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成都繁华到何种地步?吸引赞叹不已的外国游客、白手起家的打工者|《记忆雨打风吹过》(一)以一家族的兴衰,看百年成都人文史

文摘   小说   2024-09-19 16:30   四川  


《记忆雨打风吹过》,是一部优秀的非虚构作品,从微观史学的角度,以一部家族史,串联起成都从1857年到1950年的兴衰,其中包罗成都的市井旧事、土著军阀的变脸戏、摩登袍哥、先生学子、升升米把把柴度日的平民百姓、俚语民俗、传统美食,与生活在川西坝子这块既富饶美丽,又被反复劫掠的各色农人的众生相。
作者历时5年,收集大量历史资料以及从现存亲友中发掘才写成此书,书中有家史,野史,正史,以及无边的彼岸花。



本文作者:宣草


第一章


1857年(咸丰七年)七月的一天傍晚,铜匠刘长坤带着妻子和子女回到了武昌城的家。

刘长坤祖籍湖北襄阳,祖上一直以磨铜镜为生。铜镜这个物件,在中国流传了接近4000年,是家家必备之物。刘家祖上迁居湖北江夏,一直以走街串巷为人磨镜。这个手艺注定逐渐要被淘汰,明朝末年欧洲来华的传教士从欧洲带来最早的玻璃镜子,从清初开始,清晰度高的玻璃镜片通过和洋人有交道达官贵人传播到宫廷,成为乾隆后期王妃贵人的日常用品。在民间,铜镜也慢慢被玻璃镜子所取代。磨镜的营生在清朝中期之后就慢慢萎缩,最后基本上干不下去了。

为了养家糊口,刘家祖先改行为铜匠,制作各式铜质生活用品出售。铜质的锅、壶、水瓢,乃至家家必备的铜或锡的烛台和灯盏等等,成为刘家铜匠的主要产品。几代传承,刘家在江夏有了一间小作坊,有了自己房产,在洪山上购置了祖茔(yíng)用地。

清朝后期,国运飘摇,刀兵四起,百姓的小家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1852-1856年间,太平军曾先后三次攻克武昌,四次占领汉阳、汉口。清军和太平军在武汉地区如拉锯般反复争夺,死者枕籍,血流成河,杀得昏天黑地。直到1856年12月太平军兵败,清军攻占武汉,战事方才停歇。

清朝时的武昌府的江夏与汉阳府的汉口,本是长江流域的最重要的商业重镇,也是全国著名商埠。江夏是武昌府治,今名武昌,亦湖北省城。“省城当七省冲,江夏附郭,水陆交通,百货云集”,“舟车络绎,熙来攘往,称极盛”。经此浩劫,往日的繁华不复存在,街道两边的建筑大部分化为瓦砾,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也行人稀少。

为躲避兵祸,武汉的居民在战火初起前就仓惶逃难,武汉三镇成了空城。刘长坤也带着妻儿,抛下家业避难回到襄阳,靠手艺挣得一点工钱,艰难维持生活。1855年,幼子刘子清在颠沛流离中出生。

听闻武汉战事已经停歇,刘长坤连忙收拾行李,带着妻儿老小回到武昌。祖上几代辛苦积累传下来的店铺幸免毁于战火,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一番收拾后尚可安排一家老小。


刘长坤终日在店铺里劳作,希望生意恢复到战前的红火,一家人可以衣食无忧,但是事与愿违。已经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儿出嫁需要嫁妆,如果不能筹集一份体面的陪奁(lián),唯恐女儿到婆家后受气。大儿子又沾染了吸食鸦片的恶习,不但不能帮助家庭劳作,反而每日向父亲索要毒资,如果不能得到钱财,还将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乃至出产的成品偷去典当或贱卖。

战后的武昌,商业要恢复到战前的繁华需要时日,城市人口也需要慢慢聚集才能达到原先的水平。刘氏铜匠铺的生意一直不景气,收入不多,支出却犹如大堤决口般难以承受。大儿子的烟瘾越来越大,哪里是一间手工业作坊的收入能够供给?重压之下,刘长坤一病不起,抛下妻子和两个儿子撒手而去。

父亲死后,大儿子的毒瘾越来越大,需要的毒资越来越多。家庭已经没有经济来源,唯有将家中所有东西偷出贱卖,逐渐家徒四壁,能卖的东西只剩下祖先传下来的几间陋房。毒瘾发作,顾不得老母和弟弟将没有栖身之所,大儿子竟然将祖屋也贱价出卖,从此再无可换钱的东西,自己也疾病缠身,最后一命呜呼。

祖屋和产业没有了,幼子刘子清和老母只能赁屋栖身。此时,刘子清尚年幼,母亲靠为人洗涤和缝补换来些零钱,“升升米,把把柴”,勉强糊口。为了幼子不至于永远处于肩挑背抗的贩夫走卒的社会底层,母亲不管如何困难都要从牙缝里节约一点钱积攒起来,送儿子上私塾读书认字。刘子清很懂事,每到腊月,就自己划篾条,绑扎成许多“兔儿灯”“状元灯”,除夕时在武昌街头叫卖,换得几个小钱来补贴学资。

读了三年私塾,家里穷得连每年支付私塾老师的几吊钱“束脩”都难以支付刘子清不得已辍学,只能达到“粗通文墨”“能写会算”而已。一年除夕,街坊邻居都忙着采购年货,杀鸡割肉,刘子清家却连半斤猪肉的钱都没有,母子二人只能去端了半箱豆腐,权且当成年夜饭。

为生活所迫,刘子清在武昌的商铺当学徒,三年出师后挣得些许薪资来供养老母。20多岁时经人说合,娶了一个家境一样贫寒的姑娘为妻,但婚后一直无子。虽然成了家,但是家境依然贫困。刘子清二十多岁时,母亲去世,没有钱置地安葬,只好雇人抬到武昌珞珈山“义地”埋葬。出殡前突降大雨,原来所请的阴阳先生提出要增加报酬。没有钱支付增加的报酬,刘子清说:“我自己会看地,不用请他了。”自己在乱坟中间寻找了一个凹陷的地方,少费挖土的劳力,少给力资,安葬了母亲。


清光绪初年,武汉三镇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商业的繁华,使武昌街头商行林立,人头攒动。

川楚之间,自古就有商业物流的交换,四川的食盐,云南的铜料等通过川江出川,湖北的棉花、布匹等通过川江入川。刘子清在从事对川贸易的商行内打工,慢慢搞清楚了一些门道,也趁押货之际多次往返于成都和武昌之间,对如何运作川楚间贸易有了一些经验。

清末的成都,已经成为繁华的大城市,其繁华程度即使在外国游客眼中也令人惊异。1897年,四川第一张报纸《渝报》在重庆诞生,转载了法国报纸的游记,文中说:“法国舆地会友马尼爱游中国各省,所至辄笔志之,累牍连篇发登巴黎时报,虽其间不无贬语,然阅者苟能返已以思,亦未始非借镜之一助也。

去年西历七月初十日刊有《游历四川成都记》一则,用特照译如左。其言曰:初至中国大城,往往满目秽芜,不堪逼视,成都则亦犹是耳。惟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巍峨气象……其时城郭暗淡,景色清葱,若隐若现,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无意中忽至一街,甚为宽阔,夹衢另筑两途以便行人,如沪上之大马路然。各铺装饰华丽,有绸缎店、首饰铺、汇兑庄、瓷器及古董等铺,此真意外之大观。其殆十八省中,只此一处,露出中国自新之象也。……此地场面亦甚平常,惟较之沿海一带及内地各城为差胜耳,广东、汉口、重庆、北京皆不能与之比较,数月以来,觉目中所见不似一丛乱草尚有城市规模者,此为第一……”。刘子清选择成都作为创业之地,也是看到了成都的繁华背后蕴藏着的商机。

1880年(光绪6年)间,为改变命运,刘子清决定自立门户,由小至大,创立自己的产业。凭借多年打工积累下来的人脉和老实诚信的名声,向几家老板借贷了200两白银,采购了一批百货,独自贩运到成都。货物到了成都,可是成都的几个下家,看见刘子清独自一人创业,私下里邀约好都不接他的货,想压价收购。商谚道:货到地头死,意即一旦货物抵达目的地,如果不能销售出去,再费钱财搬运回去已经不可能。刘子清只能将货物低价处理给下家,本钱损失了不少。

刘子清不甘心,再回武昌采购第二批货物向成都贩运。清朝时,货物从武昌运到成都,只能装船通过三峡,顺次抵达万县、重庆、叙府(今宜宾),然后在宜宾换成岷江浅吃水的木船,经沐川、乐山,在彭山江口转入府河,抵达成都东门的码头。

千里川江,历来就是商旅畏途。四大险滩:青滩、泄滩、崆岭滩和滟滪堆,除滟滪堆如拦路虎盘踞瞿塘峡口外,青滩、泄滩、崆岭滩都在西陵峡里。尤其是崆岭滩,更是被俗语称为“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木船过险滩,稍有不慎便撞上礁石,船毁人亡。千年以来,川江险滩损船害人无数。

中国长江边正在拉船的纤夫,照片来自美国卫理公会档案,邓长春提供

祸不单行,装载刘子清托运货物的木船,在崆岭滩触礁,所有货物尽数被江水吞没。消息传到成都,刘子清欲哭无泪。借贷的白银损失殆尽,回到武昌该如何还清?又如何面对发妻?更现实的是,不多的盘缠已经用尽,不说如何回到武昌,就是在成都如何维持生存都成了问题。

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马上在成都寻找一间店铺打工,先解决生存问题。


成都历来就是蚕桑业、丝织业发达之地,制作、售卖丝线、丝带等条状丝织品的行业,在成都城分布较广,俗称“栏杆帮”。成都东大街沿线集中了“栏杆帮”的商铺六成左右,有钟永兴、易永盛、黄永成源、贺德顺长、蔡荣生和等数十家,而且经营种类齐全,包括博古栏杆、丝辫栏杆、小辫栏杆、花线栏杆等等。

刘子清找到一家张姓线庄打工,一干就是八年。八年间,刘子清在成都举目无亲,但欠武昌债主银子无法归还,也不敢回武昌探亲和传书带信。从十多岁开始就在店铺打工,对店铺的各种事务很熟悉,刘子清在柜前接待顾客应对得体,柜上的银钱收付清清爽爽,货物陈设得井井有条。稍有空闲,还把店铺和后面的东家住所打扫得纤尘不染。张老板对这个忠厚老实且勤快的“湖北佬”很满意,认为他为人诚恳、勤奋肯干,如果能有好运,今后一定能够发家,于是将女儿张云轩许配给了刘子清。

刘子清结婚后,在成都会府坝的贫民区租了两间房子居住。成都的“会府”始于明代,明代称都会府,清代又名万寿宫,宫内设清帝九龙万岁牌,上写‘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一个金字,全城文武官员在朔、望日聚此朝会,向皇帝行朝拜大礼。自总督、巡抚以下文职如布政、按察、提学三司及各道道员,武职如将军、提督与在省总兵、参将、游击,加上办事小吏与随从各项人员,整个朝会的队伍不下百人。会府门口有一较为开阔的场地作为官员系马落轿与人役候差暂息之所,称为会府坝。

会府坝周围的大多数建筑为贫民居住区,低矮的瓦房,杂乱的院落,许多家人聚居其中。没有单独的厨房,各家在门口的街沿上搭起炉灶,埋锅造饭。饭后,使用的猪油罐、菜油瓶等用品都得收到屋内,不然就会被偷窃。

刘子清打工多年,有一点积蓄,加上张家女儿的陪奁,有了创业的微薄本钱。
1891年3月,重庆正式开埠,成为对外开放的第20个通商口岸,各国商行通过川江水道先后入渝、入川做生意。刘子清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英商怡和洋行的代表,开始为洋行在川西地区各县收购猪鬃、鸭毛、桐油,大部分时间奔走于川西各县。风里来雨里去,虽然辛苦,但是只要用心收购,保证质量,都有洋行收购,而且其中差价还不菲。刘子清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1891年大儿子刘大奎出生。

推荐阅读
1.紫云华西坝
2.记忆雨打风吹过
3.生命之远
4.成都往事
5.寻西觅东
6.老成都请回答

寻宽觅窄
专注生活,阅读人生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