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建国的众多叙事中,“立宪建国”是最常见的叙事之一。在该种叙事之中,随着联邦宪法的制定,北美十三邦“化邦为州、合众为一”并由此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但事实上,美国的建国历程并未随着联邦宪法的生效和运行而完成。在宪法生效后至内战结束前,联邦制一直是美国最重要的政治和宪法问题,而在该时段,各州不得退出联邦也尚未成为美国的“不成文宪法”。
基于上述史实,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田雷教授在其新著《八十七年:美利坚的创制(1776-1863)》(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版)一书中提出超越该种“立宪建国”叙事而以“漫长的建国时刻”来重新理解和讲述美国上起1776年、下至1863年的早期宪法史。该书出版后,2024年7月,北京大学-耶鲁大学法律与政策改革联合研究中心等四家单位主办了“宪法研究的时空感——《八十七年:美利坚的创制(1776-1863)》新书研讨会”。
为方便读者了解《八十七年》这本“进阶版的外国宪法研究”新著并“重返”和“亲临”新书研讨会,“雅理读书”拟分四期推送田雷、章永乐(北京大学)、阎天(北京大学)、王锐(华东师范大学)、徐天(北京大学)、孙宏哲(北京大学)、刘晗(清华大学)、吴良健(中国政法大学)、张翔(北京大学)、李一达(国际关系学院)、钱坤(北京大学)十一位与会中青年学者的发言/书评,以飨读者。同时,雅理亦期待读者朋友们对书评的阅读、点赞和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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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年:美利坚的创制(1776-1863)》
无论是对于美国宪法史研究,还是区域国别研究中的美国研究,田雷的《八十七年:美利坚的创制(1776-1863)》都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值得我们仔细品读。
这是一部 “化西之作”。我们年轻时都是到西方留学,田雷回国之后有一段时间集中做翻译引进工作,现在年过四十开始做逐渐“化西”的工作。“化西”首先体现在文风上。田雷的语言非常活泼生动,具有很强的风格意识。文风本身反映出一种受众意识,采用什么样的文风,意味着选择多大范围的读者进行交流。就这部著作而言,我想田雷交流的对象,绝不仅仅是一个职业的法律家群体,更像是与更广泛的公众进行交流,尤其是与未来的“接班人”们进行交流。
这本书处理的问题是宪法秩序的开创、巩固与改革。这个问题关系到开创者与接班人的关系。在问题意识陈述当中,田雷陈述了他受布鲁斯·阿克曼(Bruce Ackerman)教授的影响。阿克曼在《我们人民》中叙述美国宪法的历史,总结了好几个宪法时刻(Constitution moment),建国立宪是第一个时刻,林肯改制是第二个时刻,二者之间有一个低谷,这样形成了高山夹低谷的一个形态。阿克曼没有对这个低谷本身做深入论述,田雷试图在这个方面进行展开,但不只是填补阿克曼没有做的空白,而是真正想把低谷“问题化”,进行新的理论探讨。核心的问题是,第一代革命者、制宪者与建国者所制定的宪法究竟是怎么传承下来的,这一传承不是简单的亦步亦趋的“守法主义”的做法,同时也包含着在尊重开创者意图前提之下对他们一些具体做法的损益。在这一问题意识之下,田雷分析了三代人,第一代人是开创者,第二代人在中间,第三代人以林肯为代表。对于一个新创立的秩序而言,前面三代人特别重要,第一代人是奠基者,如果第二代人对第一代是造反关系,秩序就立不起来,但如果亦步亦趋,不会因时势而损益,秩序也稳定不下来,因为一个秩序刚刚创建的时候必然面临非常多的新情况、新挑战,这时候“接班人”问题就变得很重要。我的强烈感受是,田雷比阿克曼更加强调人的要素。阿克曼在规范层面集中关注,为什么形式上看起来是违宪的变革,在最终可以被证明为正当的。但是田雷的问题意识更具有历史学和社会科学的色彩,他关注人的问题,“接班人”的问题,而且是接班人的政治伦理问题。在结构-能动(structure-agency)的关系中,田雷老师非常关注能动(agency)。“接班人”在面对开创者所设置的宪法的时候,他们有自己的选择空间,究竟是亦步亦趋地去继承,旗帜鲜明地去变革,还是在忠实继承的前提下有所损失,这些都是关系到政治伦理的问题,关系到“接班人”培养的问题。
从左至右,分别为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第六任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小亚当斯)以及第十六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图源网络)
第一代“弗吉尼亚王朝”终结之后,从第二代到第三代,美国的“接班人”们传承了建国者的精神。对这种传承,田雷并不是全盘肯定。传承自然也有自身的阴暗面。比如说,“接班人”尊重建国者的原意,把奴隶制继承下来了,不断就这个制度进行妥协。但这样的结果就是美国形成了畸形的经济秩序,南方奴隶制种植园与欧洲市场搞经济循环,不是和美国北方搞经济循环,妥协到了尽头就是无可妥协,危机爆发,林肯出来收拾局面。林肯收拾局面的方法,从形式上看,在很多方面是违宪的,但田雷指出,林肯到底是一个守法者还是违法者问题,可以放到一个他和建国者对话的过程中思考,林肯最终还是遵守了建国者的原意,但同时对他们的做法有所损益。这样的讨论本身非常具有历史质感,而且田雷会把这种关注时间性、关注代际关系的研究路径迁移到其他研究当中。
以上说了这本书的优点,我还想探讨一下其间可以继续推进的一些方面。我特别关心对时间与空间关系的处理。田雷重点关注的是时间,“八十七年”覆盖了三代人前后相继的时段。而我比较关心时间如何跟空间结合。田雷在书中有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讨论。比如他谈到,林肯是中西部州出生的孩子,他在联邦领地上出生,而这个联邦领地后来才改为州,所以对林肯而言,他诞生的空间本身,就具有“联邦优先于州”这一结构。相比之下,第一代人是在州的基础上缔造联邦,他们对于空间的感受与林肯不同。所以,林肯的宪法理论打上了深刻的人生经历烙印。我觉得这一点还可以进一步展开。对“边疆”的作用拔得最高的是弗雷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Turner)。特纳论述,边疆将来自欧洲各地的不同族群塑造成为一个新的美利坚民族。美国的边疆不断向西拓展,不断地打仗,每一条边疆,都是从渔猎、游牧到农业、工业,所有文明形态全走一遍,所以美国看起来是很年轻的国家,但实际上每个边疆都发生了丰富的文明的进程。文明史上只有一个美国,但美国拥有形形色色的文明形态。
路易斯安纳购买与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图源网络)
放到这个理论背景下来看,边疆拓展,首先是联邦属地的拓展,尤其路易斯安纳购买之后,在联邦属地上建立州,这意味着边疆的拓展本身改变了联邦-州之间的优先顺序。特纳说边疆把欧洲殖民者塑造成了美国人。我们可以再转化一下,边疆是不是也培养“接班人”呢?边疆是怎么培养“接班人”的?像林肯这样,从印第安纳州成长起来的“接班人”,和在新英格兰成长起来的会有什么不同?
我提这个问题,并不是想就美国论美国,我其实想的是中国。大家知道我国有选调生制度,一个博士毕业生,做了选调生,到了中西部的村庄里搞集体经济,和羊倌一起割过草、放过羊,他就了解了基层的资源限制,知道国家的宏观政策到了执行体系的末端,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也明白了在资源条件限制之下,如何才能有所作为。更重要的是,他有了面对面做群众工作的经验,真正体会了什么叫作“为人民服务”。两年下来,无论是在眼界上还是做事的方式上,都有巨大的变化,真的接地气了。我在新疆碰到的一些选调生更让我感动。他们是在情况更复杂的基层空间展开工作,工作压力极大,但始终保持赤诚之心。跟那种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的“三门干部”相比,他们肯定是更让群众放心的“接班人”, 而这就是空间变换所带来的人的变化,这方面我觉得完全可以做更多理论化的工作。
最后总结一下。《八十七年》是田雷的美国宪法史代表作,关注人的能动性,关注行动者,而且选择了一种比较活泼的文风,从而与更广大的读者展开对话。我们期待他把关注能动性、关注行动者的宪法史“进行到底”,继续帮我们树立这样的学术信心:只要有了真正的主体意识,哪怕看起来只是在讲美国故事,也能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接班人培养,提供“立德树人”的历史与思想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