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冬娅 | 无从逃脱的历史与结构

文化   2024-11-09 11:45   上海  



无从逃脱的历史与结构


作者介绍

黄冬娅,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副院长,中山大学当代中国政治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为国家政权建设和政商关系,出版专著《转变中的工商所:1949年后国家基础权力的演变及其逻辑》(2008)以及《在体制内游说:政策过程中的政商关系研究》(2023)。在《政治学研究》、《社会学研究》、The China Journal、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等刊物发表中英文论文若干。



很早之前读王安忆,她说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讲故事的方式。或许真正有意义或者感触入骨的并无法得以言说,或许还有更多的研究心路并不值得言说。因而,保持沉默是最好的保留故事复杂性的方式。特别是在学界的知识越来越缺乏社会消费的时代,研究者的工作转化为社会理念、价值、共识和理性的通道越来越窄,我经常感受到我不过是在打一份工而已,并以此宽慰自己,并平息自己对于公共事务的关注,从事着平淡无奇的研究工作。


在我博士毕业多年后,回看自己的研究历程,感触最深的并非是如何试图紧跟学界的前沿和发表,而是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研究方向和研究议题甚至不是自己的选择,不过是大时代的一粒微尘,所谓学术的前沿或许也只是历史大浪淘沙沉淀下来的一缕烟尘。学术研究不仅嵌入在个人人生历程之中,还嵌入到了历史和时代进程之中。自己经常仰慕七八十年代上大学的师辈经历过时代巨变和曲折的人生历程,但是,现在回头看,自己的学术成长居然也见证了历史的起伏和变迁。历史总是更让人产生意义感。因此,应承了时间社的邀约,尝试着叙说一下作为一名70后研究者的学术成长历程。


从规范研究生长出来的科学研究


作为一名70后,我1996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政治学专业,是当时人大第一批政治学本科生。当时党史系的政治学是从中外政治思想研究所师资转过来,所以政治学的训练主要是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硕士阶段,我转到中共党史专业,接受了非常精彩的中共党史训练,通过党史的学习加深了我对活生生的政治的认知。我的硕士导师是温乐群教授,他当时做邓小平研究,是邓小平研究专家,而当时的我还没有认识到邓小平时代到底意味着什么。

2003年,熊景明老师接受我到香港中文大学(以下称“港中文”)的大学服务中心(USC)访问,时任中心主任的关信基教授给了我一个博士面试的机会。当时,王绍光老师刚从耶鲁回港没几年,在面试后决定招收我读博。由于我并没有考托福、雅思和GRE,这个机会对我可以说是非常难得,否则,我可能就不会读博继续走上学术的道路。能够用六级英语申请港中文的博士,这在相当大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氛围。我入学没多久,校园里到处贴满了反对刘遵义校长国际化办学的招贴和宣传画,本科生要求撑母语,认为母语是最有助于思考的语言。所以,学生提出拒绝用英文作为所有课程的教学语言,而坚持要求允许粤语教学和中文写作。现在想起来,香港是绝佳的例证来展现政治力量和政治制度往往并非社会分裂的表达和转化,反过来,在一个半开放的政治体制中政治力量在比例代表制下所进行的广泛政治动员,对公共议题和社会分裂的塑造,真是无比巨大的力量。

2004年,我进入港中文政治与行政学系读书,第一次接触到社会科学的训练。那时候内地政治学界依然是政治哲学和思想史的天地,社会科学化的研究并未得到普及和接受。当时的港中文是在英式博士培养体系和美式博士培养体系之间的糅合。博士三年学制,如英式教育一样,没有开设讲授课程,只有两门directed reading的课程,但是,却有美式的博士资格考试,选择中国政治和比较政治两个科目考核。当时港中文政治学还没有开设任何社会科学方法的课程,也没有我们今天苦苦教导博士生的学术写作和研究设计课程。到我进入论文写作阶段,后来的师弟师妹才有了李连江老师开设的统计课程和牛铭实老师一度开设的博弈论;阅读的中国研究书单,在今天看来,也很多是区域研究,还未进入比较政治的理论对话,但是,即便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绝大的科学研究冲击。大量的系统英文阅读以及之前从未接触的当代中国政治研究的议题,与过往思想史和党史的学习形成了鲜明的断裂,打开了新的研究视野。

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却感受到社会科学化所舍去的或许与它所给予的同样重要。那个年代正好处于中国政治学的社会科学研究生长出来的时期。比如,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1949年后国家政权建设,用的是1949-1976广东省市区三级开放档案。这个问题是如何来的呢?简单地说,或许是因为我的导师王绍光教授是中国国家能力研究的开创者,并且,王老师在康奈尔关于文革的博士论文也是用武汉的档案历史资料。这样看上去只是一个遵循师门传统的研究选题。但是,2000年代初的国家能力问题关心的其实是什么问题呢?是和欧洲国家政权建设比较、与第三世界国家政权建设比较的问题吗?毫无疑义,这些是文献综述逃不过去的问题,也是研究理论对话的焦点。但是,其实,当时国家能力和国家政权建设的研究问题核心的是从探求“应然”问题的规范研究而来。

从规范研究的哪一部分来的呢?早在我本科和硕士阶段,中国大量的研究就是在争论是否国家能力重要。即便是王绍光老师的国家能力研究,也是对当时中国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主导的规范研究的冲击。这不仅是经验研究的问题,也是一个规范研究的问题:一个国家“应该”就要政治民主化,还是“应该”具有强大的国家能力;是否强大国家能力“应该”在政治民主化之前,先有国家能力,再有国家权力的民主化问题。所以,在当时,国家政权建设或者国家基础权力研究的最大意义,并不是与西方去比较我们的现代国家形成和建构有何差异,而是非常清晰地回应本土规范研究价值上的争论和蕴含。甚至可以说,当时中国研究中的国家能力和国家基础权力的概念本身最大的蕴含就是针对国家政权性质(regime type)而言,国家政权建设与国家政权性质的关系是最核心的问题。

虽然我自己的博士论文讲的是1949年后的国家政权建设,也试图用欧洲国家形成研究中关注的财政理性化去解释1949年后中国国家基础权力的演进,但是提出的问题首先在于用党政体制和共产体制的变化去衡量中国政治发展的现状和前景是否可以完整地呈现中国政治演进的面向,并做出不同的预判。其中,核心关系的问题依然是国家政权性质与国家基础权力关系的问题,即在国家政权性质保持相对稳定的情况下,1949年后的国家基础权力何以得以建立,何以摆脱晚清到民国以降的国家政权内卷化。具体来说,毛时代在财政供给极为缺乏且并未实现财政理性化的情况下,如何遏制住包税人制的行政体系(patrimonialism),八十年代包税制人的行政体系迅猛发展的情况下,何以在九十年代末得到遏制和逆转,为一个有效的国家基础权力奠定基础。

这些问题看上去的确是经验研究问题,但是最根本的还是试图揭示:国家基础权力的演进的确具有相对于国家政权性质的自主性,中国政治演进及其前景预判的确有区别于国家政权性质和共产主义体制不同的衡量标尺。潜在的规范研究意涵还是在于:中国“应该”何处去的的讨论中,在中国政治学规范研究中大部分以民主和民主化作为核心议题的研究中,纳入国家政权建设的视野,会有新的经验基础去支撑中国政治“应然”层面的判断。

如今,我回头看2000年代初学者的社会科学研究,大量的经验研究是可以修正规范研究对于中国政治“实然“的想象和对中国政治”应然“的论断,这也在相当大程度上构成了经验研究的意义。我会深深地感受到那时候的研究或许就科学化程度而言没有如今那么“科学”,但是这些经验研究与规范研究的隔阂并不大。他们在共享相同的关怀和问题意识,之间可以对话,甚至事实上就是在争论和争辩,处于一个学术共同体之中。今天看来,当时新左派和新左派的批评者,就我熟识的学者而言,不管是王绍光老师,还是任剑涛老师,可以说,他们是处于相同的关怀和问题之中,成就了一批可以称得上是知识分子的学者。回想起来,这个图景仍然让我觉得充满了意义。用王绍光老师的话来说,就是社会科学研究也应具有“解放思想、怀疑一切”的批判性精神。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在人大接受了思想史训练,但是毕竟是本科生,所知的确还是比较浅薄,所以我至今觉得,如果我的经验研究缺乏规范研究的支撑,我有时候会困惑我做经验研究最后的皈依在哪里,价值虚无感会非常强烈。

斯特劳斯批评韦伯的价值中立,认为实证研究最后会价值虚无。在我的体验中,在我们中国学者当下所处的情境下,与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的争论相比,理论建构与经验研究的关系更为重要,而更加重要的是社会科学经验研究与规范研究的脱节。特别是在中国的学术界越来越“制内市场”的情况下,以及在其他系统越加封闭推动了学界越加封闭的情况下,不仅社会科学研究极度缺乏体制外的市场激活,缺乏社会消费,对公共问题失语,而且这种封闭也进一步加剧了社科研究与规范研究的隔离,最终使得社科研究的价值虚无成为更突出的问题。我经常会问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现象,寻找了一个新的自变量,或者说发了一篇论文,又怎样?宽慰自己:打工打工,两眼空空。

研究徘徊期与社会力量研究


2007年我从港中文毕业,2008年拿到博士学位。自己的学术研究面对了一个三四年的徘徊期。继续做国家政权建设越来越难,国家政权建设宏大的理论视野,探讨现代国家诞生的大转型,必须要历史研究作为支撑。在做了毛时代之后,时间再往前追溯,我个人觉得超出了我的能力,看手写的繁体字档案对我有难度。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中国内地的学界已经进入了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的高峰期。我进入中山大学工作,身处活跃的南中国,毫无疑问地受到这种社会环境和学术环境的影响。

当时,群体性事件此起彼伏,关于社会力量的研究遍地开花。长期作为理论消费领域的中国研究开始产出有一定影响力的概念。这时期社会力量的迸发,甚至让我以为这就是“常态”。学界对于社团组织的关心和基层选举的关心自然地转到这种看上去非正式组织化和非制度化的群体行动。在我所处的广州,广为人知的就有番禺垃圾焚烧厂邻避运动、南海本田工人停工以及随后的广州日系零配件工厂的工资集体协商、广州区级人大代表独立候选人参选等等,且不说日常见的业主维权。处于这种大环境之下,不关心和讨论这些问题,基本不可能。

在国家政权研究找不到新切入点的时候,我自然被带到了这个领域。对于社会学更占优势的社会力量研究而言,我的优势自然是对于国家理论更为熟悉。2011年我在《社会学研究》发表了“国家如何塑造抗争政治“”一文,这篇小文到目前为止居然仍然是我引用率最高的一篇论文。可见,主题的选择对于中国学者引用率的重要性,也可以看到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在中国学界曾经达到的普及度。此外,我当时还关心了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在学校和学院的资助和支持下开展了五个省的县级人大代表问卷调查,考察县级人大代表角色认知和履职行为的逻辑;一个是广州骑楼老街恩宁路的文化保育事件,考察为何普通市民会卷入到一场公共参与事件之中,探讨公共参与(Civic engagement)兴起的逻辑。

在这些议题中,其实存在一个与国家政权建设研究潜在的对现实的不同判断、对中国政治发展的不同理论预设:即相对于国家政权建设研究过于强调国家内部的制度化和理性化、强调政治精英至上而下的理性选择或者路径依赖塑造了大转型,社会力量研究更强调在中国的政治发展进程中,国家与社会关系对中国的政治发展更为重要。社会力量以不同形式展现出来,既推动赋权国家能力,也是约束国家权力的因素,更是政治发展的重要驱动力。在国家与社会的框架之下,对于现实政治发展的预判非常清晰明了,社会力量的兴起是政治发展最关键的影响因素。可以说,中国当时的现实是政治发展理论非常准确的注脚。

可是,多年过去,会看到,社会似乎并未成为中国政治发展决定论的自变量。反过来,持续的国家政权建设推动了国家权力重新进入到新兴社会空间和互联网之中。国家作为理性行动者和作为结构,都仍然能够反过来再塑造社会。今天我给本科生和研究生再讲国家与社会关系时,提到当年耳熟能详、在中大曾几何时学生写论文写烂的事件和题目,现在学生基本上毫无认知、闻所未闻。社会力量已经转化为社会治理,互联网在学界中的研究也转化为了数字治理和人工智能的议题。学界的研究就是这样经过时代大浪淘沙,沉淀为历史。

发现市场与政商关系研究


我在读博士的时候,王绍光老师总是告诉我们,写一篇acceptable的博士论文就可以了,赶紧毕业,毕竟他在耶鲁带的一个博士生每年换一个题目,十年也还没有毕业。他说,更重要的是毕业后能在学术上有第二响。我以这个十年还没有毕业的博士作为参照警醒,总是担心自己通不过资格考试或者长期无法毕业,所以博士期间基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所幸三年内完成了资格考试和博士论文。但是,在博士毕业后的几年徘徊期,我一直在想下一步在哪里。有一次开会遇到景跃进老师,在现在已经倒闭的半岛游艇会的露台上,他问我,冬娅现在在做什么研究。我一时语塞,居然不知道怎么说自己正在做的研究,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研究状态。后来,李连江老师来中大交流,在与马骏老师和肖滨老师交流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告诫我说,年青学者手里要有一坨泥巴,这坨泥巴就是自己的研究领域,自己要捏成自己想要研究的样子,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这种非常明确地想要寻找自己新研究领域的想法牵引着我此后的思考。

2012年左右我开始转到政商关系研究。可以说,这个研究转向同当时隐隐正在发生的时代变化息息相关。如果说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是寻求政治发展的社会力量根源,那么1998年朱镕基启动政府机构改革和国企改革之后,尤其是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另外一些力量开始在公共生活舞台上中崭露头角。当我在珠三角做调研的时候,也会感受到与当时聚焦于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不同,有另外一些力量在发挥影响。在工人停工、征地拆迁、环保邻避、文化保育背后都有企业的角色;在一些基层政府,地方官员的晋升也相当地依赖于老板,老板的资源构成了搭建晋升网络非常重要的渠道,甚至有的地方很多基层官员被认为是老板有计划栽培。

接着,中国见证了大企业的崛起。2003年广州最好地段珠江新城的房价不过五六千一平米,到2008年开始迎来第一波涨价潮,此后房地产企业和房地产经济开始脱缰狂奔;2003年万科成立党委、2007年华为成立党委、2007年碧桂园成立党委、2007年联想成立政府事务部。同时,1998年京东成立,1999年阿里巴巴成立,1998年腾讯成立,2000年百度成立,2009年新浪成立,2012年字节跳动成立,2012 滴滴成立。并且,这些原本传统的互联网企业在随后十年逐步完成了平台化。“大企业”和资本的力量在中国似乎突然间开始出现在视野之中。在原有的研究中,中国渐进式市场改革,社会学者研究的是从体制内脱离出来的民营企业家的社会流动,如何从社会底层向上流动;政治学者研究的地方的民营企业家如何挤入到体制内成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或者研究公民行动中是否有企业家加入。市场转型中出现的民营企业家的形象是弱小并寻求国家的认同和政府的利益。大企业的出现则让这个形象似乎在发生转变。

当这种新力量出现在公共舞台上时,或许可以把它们看作是社会力量的一种,从而依旧用国家与社会关系去考察中国的政治发展,甚至政治发展理论也完全可以解释这种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社会阶层的变化如何成为政治发展的驱动力量。但是,在我看来,与其说政商关系是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研究框架,不如说是国家与市场关系的框架。它在国家与社会关系中引入了市场转型及其后果这个维度。这意味着中国政治发展的根源不仅是且应是社会力量的成长,而且中国渐进式市场转型及其后果更是中国政治发展不可忽视的根本驱动力量。国家与社会的框架应该为国家-市场-社会三分框架所取代,一旦将市场引入,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实然和应然关系都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2013年我在《社会学研究》发表了“企业家如何影响地方政策过程”一文。2014年我在芝加哥大学政治学系访学,由于没法做田野,所以也开始做一些数据的定量研究,在寻找中国私营企业主调查数据的时候,联系上了中国社科院的吕鹏;2015年,第二届中国政商关系研究工作坊在中大举办,此后我们逐步形成了跨学科的政商关系研究网络,朱天飚老师、尤怡文、范晓光、纪莺莺、林盼、朱妍、张华等参会,交流非常之愉悦。随后几年,我集中发表了一些论文,主要聚焦于企业家的政策影响,特别是对于决策过程的影响。探讨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在一个较为封闭的政治系统中,崛起的企业家在政策过程中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如何可能,谁更有决策影响力?其实,在这个具体的经验背后,关心的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在中国渐进式场转型中,从体制边缘成长起来的市场力量,它们的力量是否开始崛起,以及影响它们与国家关系的因素是什么。2018年基本上完成了《在体制内游说:政策过程中的政商关系研究》一书内容的写作,2022年完成“平台企业政府事务部门专门化与政企关系发展”一文,不过没有收入《在体制内游说》一书。由于种种原因,这本书2023年才由香港三联出版。

2013-2023年间,中国政企关系演进跌宕起伏,理解这种跌宕起伏就是一种预判政治发展的方式。这一时期企业家在公众舞台上非常活跃,中国市场集中度提升、大企业显示度越来越高。但实际上“在体制内游说”意味着,与过去的理论依据企业的财税贡献和企业家的非正式政治关联来判断其影响力不同,决定企业政策影响力的仍然是国家的目标和内部结构。与国家目标越契合越迎合、越能够利用国家内部的代理人监控、条块关系和层次分割等的空间、企业家越能进入体制拥有体制性地位,企业的政策影响力越大。这意味市场转型中新兴的市场力量并仍然不是构成了体制外的压力,并非是通过其市场权力向体制施压来获取影响力,也就是说,党政体制仍然未面对市场权力的挑战。但另外一面,近这些年,当企业家慢慢又隐没出公众舞台上时,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却又可以看到,企业的市场权力的确又构成了体制目标实现的结构性约束。经济问题越重要,企业和资本的议价能力越强,市场体制的变化本身也在深刻地改造国家内部的权力结构配置。时代的变化总是为研究提出新的议题,中国就是一个大试验场。

大转型与结构主义的探究


时代和历史意味着变迁和延承。我博士论文写下的第一句话是:“在中国政治研究中,研究者常常同时面临两个问题,即如何在变迁中寻找历史的延承、分析种种层出不穷的变化是否只不过是虚幻的表象,以及如何在缺乏根本性变革的政治体系中寻找潜在的断裂、捕捉各种在现有理论探讨和经验分析中可能被忽略的变化。” 我的研究工作始终对变迁和延承有谜之兴趣,似乎认定不理解变迁和延承就无法认识任何当下的问题。因此,我的研究问题基本上都是在力图揭示变迁和延承及其逻辑动因。

这种对于变迁和延承的执着最后却又导向另外一个结果,即对于结构的着迷。我很少以行动者、能动性、个体选择、政治精英博弈、过程、个人生命历程和偶然事件等作为因果解释,我所力图揭示的往往是结构或者变化中的结构产生的后果。在我对中国政治的研究中,这种结构对我来说,首要的是国家与市场、国家与社会以及市场与社会的关系结构,它们基本上构成了我解释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的最重要的因素。就如同我一直关注全能主义国家转型一样,讨论的许多问题都是在分析全能主义国家转型下国家、市场与社会关系的结构性变迁导致的后果。在这之下,才会去关注下一层次国家内部的权力结构、市场体制结构和社会结构,以及再下一层次的制度规则等对于行动者的约束和后果。甚至阶级结构的分析对我来说依然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

对我来说,现代西方世界诞生所经历的三个大转型,即西方民主政治兴起的大转型、现代国家兴起的大转型以及资本主义的大转型,不仅意味着历史的断裂,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起源,而且,它们也意味着全新结构的再造。理解这种大转型所造就的结构,是理解我们身处的时代特征的关键节点,因为当代诸多问题都根源于大转型所造就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结构。在我看来,大到政治现状和经济现状,小到所谓内卷、婚育、抑郁、舆情、躺平等等无不是这种结构的产物。那么,在中国,如果说国家政权建设研究探讨的是中国现代国家和强国家的诞生,国家与社会关系更关注中国的政治转型问题,那么,政商关系在相当大程度上关注的不仅是经济发展问题,而是中国独特的市场转型的结构变迁问题。

在结束了对于企业家政策影响的研究后,2023年我在《开放时代》发表了“超越商业化模式:现代化进程中的资本主义大转型”,开始计划下一个阶段的研究议程。以资本主义大转型作为参照,在中国政治研究中,不仅将党政体制作为理解中国政治的关键,而且也将中国独特的市场大转型以及这种大转型所导致的独特的政治社会经济结构作为理解中国政治的核心议题。对于中国市场化进程的关注主要聚焦于两个问题,即不同国家市场和资本如何发展起来,以及何种因素塑造了这种市场和资本发展的不同道路。我和我指导的博士生的研究涵括了地方市场体制、国有企业资本化、政府引导基金、平台企业监管等,试图理解中国独特的市场转型在当前的演进,及其对于政治发展的影响。当然,其路漫漫,如何将分散的研究拼接成有意义的图景,是我接下来工作的挑战。

作为一个70后的研究者,我经常感受到科学化的浪潮都把自己冲在学术的沙滩上了,并且,个人的生活和命运也都逃不脱结构的束缚,能够挣扎的不过是得闲饮杯茶而已。中国文人历史上能够寻求的精神反叛也大抵不过就是隐居山林,现在的我们更被现代性捆绑得无法动弹。以学术为志业,或许能够宽慰自己的,只是打好这份工,保持学者的斯文。

编辑:吕彤

审订:蔺乐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时间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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