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埃
我母亲生前曾戏说自己要活到一百二十岁,欣喜溢于言表。我与她一样,也是个但愿人长久,贪生怕死的家伙。谁不想,当黎明来临时,明天还会自然延续。
二0二二年八月的一天,母亲的明天终结在黎明到达以后,享年九十五岁 。有思想准备的我们,还是为这断脐之痛,哭得个乱七八糟的.....
在母亲走后的日子,我沿着她的生命之河逆流而上,去找寻她淌过的声音......而我能拾起来的,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些碎片。
一 、喜倌和年倌
母亲一九二七年出生在浙江平湖。我外公属于工商业主,家境还算优渥。母亲出生前,外公就给她取了一个小名:喜倌。这个小名取得好,喜倌顺利平安来到了这个世界,一路健康成长。外公的生意也日渐兴隆,在商业街上又添置了好些间铺面,宅子有了前、中、后院,家境蒸蒸日上。
喜倌十五六岁时,我外婆和我大舅都吸上了鸦片烟。那时,大舅经济上还不能独立,膝下有六个子女,一家人都住在大宅门里。外公在外拼命挣钱,让喜倌在家里保管鸦片烟,每天定时给那几个“烟鬼”发放。外婆半夜鸦片瘾发作时,会爬到喜倌的床上来,在她的身上乱摸乱搜,吓得喜倌半死。大舅开始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当。
那是抗战时期,面对国破家将亡,外公忧心如焚。在冬日的一天,他穿着棉袍径直走进东湖,被闻讯赶来的妻儿在大哭中连拉带拖地弄回了家。喜倌惶惶不安,很想协助外公托住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听说到庙子去咬下一块肉来供菩萨,就可以改变家境。她就进庙了,在自己的手臂上咬下了“贡品”。后来,伤口感染恶化,导致她卧床不起,十三天都没有进食,每天只喝一些水。外婆吓到了,这是她最喜欢的女儿,害怕失去,便开始强行戒鸦片烟。天助喜倌,让她渡劫上岸,渐渐康复,步入了她日久月深的一个个明天。外公的生意也再次风生水起,兴旺起来。
父亲与母亲同乡,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小名叫年倌。在他年少时,家道中落,一家人颠沛流离......抗战爆发时,年倌在嘉兴中学念书。随着嘉兴的沦陷,他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我的大姑是嫁给我大舅的,喜倌经常听到大嫂念叨她的兄弟年倌,十分牵挂他的下落。
一日,大姑在家里的前厅,读着一张写在草纸上的便条,大哭大笑起来:我的兄弟年倌还活着......这张皱巴巴的便条,是由几位抗日游击队员转辗带回来的。喜倌和兄弟姐妹争先恐后的阅读,便条内容:嘉兴沦陷后,大部分同学被家长接回家了。留下无家可归的学生,在校长张印通先生的带领下,奔赴浙南丽水碧湖县,就读战时成立的浙江联合高中。当时交通已经中断,我们各自背一个小包,徒步两个多月,每到一个地方向当地政府请愿,解决食宿。政府忙于抗日,也顾及不到我们。我们一路走走歇歇,住过庙堂、路边,吃过山芋、野菜,披星戴月、食不果腹......读到此时,喜倌心生悲悯,那时喜倌家婢仆成群,一日三餐大鱼大肉。
抗战快要结束时,大姑又收到了年倌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丽水在受到日军飞机轰炸后,学校全面停课。我们十几个同学组成了流亡学生小组,从浙江出发,历时一年多时间,转辗福建、江西、广东、广西、贵州等地,最后抵达了重庆。现在我已考上了国立中央大学。这封信里还附了一张年倌穿白衬衣,面目清癯的照片。喜倌看后照片,把年倌想象成是一个白净高挑的秀才。此后,她有意无意开始关注年倌的消息,并跟我大姑一样,希望年倌在假期能回一趟家乡。
喜倌二十岁
一九四六初夏的一天,喜倌外出回家时,听说年倌来了,她兴奋羞怯,不敢直接去后厅看年倌。在二楼的闺房里,透过玻璃窗,她看见了坐在红木椅里的年倌。年倌看上去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少年,皮肤黑黢黢的,与喜倌以为的秀才相去甚远。
那晚,喜倌家开了两桌饭。北厅是喜倌一家人,南厅是年倌家人,这是两家结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相聚。日后,年倌三兄弟和他们的母亲都在喜倌家住了下来。
在那十几天里,大家都喜欢围着年倌,听他高谈阔论时事新闻,分析局势;听他娓娓道来世界名著里的好听故事;听他妙趣横生地笑谈校园生活。年倌与周围的人不同,他博学多才、见多识广、风趣幽默、活力十足......喜倌十分佩服他,是不是高挑白净的秀才似乎也不重要了。
假期结束后,年倌一家人都离开了,喜倌感到有种莫名的怅然......那个时期,喜倌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说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其中县上首富也托人上门为其公子说亲。但喜倌都找各种理由拒绝,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一晃,春假到了,年倌回到平湖,又在喜倌家住了下来。他仍一如既往地给兄弟姐妹聊外面精彩的世界,还带着喜倌和兄弟姐妹去参加他们假期的回乡同学会,听他们演讲,看他们排练话剧。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喜倌好奇兴奋,天天都想跟到年倌,混迹在那帮大学生中。不知不觉,喜倌放下以往的清高矜持,在年倌高谈阔论时,她会给他端茶送水,还把家里好吃的点心,换着花样端上来给他吃。年倌心喜,私约喜倌去郊外田间游玩......
江南的四月,菜花开了,鹅黄色的大地,点缀着桃花、梨花、梅子,正是春水一城花,暗香飘千家的景象。那时,年倌还买不起照相机,他比起端着相机的姿势,咔嚓咔嚓给喜倌假装拍照。喜倌身着深蓝底白碎花旗袍,春心荡漾,游走在鸡犬相闻的阡陌中......逛累了,喜倌就到农舍去买几个鸡蛋,请农妇煮了,两人竟然坐在坟堆上你一个,我一个的吃。几个顽童在田埂上嬉戏,冲着他们高声唱道:菜籽花花非黄,大姑娘发狂......喜倌一脸红霞,恨不得一头钻进附近的草垛里......
在柳眉花艳中,他们相爱了。
春假结束了,在南门汽车站,喜倌不敢看车窗里的年倌,汽车还没有启动,她就一个劲地抹泪,直到车后扬起的尘烟模糊了视线,喜倌才悲悲戚戚地回家。年倌返校后,几乎每一、两天就会给喜倌写信。信里要么是当期的报纸,让喜倌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事;要么就是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之类的情话,使喜倌沉浸在炙热的爱情中,天天盼着邮差叫喊她的名字。
喜倌和年倌订婚照
一九四七年秋,他俩订婚了。那天,年倌一身黑色毛料西服,白衬衣,蓝领带,带了十几个大学及高中同学,在平湖举办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当天,平湖的一份报纸头条刊登了他们的订婚启示,朋友们的贺联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年倌是他们同学中第一个有未婚妻的,同学们羡慕不已。那晚,来宾们酩酊大醉,闹了一场没有进洞房的婚礼 。那以后,喜倌家与年倌家成了亲上亲。
二、向命运俯首称臣
一九四九年,父亲大学毕业后,参加西南服务团,南下去了四川。一九五0年,参与修建成渝铁路。次年,母亲乘车船转辗去四川隆昌与父亲团聚。
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母亲十分向往能与父亲厮守在一起的生活。但要离开故乡及亲人,母亲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家里老佣四叔一路送行母亲至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上岸后,母亲回头找四叔,听说他留在回程的船上, 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想必那一刻,四叔就是家乡,一松手、一转身,母亲便终其一生在异乡为异客。
水乡江南与巴蜀修建铁路的工地有着天壤之别。平湖的东湖水域面积27公顷,由九条河流汇聚而成,浩淼壮观。小娘子在河边洗个衣服、淘个菜,都是一幅水墨风景画。修建铁路的工地,坐落在苍莽的丘陵。筑路工人及家属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没有河流,更没有自来水,洗菜洗衣甚至是洗屎片子都在一个浑水凼凼里,这令初来乍到的母亲惊得一愣一愣的。母亲离开家乡时,家里的厨子和婢仆还在,基本过着饭来张口,衣食无忧的小姐生活。现在她失去了原生家庭的庇佑,要与其他筑路工人的家属一样,在简易的工棚里生火煮饭,去那个浑水凼凼洗菜洗衣......
新的环境还没有适应,母亲就怀孕了,妊娠反应很大,整天翻肠倒肚......在她最需要我父亲呵护时,全国上下开展了“三反”运动。父亲因单位需要凑够指标,被运动了,罪名贪污犯。父亲未经历过大风大浪,尊严被践踏丧尽后,就想加入自杀的人群,一了百了。这几乎要击垮母亲。有天,母亲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关押“坏人”的工棚前,挨着每扇门,一边走一边呼喊父亲的名字。当有间房里爆发出一阵惨叫声时,她以为是我父亲,全然不顾看守的阻拦,歇斯底里般地冲进了那间工棚......那个凄厉的人,不是我父亲,但可能与父亲一样,蒙冤至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在这次运动中,父亲的大兄弟没能扛住,自杀了。
那天母亲没有见到父亲,她孤身伫立在无雪的工棚外,在凛冽中颤栗。
父亲的问题交代不清楚,有人就来找我母亲要求配合。解放后不久,我外公的资产被洗白了,他们每月的生活费是靠父亲寄回去。那么贪污的款就有可能因此流向到我外公那里。母亲对这胡乱说法坚决否定,后果是她一次次被叫去,在群众大小会上要求坦白交代。
有时苦难到达某个极限时,人会有种豁出去的无畏。母亲在一夜间或者是九夜间,迅速成长,从一个弱女子很快接近了“刘胡兰”。她挺着大肚子在逆风中,台子上,面对广大的人们群众,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后来,组织上派我母亲去关押我父亲的地方,动员他坦白从宽。一周后,母亲使父亲放弃了轻生的念头。戴上贪污犯帽子的父亲,一年后得以平反。是母亲,让我们家有了明天。
五十年代初,在筑路大军的家属里,母亲担任了扫盲班的老师。后来她又在一所民办小学教书。一九五九年,大跃进时,她被招进铁路系统某机关工会工作,成为了国营企业的一名正式职工。这是她一生中的高光时候,她十分珍爱这份国家职工的身份,每天八小时工作后,还要在机关图书室义务工作两小时。
一九六一年,企业开始精减人员。母亲等一拨人被辞退了,组织上对他们说,今后一旦建设需要时,第一时间招回你们。
有“男女平权”思想的母亲,不能接受靠父亲一人在外工作,自己作为一个家属的存在。她开始在成都新二村一所小学任教。
后来铁路大上马了,但组织上选择性的忘记了当年对精减职工的承诺。他们多次上访要求复职,均无给他们任何复职的机会。母亲认为是自己的能力还不够,需要再学习。我父亲是土木工程师,竟然当上了母亲的会计老师。不久,母亲凭着会计的技能在成都市西城区服务公司工作,担任了多家茶铺的会计。
那时,成都坐茶铺的人一般不是闲人雅士,基本上是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他们在茶铺里娱乐、休闲、社交、交易。茶铺的工作人员基本是社会下层,文化水平偏低的同志们。母亲上班的第一天,遇到一个同事大妈上来就在她脸上桄了一把,用烟锅巴嗓子大声说:这就是新来的会计嗦?母亲懵了,像是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这样的见面礼让母亲无比尴尬甚至恐惧。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母亲能坚持多久?
不到一年的时间,母亲融入了这个别无选择的工作环境。作为会计,她发现自己是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尊敬。她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经常有同事梭进来,向她倾诉遇到的烦心事。不论是工作上的,还是家庭问题,母亲都会认真倾听,并诚恳开导对方,或给出可行的建议。同事中有了矛盾纠纷,也要到母亲那里去“断是非”。甚至有人给家里的孩子取名,也要找到她。有趣的是他们同事中,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不怎么雅的绰号,如:偷油婆、跟屁虫、大耳贼、座山雕等。同事们之间不在乎用绰号互称。有年单位新来了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大家要母亲给她倆取绰号。母亲打量了一下她倆,给胸脯过于丰满的那个取名为“晒台”。另一个有腰翘,长腿的叫“高臀”。由于大家一致把“臀”读成“殿”,所以那个人就叫“高殿”了。母亲还给区店的周书记取了一个绰号,叫“周五形式”。周书记不论在大小会上,开场白的次序永远都是先讲国际形势、接着讲我国形势、我省形势、我市形势、我服务公司的形势。有时,五个大好形势讲完后,就散会了。
日复一日,母亲发现那些看上去粗俗的同事们,人性深处有着质朴善良 。茶社的重活、脏活、杂活从不让她参与,经常还有人来帮忙打扫她的办公室。我们家遇到重活,比如移动家具之类的事,会有母亲的同事来帮忙。文革中凭号票限购肉时,茶铺隔壁食堂有青椒炒肉丝时,总有同事会不惜打破脑袋,也要帮他们的会计抢到一份。日常中还有些让人暖心的点点滴滴,都使母亲感到慰籍。
有一次,母亲去一家茶铺做账的途中,看见“座山雕”和“跟屁虫”拉着装有煤炭的板板车,很吃力的在上桥。母亲立马冲过去,拼命帮着推板板车。不知道母亲当时听见咔嚓一声没有?那个从她腰部发出的声音宣告她骨折了。腰部的剧痛,使母亲不能直立。几家医生诊断母亲是坐骨神经的毛病。就这样,母亲卧床近七个月,把治疗坐骨神经的药吃了个遍。直到三十几年后的一次CT检查,才知道母亲腰部有陈旧性骨折。
在家养伤的过程中,母亲坚持给四家茶铺做账。由于只能在床上办公,每月都是“晒台”和“高殿”轮流送报表之类的财务资料到家里来。母亲总能按时完成她的工作,几乎没有差错,也有为了几分钱对不拢账时,熬到三更半夜。
“偷油婆”等女同事们也经常到家里来,大声武气给母亲聊天。聊的内容几乎都是茶馆里的见闻,成都的茶铺是市井生活的一扇窗户,茶客的龙门阵里有着众生的喜怒哀乐,那些个盖碗茶里也浸泡着一个个生命的故事......据说成都的茶馆有上百年的历史,它的生命力与这座城里的草根族一样,顽强又旺盛。
一九六六年,红色风暴席卷全国,有运动后遗症的母亲,创伤性记忆被唤醒,整日惶恐不安,焦虑成疾,严重失眠,导致精神有些恍惚。她十分害怕人群,恐惧开会,听到高音喇叭的口号就惊慌。有天,她拎个人造革包包,里面装着“黑材料”走进月黑风高里,鬼鬼祟祟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家里,在厨房蜂窝煤炉旁把“黑材料”全部烧毁了。那些“黑材料”是民国时期母亲的照片,包括曾经在上海“毕肖楼”相馆橱窗里摆放过让全家人得意的那张照片。
那时,在西南建设总指挥部工作的父亲很忙,无暇关照母亲,又担心母亲身心出问题,于是安排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妹回了一趟家乡,平湖。母亲离开家乡有十八年了,期间从未有机会回去过。当我们踏上家乡的土地时,外公外婆都已相继作古了。母亲在他们的坟前流泪默语......家乡的原野,春风又绿江南岸,水淼淼,草如烟......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父亲和母亲是家族里唯一远走高飞,去外省营生的人。母亲带着我们回乡,亲眷们非常稀罕,整天簇拥着我们,全程接待无微不至,温暖得我们一塌糊涂。母亲的“恐运症”也在家乡的暖洋中得以治愈。
回到成都后,形势仍然是一惊一乍的。父母还算幸运,他们成功穿越了那场风暴。期间,特别是父亲帮助了周边甚至远方一些需要“拉兄弟一把”的人们,在他们处于绝境时,伸出了援手。为一些蒙冤人士写申诉材料;去某医院的一个病床前,接受一份临终嘱托;为赴京要求平反需要盘缠者,慷慨解囊;我们家的户口增添了两个和我们无血缘关系的男孩的名字,他们的父母一个“右派”被流放,另一个在大山里修铁路,两个孩子想在成都读书,需要落户。
“善有善报”这是真的吗?我发觉现实中一些善人并未长存于世,他们总是被上帝急急召唤去温暖天堂,留下这个世界越发的薄凉。
一九八二年四月的一天,父亲因脑溢血突然离世。母亲与我们遭遇了生命中最严酷的重击,那撕心裂肺的悲痛场景,这里就省略,节哀吧。
在处理父亲丧事时,组织上问我们家属有什么要求,母亲提出:希望自己能复职,成为国营企业的职工。这时离母亲被精减已有二十一年了,原来母亲对那个“第一时间被招回”依然深情向往,只是深藏于心底。组织上明确表态,这个要求是不可能满足的。
二十一年前,组织上许下的就是一座空中楼阁。当真相抵达时,幻灭带来的绝望,让母亲顿感走进了大雪纷飞。
父亲走后,家里的经济收入,一落千丈。参加工作不久的我,每月工资是二十四元。那时我才知道,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工资只比我多八元。每天吃饭时,母亲要关上房门,害怕邻居看见我家下了档次的伙食。爱美的母亲也几乎不再添置衣服,节衣缩食。物质上的落差还能慢慢适应,必究那时还没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还有一些人家的日子需要缝缝补补。
我们的重创,主要是在精神上。父亲曾经像空气般自然的存在,我们呼吸着,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会是天长地久的事。不料在某一刻,在我们猝不及防时,他突然玩消失。我们一次次寻找,结果总是“月冷空房不见人”。没有了他的家,像一个难于呼吸的冰窖,谁也温暖不了谁。领悟死亡,痛得让人失声。
母亲开始写日记:
一九八二年 . 七月二十六日 . 中午 . 大雨滂沱
年倌,这本纪念册是一九五九年全国群英会奖励给你的。为留作纪念,保留了二十三年,不舍得用。凡是你用辛勤劳动换来的奖章奖品,我为你珍藏着,等待老年时,我们一起来欣赏......可是,今天我独自看着这本纪念册,年倌,你却去了何方?
母亲打开尘封的记忆,从十几岁听她大嫂说起我父亲开始书写......日复一日,母亲与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复活在了她的笔下:三月的江南,“东风夜放花千树......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们开始恋爱了。在新政如火如荼的建设中,他们巴山夜雨,共剪西窗烛,结婚育子。日月星辰,他们乘风破浪,奔赴白头偕老的明天。不料刚跨出中年,他们的明天就戛然而止了。
书写使母亲疼痛找到了出口,她渐渐接受了生命的无常。不久,她辞去了会计工作,说没有力气再动脑筋了,想做一份简单的工作。领导给她分配到旅馆去做登记工作,她欣然接受。
殊不知,登记工作并不是单纯的只做登记,还要协助烧“老虎灶”,每天要保证十几个水壶的开水随时能供应房客们的需要。母亲开始学习添煤,钩碳,晚上封火。此外,还要学习上下铺面门板。服务员打扫卫生忙不过来时,特别是遇到卫生大检查时,登记员是必须顶上去,协助突击做卫生 。有一次,突击做卫生时,母亲不小心顺着二楼的楼梯滚落到一楼。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和皮肉划伤,脸和手脚上到处都包扎着纱布,像是从战场归来的伤兵。我们十分心疼母亲,让她多休息一段时间再去上班。母亲休息三天后,硬撑着又去上班。她对我们说:你们爸在时,我这份工作可做可不做,但我一直坚持在做。现在我别无选择,必须做,我得养活自己,不能给你们添负担。
命运与岁月同样惊心,仿佛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那个少女喜倌、那个小学老师、那个工会干事、那个茶馆会计,那个旅馆登记员在命运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一路向西......在劲风掠过的山谷,母亲竭尽全力,还是把江南的一枝花,活成了西南的一株草。
三、回到自己的世界
母亲退休时,我们三兄妹相继结婚生子。在她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之际,她选择独居,不与任何一个子女同住。她认为人与人的生活方式及习惯不同,保持一定的距离相处是最好的生活模式。我们每次看望她离开时,她都会站在家门外的路上,一直见不到我们身影,才会回家。即便如此不舍,她也不肯把我们居住的距离拉近到同一个屋檐下。
母亲居住房屋是五十年初修建的,红砖三层楼房,苏式风格,叫铁路新村。当年那些风光得瑟的铁路歪克们,居住在这个城中城里,被视为“有钱的人,大不相同,身上穿的是灯草绒,手一捞,金手表,脚一提,华达尼....."。然而,从九十年代后期开始,那些“有钱人”逐渐消失在这个城中城。后来小区内的房子大都逐渐出租给打工族或城市低收入人群。再后来,铁路新村被人们戏称为成都的“阿富汗”地区。
母亲居住的那个单元的老邻居们,到两千年末,几乎都搬走了。那时我们三姊妹的居住条件都比母亲好,我们也一再向她表示接她来一起住。但母亲只会在生病时,选择到姐或我家住上三四个月,病一好就背包拿伞地赶回她的家。二00八年,汶川大地震时,我把母亲接到我家住,考虑到余震时有发生,让她多住几个月。可是她住了一个多月,认为安全了,估捣要回自己的家。我强行夺下她的拎包,她生气地在小区里冲起冲起地一路狂走。我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她奋力挥手摔脱我的手,在没有狂风的花园里,她头发凌乱,焦急地辨识着她家的方向。我知道扭不过她,只好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我一直叩问自己,究竟自己哪点做的不好?母亲要这么决绝的离开?
我姐上下班会路过母亲的家,几乎每天下班,她都会到母亲那里去嘘寒问暖。母亲曾对姐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们的房子再好,吃得再好,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我需要有人交流讲话。住你们那,白天你们出门上班,晚上回来累了,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话也跟我说不上几句。邻居也都没有往来,时间一长,就像坐监狱一样。
那时,母亲的家附近有家叫易初莲花的大超市。母亲经常会去逛,看见打折需要的物品就买。即使不买任何东西,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也赏心悦目。遇到三朋四友里的那个谁了,她们就在商场里的椅子上一座,开始东南西北的聊天。母亲喜欢这家超市,在这里和她的老朋友们度过了好些美妙的时光。另外,母亲小区里有打麻将的麻友,那时还没有固定的麻将馆,他们就轮流在麻友家里打。母亲说打麻将能有效抵抗衰老。
阅读是母亲终身的嗜好
平时,母亲白天只要不出门,几乎都不关家里的门。邻居李老三,下岗后就一直找不到活路做,呆在家里。每当母亲厨房灶台冒青烟时,李老三总会跳起跳起的跑来,帮忙先把天然气关掉,再评估锅里烧焦的食物还能不能吃?有时他会给我母亲说:奶奶,锅烧了一个窟窿,不要了哈?母亲出门也常忘记带钥匙,焦急万分时,李老三总有办法把门给她打开。母亲多年的糖尿病,在接受胰岛素治疗期间,发生过几次低血糖晕倒的情况。每次都是李老三最先来救场,他先给母亲喝下糖水,然后把他扶上椅子或床上,再打电话通知我们。事后,李老三最多接受母亲给他的小东小西,有时也接受我们感谢他的一些生活用品。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他下岗呢?
除了李老三外,还有王大妈及众麻友们,他们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把母亲包裹着,让她十分依赖,并无力突围这个对母亲而言的舒适区。
一九九六年,母亲六十九岁,还从未坐过飞机。我带她去泰国旅游,一下飞机她就享受到美女给她献花的礼遇;在金碧辉煌的大皇宫里溜达,她说自己沾了一身的贵气;看人妖表演时被惊艳到炫目,她也要和人妖合个影;乘船出海看日落,她想到了当年的喜倌,在海边嬉戏时的情景;吃红毛丹龙眼等热带水果,她新奇地大赞口感好极了;住在比她工作过的小旅馆高级多了的宾馆里,她惬意地兜来兜去,不断感叹道:要是你爸在,该有多好啊。
这次泰国游对于母亲来说,算是开了眼界了。回来后她捧着给她整理好的影集百看不厌,遇到她的三朋四友,她总会津津有味地显摆她的泰国见闻,感觉很洋盘。这让我想起,我在上全托幼儿园时,有一次母亲来接我时,带来一双粉红色的小皮鞋,还没有穿上它,就感觉自己是白雪公主了,洋盘得昏天黑地,找不到方向。上小学时,母亲分别给姐和我,打了一款全国独一无二的毛衣,胸前的绣花十分别致,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我们在路上总会遇见一些阿姨,让我们留步,琢磨一下毛衣的设计及织法,这时的我们会使劲挺着小胸脯,得意忘形......母亲的艺术感觉一直不错,喜欢绘画,我姐小时候,经常要珍藏母亲的随笔画。母亲还爱美,八十八岁前坚持烫发染发,即使是老太太了,也要洋盘到底。
那年,姐和姐夫将母亲的老房子简装了,她感觉好极了,日子过得越来越自洽。她追电视剧,听流行歌曲,特别喜欢满文军的《懂你》,沙宝亮唱的《暗香》,还喜欢看年轻人跳的街舞。肯德基刚上市时,她去吃了几次,就在家里自己做,做得像模像样的,是她三个孙子的最爱。她还做些家乡菜,熏鱼、酱肉,嘉兴粽子等,总是用饭盒装好,分别让我们带回家。平时母亲省吃俭用,过节给孙子们的红包时从不吝啬。那个时期的母亲,与过往已握手言和,不再对命运抱有任何期许,日子也就自在起来了。
作为子女的我们,对母亲居住的环境,仍然心有不安。在我们居住的小区或附近的小区一直在给她看房,想把她从“阿富汗”地区拎出来。每当我们看见适合她居住的房子时,就带她去看。可是母亲并不配合,看房时,她总是摆出从“富人区”出来的模样,无比挑剔,居高临下地指责这、那的。我曾气恼地对她说:你硬是要让众人来谴责你的子女都是不孝顺的白眼狼,你才舒服哇?母亲盯着我,并没有表现出领情或服软的表情,而是一副视老宅为“牢”,就是要把“牢底”坐它个穿的架势。
母亲八十岁了
二0一四年,来了一个誓死要开发母亲居住的小区的房地产开发商。那年母亲已八十六岁,面对她的老窝要被人抄了的局面,乱了方寸......我们抓住这个时机,在拆迁动员开始时,就给母亲买下了一个一套二的高层电梯房。这套房子三年新,房子装修得很现代,格调符合母亲骨子里的小资情调。好巧的是这个小区正好建在母亲曾经工作过十几年的旅馆(被拆迁后)的地皮之上,离母亲的老宅只有公交车一站路的距离。那一带的环境母亲太熟悉了,让她有极大的亲切和安全感。
就这样,母亲在时光的褶皱里,安然步入了她生命最后的幸福时光。在她开始不按时间吃饭时,终于接受了钟点工的帮助。在她记不得服药也不会炒菜时,又接受了住家保姆的照顾。但她还是坚持不在子女家居住,她要享受在自己家里的唯我独尊,她说了算的感觉。当时给她购房时,有朋友建议我们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房屋名字就办到子女的名下,可以节约以后过户产生的税。我们商量后,还是决定办到母亲名下,老房子拆迁时都还是父亲的名字。母亲辛劳了一辈子,应该有套自己的房子。这也蛮符合母亲的心意,我不止三次推开母亲卧室门时,发现她斜靠床头,拿着放大镜在看她的房产证,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确认户主就是她本人时,欣慰堆满了脸庞......她外出碰见熟人朋友,总是邀请他们到她新家来坐坐,她还多次邀请她的亲家到她的新家来住几天,强调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澡方便。那时,我们住在有独立卫生间的房里,已有二十好几年了,而母亲住在老宅时,一直和隔壁邻居李老三他们一家人合用一个老式厕所。
陪伴母亲入深秋
就在母亲感到幸福满满时,命运按下了暂停键。那年,母亲九十岁,患糖尿病已有四十多年的她遭遇了“高渗性昏迷”。仅一天的时间,母亲就出现了心衰、肾衰、呼衰、休克......当时我正在国外,得知母亲病危后,当天买了机票,赶回故里,希望能再见上母亲一面。抵达母亲病床前时,已是她入院的第三天了。医生说母亲已处于弥留之际。这就是说,我随时都有彻底失去叫妈妈的机会了,于是,我就不断地大声叫喊: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是你的幺女......奇迹出现了,母亲的眼睛竟然微微张开了。这不是回光返照,而是母亲真真切切活了回来,我们喜出望外。
无疑,母亲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战斗,甚至不惜壮士断腕。她身体的多个功能作为代价牺牲在了惨烈的博弈中。她不能坐立、不能翻身,几乎完全失能,靠食管、尿管、吸氧来支撑她复活的灵魂。这对常人来说是苦不堪言的折磨,但母亲能承受,只要活着,哪怕是赖活,她愿意。
一周后,她开始笑了,对着我们,对着窗外的阳光,对着来看她的朋友,对着打成液体的食物,对着医生护士护工,对着又能延续的明天。
被母亲夺回来的余生,需要在医生护士护工的帮助下度过。姐和我跑了十几家医院和养老院,最后将母亲安置一家医养结合的慢性病医院。这家医院新建了一栋大楼,硬件设施不错,软件也有别于常规的医院。母亲成为了该医院A病房的第一任病人,我和姐轮流住在她的邻床陪护了她一段时间,让她尽快熟悉这个“新家”。在入院的一周内我们使用朋友推荐的民间土方法,将母亲插的食管和尿管成功撤除。母亲生命的功能又被拿了些回来。
母亲能自主进食后,食量大增,见啥吃啥,来者不拒。体重突飞猛进,两个月内,增加了十几斤。生命未尽,就要百折不饶地活下去,管她有好胖哦。
父亲从发病到离世,三十七小时。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告别,年轻的我根本无法接受。在那段时间,我和母亲暂时同床。有一次,我半夜突然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被惊醒的母亲也坐了起来,打开灯问我怎么了?我问母亲:到底哪个是梦?是现在的你我?还是刚才有人说父亲的死是一个误会,其实他只是去出一趟差?没有答复,片刻清醒后,我和母亲都哭了......父亲走了四十一年了,在我渐渐依稀的梦里,还会遇见他,而他的死亡总是一场误会,多么美丽又揪心的误会啊......
母亲与父亲不同,她选择了一个漫长的告别。
九十二岁的母亲
医生告诉我们,母亲多样病种里还有帕金森氏综合症,已出现全身强直的情况。照顾母亲的护工马姐,敦实泼辣,不识字,有高血压。她与母亲一样喜欢阳光和花朵。在母亲住院的五年多日子里,她每天给母亲擦洗身体后,只要有条件离开病房下楼,她都会喊着“嘿嘿嘿” 的号子,将强直得像大理石般的母亲,从病床上搬到轮椅里,用束腹带将母亲固定好,带上水、点心、水果去医院的花园呆上几个小时。二0二二年,马姐已满了七十岁了, 她对我们说:再坚持一下,照顾完你妈后,我就彻底不干了。
母亲与马姐一样,也在坚持,她在坚持延迟告别。医院的花园里,经常会看见一个老护工推着轮椅里的“老神仙”,几乎不会缺席每一道阳光。有时,马姐会在母亲秋霜浸染的头发上别一朵小鲜花,游走在众人的视线里......我用手机对着她们拍照,母亲会立即调整状态,进入配合模式。照片上的母亲,笑与哭似乎都一样,不忍凝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生命本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
有人说:许多人的生命最后一程,都是一场血雨腥风。母亲也不能幸免,医生说像母亲这样卧床五年多,没有生褥疮,还白胖健在的老人已经稀有了。是的,尽管母亲一直在尽力留住,但那也只能是阶段性的。三年的疫情期间,医院严格的管控,母亲不能像过去那样,每两天就能见到我们。于是她一路狂奔着衰老枯竭,被医保机构认定为失能的最高级别。她的身体朝着婴儿卷曲在母亲子宫里的模样发展,又需要插胃管、尿管、吸氧了......期间母亲承受的辛苦和痛苦,就不具体叙述了,那是在受虐。我曾不止一次给姐说:我希望她能尽快解脱苦海,天堂一定比她现况好。姐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只能独自去面对完成。
母亲终于精疲力尽,走到了告别的终点......疫情还在风控阶段,医院特许我们陪伴在母亲的身旁。我们轮流不断的抚摸她的脸颊,给她说:我们爱你,妈妈,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我们把手机放在她耳边的枕头上,单循环着《暗香》和《懂你》。母亲最后一次睁开眼睛与我们对视时,满文军正在深情的歌唱:花静静地绽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告诉你,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迹......
二0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图文编辑:秋小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