘半田诡异地笑笑,说:“你等着,一会就来。”

五分钟后,几名狱友搀扶着“陈教授”进了监舍,后边还跟着几人,怀抱行李卷和提包。看到这阵仗,我乐了。

两年前,我走进老残病弱犯监区时,就见过戴酒瓶底眼镜的陈教授。每晚他路过我们监舍,手里总拿一卷报纸或一本杂志,真像一名刚下课的老教师。

刘半田冲我一咧嘴,起身迎过去:“把教授扶到这边,他的床靠南墙。”在监狱能靠墙睡的都不一般,要么以前是干部、老板,要么是黑道上的名人。

陈教授原名“陈孝贤”,是狱友们口中扒窃界的仙儿,在东北被称为“祖宗”。据说他曾编撰过一部扒窃教材,总结了扒窃界的历史及著名人物,还收录了南北技法大成。

一群人把陈教授安顿好,恭教地说:“祖宗,您先歇着,有事就让人传话。”

陈教授伸出根手指摆了一下,“以后不许这么喧闹,要学会蛰伏。”又转身握住我的手,说:“老不死的给你添麻烦了,十分有幸和你搭档。”这个老头骨瘦如柴、满脸斑,手却像个姑娘的,柔若无骨,还带着微香。

陈教授继续说:“人老了尿多,上厕所你不必跟着,让人烦。”他两手的拇指轮换轻揉另外几个手指头,速度极快。

这时值班的狱友端了茶送过来,他摇摇手:“戒茶了,那玩意儿利尿。”我心想这老头挺儒雅,还怕给人添麻烦。

我站起身拿杯子去喝水,觉得囚服上衣口袋好像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盒中华烟。我仔细想了一遍,他离我最近时,也就是和我握了下手,真神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除了上厕所慢点,陈教授确实没麻烦过我,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床上读书看报。打扫管教办公室的狱友,每天偷着把头天报纸送上来,陈教授看完了再叫人送回去。

周六晚上可以看电视,值班狱友先把陈教授扶过去。到了七点整,不管在播什么热闹节目,只要陈教授手指一竖,狱友立即把台调去《新闻联播》,没人敢表示异议。《新闻联播》一完,他就起身回监舍。

发出睡觉号令后,几个年轻狱友搀扶陈教授,去厕所出恭、刷牙、洗脸,这套讲卫生的活儿只有他一个人坚持。洗漱完,陈教授拿出甘油或润肤霜,仔细涂满十个手指,再揉半个小时。

陈教授看我面露不解,告诉我:“这十个手指不是我的,是江湖的。”说完他挥手从我胸前滑过,我上衣兜又开了。

我说:“听说有人为了让手更灵,会动手术把指根儿切开一些。”

陈教授哼了一声:“嗯,那也算执着,但一辈子也入不了境界。”他不爱跟别人搭话,但渐渐和我话多了。他知道我给周明海“拔牙换豆腐”的事,说:“你上过大学吧,只有读书人才那么傻呢。”

这天晚饭,陈教授吃完豆腐青菜,把馒头给了我,自己要了半块窝头。“我已戒肉六十年,六十六年前被响彻民国的大盗陈天一收为徒弟时,师傅就立了‘三戒’:戒肉,戒色,戒酒。但年轻狂妄,哪条也没戒,结果栽进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三戒”,他说:“不戒肉,身子沉,遇事不能翻墙脱险;不戒色,意志不定,漏洞百出;不戒酒,头脑不清,断事不准。”

“既然你都三戒了,为什么这次又栽了?”

陈教授眼中有刀光闪过,看了我一眼,说:“替天行道。”


以前,我对江湖并不了解,以为就是金庸、古龙书中的世界,再具体点就是在街头吞玻璃、铁砂掌断砖的卖艺人。到了监狱服刑,听说的也只是些行当规矩,没太在意。

和陈教授当联号后,我才对江湖有了新感受。像是砸破玻璃窗,跳进一间隐秘的房子,看见了传说中东方不败手里的那把针。

一次闲聊,陈教授说我无论干什么都有规有矩,我问何以见得,他说:“你每晚都凌晨两点半去厕所。”我很惊讶,这老头难道睡觉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有天开饭吃芹菜炒肉,狱友们因为分肉不均争吵起来。我看着老头们蚯蚓一样扭打成一团,再一看远离人群的陈教授,淡定地看着报纸。

下午管教对此给予了严厉批评,要求组长刘半田立即开会,按主次找到涉事人员,上报监区研究处分。

会开了一小时,老江湖们没一个说话,气得刘半田跳脚怒骂。大家都有经验:犯了事,无论怎么审,一定不能吭声,多说一句都是突破口,结果只有坐牢。

陈教授把正在看的杂志往床上一敲,说:“诸位都是混过的人,还玩抗审那套。在江湖上你等毫无作为,进来了也不思反省,为了口吃的就露出狗相。”

分饭的狱友委屈地说:“祖宗,我真是一点肉沫都没贪。”

陈教授慢悠悠地说:“周老瘸子第一个挑事,王连举帮腔,然后李麻子推了王连举,王连举的相好独眼龙打了李麻子一巴掌,接着四个人开始扭打。趁乱打黑拳的有胖子张、王剪刀、刘娘们。老鞋匠你是不是踢了刘娘们三脚?”

被陈教授点名的狱友先是不吭声,接着一个个举手承认。他食指一摆:“小孙,过去掌周老瘸子三张,今天事发主要在他。”

小孙二十出头,双鸭山人,他师傅是陈教授的徒孙辈。他在烟台扒窃,逃跑时摔断了腿。他柱着拐扙走到周老瘸子跟前,点下头算是问礼,接着右手一扬,“啪啪啪”三个耳光印在周老瘸子脸上。

找出责任人,举行完惩罚仪式,大家就各自散了。陈教授招手叫刘半田,两人低声说了会话,刘半田笑着向管教汇报去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打架时你在低头看报纸,怎么能说得那么清楚?”陈教授没回答,把报纸扔给我。我拿起来一看,笑了,报纸上有个手指捅的洞。

第二天出通报,说看在大家积极承认错误,决定给予小孙、老鞋匠当月不得基本分的处罚。

“小孙和老鞋匠能服么?”我歪过身去问陈教授。

“什么服不服,小孙初入江湖,必须在锤炼下成长。老鞋匠心术不正,必须惩罚。别以为江湖都是黑的,它有自己的体统。事来了不能躲、不能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复杂的事简单解决。”

我越发感到这老祖宗不简单,能把俗事以哲学方法解决,颇有枭雄的气质。看来掏钱包也不只是掏钱包。


星期天一大早,管教上班忘带钥匙,叫人找陈教授下去开锁,作为联号我也陪同前往。走到一楼铁栅栏前,陈教授让我后退三步转过身,同时对管教说:“请管教退到台阶下回避。”

随后陈教授表情庄重,双手合十,向那把二斤重的大铁锁拜了三下,嘴里说着“多有得罪”,然后把一个东西播进锁眼,轻轻一捻,另一只手照锁背上一拍,只听“咔嚓”一声,锁开了。

陈教授开锁的事儿迅速传开。最玄乎的说法是“老祖宗向锁神磕拜后,中指一弹,大铁锁就自己开了”。

这事最终让监狱长知道,专门召开会议,指出狱政监管必须加强。之后,监狱采取几项措施:改造监狱内所有用锁的门和窗,并装上监控装置,又将盗窃的技术犯调往其他监狱,严控犯罪技术交叉传播。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对陈教授说。

陈教授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回答我:“矛与盾总是在磨擦,子弹和防弹衣也总是在思考。”

转眼到了四月份,我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每天得到管教谈话室去干活。“五一节”监狱照例要减刑、假释一批犯人,材料需提交法院审理,各监区会抽出几个写字工整、又守口如瓶的犯人去抄材料。

这天管教又拿来几个档案袋,其中一个袋上写着陈孝贤三字,我忙掏出材料看了起来。先翻到犯人登记一栏:陈孝贤又名吴天宝,1916年生于山东掖县土山镇,其父为清末进士……民国时三次入狱经历,均因犯偷窃罪;新中国成立后,又因扒窃罪入狱四次,因犯故意伤害罪入狱一次。

陈孝贤犯故意伤害罪的判决摘要:潜入受害人家中,趁受害人熟睡之际,以钝物击伤受害人头部。

对此我极为不解,陈教授前七次都是偷窃,怎么会在七十多岁,冒险去敲别人的头?

我急于想把这事搞清楚,但我知道老头的脾气,问了不该问的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陈教授对监狱里的事了如指掌,他见我去管教谈话室干了几天活,推测到我在做什么。他神情严肃地问我:“你一定看了我的材料,只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能说的我一定说。”

“材料里有否涉及一个女人?”陈教授眼睛里又一次闪过锋芒。

“没有。”

他盯着我,似乎松了口气,又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年,老残病监区里有人保外就医,有人减刑假释,熬不到释放的人则死了。此时,陈教授还有三个月零五天才刑满。

陈教授手里有一百多减刑分,但一天没减,可见法院对他盯得很严。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受名声之累”。

这次入狱是陈教授服刑最长的一次,他不在江湖的十一年,不知有多少人避免了钱财被窃,甚至躲过灾难。

“五一节”又到了,陈教授收到很多食品。他把一大兜东西放我床上,什么也没说,盘腿坐在床上挨个揉十个手指头。我看他兴致很好,趁机问他去年提到的女人是谁。

陈教授停下来,盯着我看了三次,才缓缓说:“我师妹。”

他那么在意这个师妹,难道他们干了一单泄漏后必死无疑的大案?我没敢继续问下去,但心里却着魔一般好奇这个女人。

2003年7月16日零点,是陈教授十一年的刑期结束的时刻。这一年,他年近九十岁,尽管这个名满江湖的贼王,已老到骨头上只剩一层皮,股骨坏死让他步履蹒跚,但他精心保养的十个手指却昭示他尚在江湖。

陈教授要出狱了,各路人马都来拜别。15日一大早,他把值班狱友叫到跟前,吩咐今天不可让人上楼,但若姚先生来可以。从晨起开始,监舍里没人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悄没声。

这天早饭,伙房组长亲自端了一碗加两个荷包蛋的面条送来。陈教授把碗推给我,他像往常一样,喝一碗玉米面稀饭,外加几根萝卜干咸菜。

上午管教来向陈教授核对家庭地址,说考虑到他身体不好,监狱安排了车送他到火车站,还给他买了卧铺票。

陈教授站起身,给管教躹了一躬:“感谢管教十一年来对在下的关心照顾!”

吃过午饭,陈教授并未上床揉手指,而是坐在床沿面对监舍门,像是在等人。果然半小时后,瘸腿的姚先生出现。

姚先生酷似周润发,他笑嘻嘻地走到陈教授面前,施了一礼说:“恭贺先生飞了,从明日起,蓝天白水又有故事了。”

陈教授没说话,对姚先生做了一个右手放在胸前的手势。后来我问过无数人,没一个人明白什么意思。

姚先生把一只精致的金戒指扣在陈教授手心,说:“代我向师奶问好。”然后转身走出监舍。

晚饭后,陈教授招呼我坐下,我以为老头要说点临别赠言,毕竟我是他搭档了三年,且熟悉到眼神就能交流的朋友。

陈教授看着我,说:“三年来你有很多想问的,但都没问,说明你懂深浅。今天我给你讲讲,但在我百年之前,你不可对人透露。”

我点点头。


“我不叫吴天宝而叫吴添宝。我虽生于书香门第,但自小顽劣,稍大后对江湖左道感兴趣,惹了不少大祸。十七岁遇到恩师陈天一,从此改姓。”

拜师后,陈教授开始专心学习江湖技艺。但二十岁时,因自大忽视了掩藏踪迹,入狱三年。出狱后,陈孝贤回到陈天一身边,邂逅从北平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师傅独女陈孟昭。随后又是两次失手,前后被关了五年。

三次入狱经历,令陈教授幡然悔悟。在师傅点拨下,他意识到自己失手不在于技艺,而是心浮。于是去了大连一所教会学校读书,以求改变。

1949年,陈孟昭去大连找陈孝贤,两人当起了小学老师。陈孟昭对陈教授十分依恋,但陈孝贤一心继承师傅的衣钵,认为自己给不了她安稳生活,婉拒了这份爱情。

“后来,我师傅夜入紫禁城,取走几件宝物后,隐姓埋名于奉天城(今沈阳),经营一家客栈。后来公私合营,客栈充归国有,师傅因被诬陷,冤死狱中。师妹孤身一人,匆匆嫁给一名造船工程师,生活稳定下来。”

时代变迁,陈教授本可以在新社会改变自己,但他骨子里难忘江湖,加上师妹已有所依靠,心里又想“飞”了。十分巧合,他包庇同门师兄弟,但只一夜功夫,警察就找上门来。

第四次入狱的陈教授,不仅重新融入江湖氛围,还结识了许多仍走着旧路的人物。他说:“命里注定。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本该飞走,但冥冥之中又把线接上了。”

陈教授承认自己是个贼,但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贼,“江湖与正统社会根本不同,但也有自己的文化和法则,这些吸引了我。”

我没有仔细去想他话里的暗示,因为他再怎么对这一行迷恋,每一分钱都是从别人兜里掏来的。虽然他更享受技巧,但无论谁,到了这步都无法回头。

第四次出狱后,陈教授走回旧路,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师妹。但当他再见孟昭时,惊愕万分,眼前的她目光无神,头发掺了灰白,原有的清秀和明朗全然不见。

那时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已开始,师妹的丈夫在惊恐中跳了海。此后,陈教授留在东北,以便暗中照顾她。

沉默了一会,陈教授告诉我:“十一年前,我得知有个男人欺辱师妹多年,就是这么回事。”

我几百个日夜牵挂的谜底,竟如此简单地揭晓了,令我目瞪口呆。

陈教授出狱几个月后,一天我在院子里和姚先生闲聊。他告诉我,陈教授出狱后没坐火车,而是坐接他的专车直奔大连,去见他师妹。

“那时他还不知道,师奶在他出狱前一个月就走了。”

“老祖宗呢?”我问。

“老祖宗去了泰山。很早前,他在那里找到一个山洞。”


—END—

作者 | 齐红

编辑 | 崔玉敏

运营 | 阿闲

监制 | 程沙柳

苍衣社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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