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亦为真言之语(二)
在讨论当代复调传统的构成时，我们发现复调和单音歌唱传统在地球上的分布大致相同。这并不意味着复调和单音在每个大洲和主要地区的分布都相同。相反，一些地区“极度复调”（如撒哈拉以南非洲、欧洲山区和波利尼西亚），而另一些地区几乎完全是单音的（如东亚或澳大利亚）。
复调音乐的总体历史趋势是逐渐消失。我们发现，历史上不乏复调传统衰落和消失的案例，这些案例遍布全球。我所介绍的复调传统逐渐消失的现象，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另一方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复调音乐从单音音乐演变而来的案例。这种趋势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星球上的音乐形式越来越趋向于单音。因此，我认为音乐学者认为复调音乐起源于单音音乐的观点缺乏事实依据，应该摒弃。根据我的模型，人类和古人类史前史越早，复调音乐就越普遍，而且最终，复调的起源一定是在我们人类祖先在非洲进化的过程中，在他们迁徙到世界各地之前。在我们开始讨论关于声乐复调起源的年代和进化原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讨论一下我们祖先在约两百万年前走出非洲时可能共有的一种假想的“原始复调”。
古代合唱团的声音：原始声乐复调
任何对“原始语言”或“原始文化”的重建都是极具推测性的。“原始”复调的重建也没有什么不同。要重建一种根据我的模型存在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年前的现象，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而我们不太可能找到这样的证据。进行这种深层历史重建的唯一可能性是找到一些共同特征，这些特征是世界各地现存的声乐复调传统的共性。
当我们寻找共同特征时，我们需要记住，这种现象本身——声乐复调——正处于一个漫长的衰退过程中。声乐复调，由于某些进化原因，曾经是一种非常需要的现象，但在人类史前的某个时刻失去了其存在的必要性。另一个有趣的一点是，根据我的模型，有些人群很早就失去了复调音乐，而另一些人群则将其保留了更久。因此，在一些人群中，声乐复调的传统已经消失（例如，东亚人和澳大利亚土著），而另一些人群也在走着同样的历史路线。我们将在本书的这一部分稍后讨论声乐复调的这种进化命运，以及不同人群在不同时期失去复调音乐的原因。
但先来解决第一个问题。首先是重建假设的“原始复调”，它可能是所有（或至少是大多数）复调传统的共同祖先。
下面列出了我们远古祖先可能拥有的一些特征。这份清单是通过比较研究世界各地，特别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和欧洲这两个主要复调“家族”的声乐复调传统编制而成的。我们会参考本书第二部分讨论过的声乐复调的“主要”和“次要”形式。
我们遥远祖先的合唱很可能是基于两组人或独唱者和应答组之间的呼应轮唱。 这是复调甚至单音文化的一个真正的普遍特征，几乎所有的人类音乐文化中都能找到这种根深蒂固的呼应轮唱传统。
合唱一定包括了所有人，各个社会阶层。这一特征是传统复调文化的典型特征，在这种文化中，每个人都应该参与其中，没有纯粹的听众。对许多复调文化的参与者来说，仅仅听别人唱歌是不自然的，他们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唱（或者打拍子）。只有女性（或男性，或其他社会群体）唱歌的现象出现的比较晚。
合唱的节奏一定非常清晰有力。 这一特征并非所有现存的复调传统都具备。例如，一些地中海复调传统融合了古老的欧洲和中东单音歌唱传统，节奏较为自由。同时，而没有受到中东单音音乐影响的复调传统，节奏都比较清晰。清晰的节奏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歌唱传统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在许多欧洲和波利尼西亚的复调传统中也十分常见。
**我们祖先的合唱肯定伴随着舞蹈、拍手和各种肢体动作。**这种歌舞一体的形式在古老的音乐传统中十分常见。这种古老的融合形式深深印刻在我们的意识中，即使在今天，听到节奏鲜明的音乐，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节奏拍手、跺脚、或者舞动身体。- 我们的祖先在古代集体歌唱中很可能使用过身体打击乐。更有可能的是集体跺脚，为歌唱节奏创造稳定的基础。当我们听到有节奏的音乐时，我们会有一种跟随它的冲动，而跺脚是做到这一点的最基本和最常用的方式之一。
**我们祖先的歌唱方式很可能是洪亮而直率的。**大多数古老的多声部歌唱传统仍然非常响亮。当社会的每个成员都参与到歌唱、舞蹈和拍手中时，你不会期望听到安静柔和的合唱音乐。
我想我们可以更准确地谈谈节奏特征。由于大多数撒哈拉以南非洲音乐几乎完全是基于二拍子节奏（2/4、4/4），而许多格鲁吉亚西部复调传统也是如此，而且这种最简单的节奏可以说是世界上不同文化（包括复调和单音调）中最普遍的，所以我认为二拍子节奏也可能是古代共同复调的一部分。
在表演过程中，节奏很可能变得更快。这一特征是古代歌舞的一个常见部分。它们以相对较慢或中等的速度开始，随着表演的进行，速度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兴奋感也越来越强。
多声部的类型自然是我们主题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在“主要”的多声部类型中，我们可以考虑将持续音、平行和奥斯蒂纳托作为古代多声部的可能初始元素。并非所有这些类型在最重要的复调地区都具有普遍性。以下是我对这些复调类型的思考：
持续音可以很好地成为原始普遍性的候选者，但整个撒哈拉以南非洲，这个“传统复调的乐土”，几乎完全是“没有持续音的”，因此使得持续音对古代普遍性的主张非常可疑。顺便说一下，格鲁吉亚西部的斯瓦内特人，可以说是欧洲古代复调的最佳幸存者之一，他们也不太热衷于使用持续音类型的复调。
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复调中占主导地位的平行在世界其他地区的许多复调传统中也存在，并且可能是普遍性的另一个很好的候选者，但欧洲复调传统对持续音的痴迷（而不是平行）也让人对平行产生了一些怀疑。尽管需要注意的是，可以说，欧洲最古老和保存最完好的复调传统之一，即来自欧洲最高加索山脉的格鲁吉亚西部斯瓦内特人的复调传统，使用平行复调比持续音复调更多。这一事实无疑增加了平行复调对古代普遍性主张的力量。
在所有类型的复调中，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奥斯蒂纳托是最普遍的声乐复调类型，它过去（现在仍然）存在于大多数传统的复调文化中。几乎没有任何复调传统不在某种程度上采用奥斯蒂纳托原则。因此，假设的原始复调一定很大程度上基于奥斯蒂纳托原则。
我不得不提出，在我们祖先的古代原始复调中，没有单独的低音功能。如果这个想法对知情的读者来说似乎太有争议，我想让他们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复调演唱似乎并没有使用低音作为功能上独立的部分。在撒哈拉以南的平行复调中，它更像是最低声部，而不是我们今天从世界上许多其他文化中了解到的独特的“低音”。俾格米人的歌唱也没有低音声部。即使是非洲的奥斯蒂纳托也不一定是在较低的音域中。在我看来，持续音出现较晚，可能与复调演变过程中低音功能出现较晚有关。此外，持续音最初可能以中高音域的长音（踏板音或吟诵音）的形式出现，而不一定是最低声部。
约德尔唱法也有理由被列入古代复调的特征之中。它决不是在很多文化中都有分布，但是，不同形式的约德尔唱法存在于欧洲、撒哈拉以南非洲甚至太平洋复调文化的孤立地区。
在这种原始复调中，文字一定是不存在的，或者保持在最低限度（就像俾格米人的复调那样）。感叹词和无意义的音节在这个阶段一定很普遍。- 我认为最古老的原始复声形式很可能是基于五声音阶的，这并不新鲜。
另一个可以将欧洲和非洲大型复调音乐家族联系起来的共同特征似乎是旋律音的三度替换。这一原则在南非的桑人（布须曼人）、格鲁吉亚人和欧洲专业复调音乐等相距遥远的复调文化中都有体现。
因此，总而言之，我们对古代“原始”或“原始复调”的描述如下：
这是以呼应方式进行的响亮演唱，演唱者是大型混合群体，节奏精准（很可能以双拍节奏），伴随着有节奏的动作，比如跺脚和身体打击乐。在演唱/舞蹈过程中，随着音乐力度，节奏和音调都会上升。复调基于持续音，也可能基于平行进行，歌词很少，多为感叹词，并且低音尚未形成独立的功能。
这一特征提出了一个具体的问题，需要在后面的讨论中加以解决，即人类歌唱活动的节奏精准性。正如我们已经提到的，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有不少物种会唱歌，会创造新的旋律。其中一些物种甚至可以在旋律的创造性和复杂性方面击败人类。但人类音乐活动的独特之处在于音乐节奏极其精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没有其他物种具有如此强烈和精确的节奏感。正如埃斯特赖歇尔曾经指出的那样，非洲人有一种“天生的节奏感”，使他们对节奏有极其精确的感觉（Estreicher，1964）。这不仅是非洲人的特征，也是人类的普遍特征。由于人类以外的动物世界中没有发现这种精确节奏感的例子，因此一定是在工作中存在着一些进化力量，这些力量导致了我们祖先大脑中这种独特的节奏感的形成。
另一个与人类音乐活动的节奏本质相关的有趣问题是，强劲而简单的节奏对我们的大脑和身体有着近乎催眠般的影响。令人惊叹的不仅是人类良好的节奏感，还有通过跺脚、跳舞、击鼓或弹指来加入这种节奏的强烈冲动。我不认为我们对强劲节奏的迷恋会随着音乐文化相对较晚的发展而出现。这一现象的产生，背后一定还有其他更深层次、更具进化意义的因素。我们很快就会讨论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几个基本问题和答案
现在，是时候直接提出最困难的问题，并听听这些问题是否有直接的答案了：
人声复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人声复调为何诞生？ 人声复调的传统为什么会消失？ 为什么人声复调传统的当代分布在世界不同大陆和地区如此不均衡？
在我们更详细地讨论这些问题和许多其他问题之前，以下是这些问题的极简答案：
人声复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根据提出的模型，“原始复调”的发展至少有两个阶段。未来人类合唱的第一批元素一定是在 400 万到 600 万年前与非洲大猩猩谱系分离后首次出现的（第一阶段）。不会唱歌的猿类和会唱歌的人类祖先从此走上了不同的进化道路。第二个阶段更为重要，当我们的祖先从树上下到地面后，一种节奏精准的群体歌唱传统便建立了起来。这远远早于 智人 的出现。人类并没有创造复调音乐。我们甚至可以说，人声复调是促使人类社会、语言和智力形成的重要因素。
**人声复调为何诞生？**咱们也可以换个说法来问：多人合唱的生存价值是什么？根据提出的模型，声音复调（更准确地说，是载歌载舞）的诞生主要是作为一种群体防御策略，用于保护他们的生命和领土免受非洲主要掠食者的侵害。在我们的人类祖先从树上迁移到地面，并将自己——行动缓慢且装备简陋的灵长类动物——暴露在可怕的非洲地面掠食者面前之后，这种防御方式就显得尤为重要。我们人类祖先在地面上生存下来的最好的生存机会是加强社会群体内部的社会纽带，扩大群体规模和一种新的、强大的“狮子舞”。此时合唱一定是社会联系和缓解压力的一种方式，但我认为合唱的主要进化功能是对抗非洲主要掠食者的一种战略防御。
为什么声音复调的传统正在消失？
根据提出的模型，在人类转向清晰的语言之后，声音交流逐渐被边缘化，成为一种多余的交流系统。请注意，我严格区分语言和言语。结果，人类的音乐能力开始衰退。早期对更好的歌唱能力和节奏感的自然选择被对精确发音的自然选择所取代。原始复调逐渐融入人类音乐“文化”的范畴，并开始千年复千年，百年复百年，十年复十年地消失。
为什么声音复调传统的当代分布在世界不同大陆和地区如此不均衡？
根据提出的模型，声音复调在地球上的分布不均与不同人群中清晰语言起源的特殊性有关。清晰的语言出现在人类语言和智力出现很久之后，也出现在人类离开他们在非洲的家园很久之后。根据建议的模型，不同的人类群体在不同的时期转向了清晰的语言。因此，声音复调消失的过程在某些人群中开始得比其他人群早。东亚人和澳大利亚原住民是最早转向清晰语言（或口语）的人群，其次是欧洲人和撒哈拉以南非洲人群。
在讨论这些以及其他相关主题时，我们将经常离开音乐学的边界，有时会遇到比声音复调起源问题大得多的问题。我相信，正如语言的起源不仅仅是一个语言学问题，声音复调的起源也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学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