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为什么我会禁不住泪流满面?
教育
2024-11-13 19:55
四川
对“50后”“60后”的人来说,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是融入我们血液的少年记忆。那是“文革”中,整个国家的文艺一片萧条,只有八个样板戏独领风骚: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以及交响音乐《沙家浜》。记得读大学时,我曾和同学说:“我能够整本地背诵和演唱样板戏的每一段,可以说滚瓜烂熟,如果这些记忆能够兑换成唐诗宋词多好!”我的中小学时代,唐诗宋词属于“封建文化”,被逐出了语文教材,我连“床前明月光”都不会背,故有此感。最早知道有“芭蕾舞”艺术形式,就是来自《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我第一次知道居然还有人可以用脚尖跳舞。我当时真以为演员都是用脚拇趾支撑着身体跳舞,后来才知道是穿了一种特制的芭蕾舞鞋。那时候,能看的电影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之类,加上样板戏拍成的电影,比如《红色娘子军》。看电影的地点就是在广场,所谓“坝坝电影”。我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端着小板凳去看“坝坝电影”。有时候去晚了,就在银幕后面看,上面的人和物全是反的,都是左撇子。但我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且百看不厌。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到一个部队大院的广场看电影《红色娘子军》,因为解放军叔叔都整整齐齐地坐在银幕前面,我们便跑到银幕后面坐在地上看。看到洪常青用左手挥着大刀跳舞,看吴琼花用左手扔手榴弹,看南霸天用左手拄着文明棍,我丝毫不觉得别扭,只觉得有趣。据说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是周恩来总理提议搞的,也许是吧!但具体指导离不开一个人,就是在“文革”中被称为所谓“文艺旗手”的那个著名女人。客观地说,作为电影演员出身的她,是懂文艺的,而且“八个样板戏”在她的精心指导下,确实堪称艺术精品。但是因为这八个样板戏的存在,也给中国的文艺发展带来了恶果——一枝独秀,百花凋零。所谓“八亿人民只能看八个样板戏”便是当时的真实写照。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文艺作品相对多了一些,比如京剧有了《杜鹃山》《平原作战》,小说有了《金光大道》《闪闪的红星》等,但这些作品的创作原则无一例外(也必须)遵循的都是样板戏所规定的“三突出”——所有人物里面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里面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里面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因此,那时文艺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外貌都是浓眉大眼,举止都是器宇轩昂,说话都是声如洪钟,包括小姑娘李铁梅(《红灯记》)和常宝(《智取威虎山》),而且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比如杜绝了任何爱情的人物关系,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爱情的因素。好些样板戏都是根据“文革”前的一些作品改编的,比如《红色娘子军》改编自1963年谢晋导演的同名电影,《白毛女》改编自延安时期的同名歌剧,《智取威虎山》改编自曲波的小说《林海雪原》……而在原作品中,洪常青与吴琼花、大春和喜儿、少剑波与白茹都有爱情关系,但成了“脱胎换骨”的样板戏后,全成了“革命同志”关系。八个样板戏里的主人公几乎是单身汉,《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总算是有丈夫的,却跑单帮去了,他在舞台上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作品“政治正确”,但远离生活,新鲜劲过了之后,老百姓并不喜欢,甚至心生厌倦。该剧是根据1960年拍摄完成的电影《红色娘子军》改编。导演谢晋,主演祝希娟、王心刚。故事发生在1930年的海南岛。主人公吴琼花(我不明白,为什么“文革”中的京剧《红色娘子军》要将她的名字改为“吴清华”)是椰林寨大土豪南霸天的丫头,几次逃跑都被抓回,受尽折磨。最后一次逃跑后,被南霸天的爪牙抓住又是一阵毒打,以至昏死过去,被抛弃在椰树林里。电闪雷鸣中琼花惊醒过来,遇到了化装成华侨富商的红军干部洪常青和通信员小庞。在洪常青的指引下,琼花决心走上革命道路,她拖着受伤的身体找到了红色根据地,来到了娘子军营地,要求参军。在一次执行侦察任务时,琼花路遇南霸天,她难以抑制心头怒火,开枪打伤了南霸天。她由于违反了纪律,受到处分,娘子军的领导对她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琼花渐渐提高了革命觉悟,意识到自己要报的不只是个人的仇恨,而是整个阶级的仇恨。红军决定解放椰林寨,战斗中党代表洪常青负重伤被捕。在敌人面前,他大义凛然,英勇就义。吴琼花继任娘子军党代表,率娘子军解放了椰林寨,枪决南霸天。应该说,在伟大领袖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上个世纪60年代,《红色娘子军》无论电影还是舞剧或是后来的京剧,自然是应运而生。阶级和阶级斗争也是人类发展历史阶段的客观存在。这个剧所展示的内容,是有真实依据的。我母亲家庭出身是贫农,她告诉我,我外婆曾经遭受地主的欺凌。因此,从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武装领导千千万万受剥削受压迫的底层民众(包括无数个吴琼花和喜儿)所展开的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革命,有着无可辩驳和否认的正当性。只是,历史并非简单的非此即彼,历史人物也绝非非白即黑。比如地主,就其阶级本性而言,南霸天不但存在,而且在旧中国还为数不少。但如果认为,只要是地主必然是南霸天,则是一种思维的简单化。不然为何有“开明地主(绅士)”一说?比如,贵州省省溪县(现铜仁市万山)张麟书,就是著名的开明地主。他是地方乡绅,先后当过省溪县高楼坪乡团防团长、治保调解主任,暗中又是省溪县苏维埃政府南区主席,联络豪杰,聚集英雄,支援红军,策划斗争,为省溪革命斗争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毛泽东在1948年的《关于民族资产阶级和开明绅士问题》一文中特别指出:“我们不要抛弃那些过去和我们合作过、现在也还同我们合作、赞成反美蒋和土地改革的开明绅士。例如晋绥边区的刘少白、陕甘宁边区的李鼎铭等人,在抗日战争和抗日战争以后的困难时期内,曾经给我们以相当的帮助,而在我们实行土地改革的时候,他们又并不妨碍和反对土地改革,因此对他们仍应采取团结的政策。”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并非否认南霸天的真实性,而是想说,当年把阶级斗争推向极端,把所有地主都视为“南霸天”,这同样是片面的历史观,因为它不符合我们党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在我读中小学的时候,我的不少同学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富农”“资本家”,在各方面都受尽歧视,并被剥夺了许多社会权利,他们在入团入党、毕业分配、招工、参军、恋爱和婚姻等方面遭受歧视和限制。说实话,当时幼稚的我对他们身为地主的父母,或多或少也怀有仇恨,因为我们一想到地主,脑海里便是南霸天的形象。被视为中国“改革放开宣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最引人瞩目的就是正式宣布终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而将整个国家转入经济建设。正是在这个背景下,1979年1月,中共中央决定,除了坚持反动立场且未改造好的少数人外,那些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坏分子,经群众评审和县革命委员会批准,均被摘帽,并获得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即获得了公民的权利。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否认了阶级斗争的存在,但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原文是这样表述的:“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对于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应该按照严格区别和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方针去解决,按照宪法和法律规定的程序去解决,决不允许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界限,决不允许损害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所需要的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历史走过了四十多年,现在的情况如何?这是另一个话题了,今天暂不展开。这次看到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与少年时代看到的相比,还不能算原汁原味。虽然在音乐、舞蹈方面的确与旧版没什么差异,但我发现了一些细节,还是有微妙的区别。比如,五十年前的舞台上,红色根据地那块黑板上写的是马克思的一句话:“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但现在居然改成四个字:“组织纪律”。能蒙现在的年轻观众,却蒙不了我这个老观众。
“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句话是《共产党宣言》的基本原理之一,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话不是这样的。恩格斯在马克思去世后所作的《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写道:“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任何剥削、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的控制下解放出来。”而“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是对原文的概括和总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无产阶级如果想获得解放,就必须将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其他一切旧制度用暴力的形式扫除干净,将陈旧的所有制以及直接根植于其上的一切消灭殆尽!因为无产阶级要获得解放即成为统治阶级,必须将代表资产阶级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毁灭掉并建立代表自己统治地位的社会主义公有制。而马克思认为全人类都在这些陈旧的制度的压迫下,无产阶级不可能绕过对私有制的进攻来讨论解放无产阶级的问题,所以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句话应该是《红色娘子军》全剧的灵魂。编导正是通过吴琼花在错误中成长诠释了这句话——吴琼花先是为报私仇而开枪,惊动了南霸天,影响了战斗计划,后来她觉悟了,认识到无产阶级参加革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全人类,只有全人类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可现在为什么要删?解放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不正是中国共产党的最高目标吗?我想到了现在经常说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与使命就写在党的一大纲领中。中国共产党一大的纲领总共15条,第一条是:“明确党的名称为“中国共产党”。”第二条提出党的纲领:“革命军队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必须支援工人阶级,直到社会的阶级区分消除为止;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直到阶级斗争结束,即直到消灭社会的阶级区分;消灭资本家私有制,没收机器、土地、厂房和半成品等生产资料,归社会共有;联合第三国际。”可是,重新排练演出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居然把神圣而厚重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换成了轻飘飘的“组织纪律”四个字,把吴琼花所受到的共产主义教育降低并淡化为组织纪律教育,实在是匪夷所思。小时候看舞剧《红色娘子军》,最吸引我的还不是吴琼花和连长以及女战士们的优美舞姿,而是娘子军党代表洪常青的大刀独舞和英雄就义的造型。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洪常青独舞的形象,那潇洒豪迈的双臂,那轻盈腾跃的长腿,那闪闪发亮的大刀……我一想到这些形象,便情不自禁地哼出这段舞蹈的旋律。那时候,我无法想象,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英俊的人——就算是《白毛女》中的大春,和洪常青比还是要差一点点。还有后来洪常青在大树下的烈火中视死如归、傲然挺立的伟岸形象,配着《国际歌》大气磅礴的旋律,真的是荡气回肠,令人热泪盈眶。那时候,我坐在地上看银幕,自然是仰望,因此,洪常青在我眼中无比高大。我家里的墙上,很长一段时间都贴着两张样板戏的剧照,一张是李铁梅,一张便是洪常青。照片上,背着大刀、握着手枪的洪常青英姿勃勃、气宇轩昂。我还知道洪常青的扮演者叫刘庆棠,是新中国第一代芭蕾舞演员,曾是芭蕾舞《天鹅湖》王子的扮演者。他为开拓、发展我国的芭蕾艺术事业作出了较大的贡献。后来他在“文革”中紧跟“四人帮”,整人害人。他利用当时的“清理阶级队伍”“整党”“清查5·16分子”等整人运动,将所谓的“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对文化大革命”“攻击江青”等罪名随心所欲地扣到人们的头上。当时整个芭蕾舞团包括临时工仅240人,却被刘庆棠一伙揪出了70多个“反革命”,“牛棚”不得不设在大排练厅。团内人人自危,朝夕难保。在1970年前后,由刘庆棠主持的文艺界“清查”运动中,仅中央直属文艺团体中被打成“5·16”分子的,就多达400余人。1975年,他官至文化部副部长,直到粉碎“四人帮”,他才锒铛入狱,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随即,这个“美男子”风流成性、生活糜烂的斑斑劣迹被披露了出来。一时间偶像崩塌,我很长一段时间思想转不过弯:舞台上那么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怎么他的扮演者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生活上都是一个流氓呢?那天走进四川大剧院时,我还是喜气洋洋的,毕竟好久没有看过芭蕾舞剧了——上次看芭蕾舞剧,还是十多年前看俄罗斯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当《红色娘子军》的序曲响起时,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哼出声来。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吴琼花在椰林里被毒打时,我竟然流泪了!看到她来到根据地,手捧红旗贴在脸上热泪滚滚时,我再次泪如泉涌。黑暗中,我使劲擦着眼泪,怕周围的观众知道。无论当时还是事后,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流泪。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我的阅读史》,其中有这样的自述——和现在的年轻人不同,我的启蒙读物大多是红色经典,这些红色经典已经并且还将继续影响着我的精神世界。回想我自己的中小学时代,虽然是在“文革”中,但一本本或没有封面或残缺不全的“禁书”:《红岩》《欧阳海之歌》《林海雪原》《草原烽火》、《苦菜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旗飘飘》等作品曾经是那样地激动了我那颗少年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迁,这些书所浸透的阶级意识、政治信仰、思想观点等等,可能会渐渐在我心中蒸发,但通过文学形象所传递并最终过滤结晶的精神内核――正义、理想、气节、忠诚、刚毅、激情……则溶入了我的血液,化作了我一生坚贞的信念。我想,面对舞台上的吴琼花,我潜意识里的善良、同情、正义,可能就是我情不自禁泪流满面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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