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忙碌纷扰的的世界,
你选择进入我的日记本!
这里没有花哨的图片和编辑,
但有质朴的文字和真实记录。
我用善于发现善意和趣味的眼睛,
调皮捣蛋的心,和喜欢记录的笔,
把我的世界一一展示给了你。
因为分享的快乐不可被代替。
感谢你一直以来的静心阅读,
希望日记的营养能滋养到你。
可以说我是被奶奶带大的。很小的时候经常被‘放在’奶奶家,后来住校周末会的是奶奶家,高考那一年住在奶奶家备考,中午常常是奶奶步行来回送饭,大学期间寒暑假大部分时候会的也是奶奶家。当然我也有许多时候住在不同的亲戚家,但总有一种我的家在奶奶家的概念。
彻底从奶奶家搬走,应该算是大学毕业以后,去了珠海工作,那就算是离开家,开始了自己的独立生活。从那以后,没有跟奶奶‘住’在一起的概念,只是偶尔探望。
没想到这一次回湖北,跟奶奶扎实的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让我发现了关于奶奶的新的一面,以前我没注意到的那一面,或者是奶奶也在自我发展、成长的新的一面。
刚到老家的时候,一出车站就看到接我的姑姑,奶奶也一起去接。
她直接带着换洗衣服,在姑姑送我回家的时候也一起住过来了。她说她要照顾我。
听到要一起住的消息,我内心很平静但也开始担心。我知道自己习惯自在,跟谁共处一室都会不舒服,共处一室的人超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开始抓狂。我都没法预料自己的状况。但毕竟是被奶奶带大的,应该还好吧。我没有立刻抗拒,我也很好奇会发生什么。
但果然,我很不适应,但每次我以为我没法适应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很舒适;但每次在我刚开始感到舒适的时候,我会开始抓狂,起起伏伏,整个月,我的心情都很不稳定。
因为跟奶奶一起相处、互动,会让我好像回到童年的自己,但我确实不再是童年时的自己,所以说不清是我不适应再次与奶奶居住,还是不适应回到童年的自己。我在变,变得很挑剔,变得很喜欢有边界感的关系,变得喜欢距离,越来越需要独处的时间;而我又没有变。我没有变得更有耐心,不比以前更理解老人,不比过去更柔和。
当天,我就发现奶奶的语言表达漫无边际,她急迫的跟我交流,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之间没有逻辑,啰嗦的讲出一些我不需要知道的事,听她讲着讲着我会发脾气。我会说:“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事儿您别跟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后来突然想通,这不是在跟同事说话,不是在学习需要重点,不是在做科研需要严谨的逻辑,更不是在做报告和演讲需要语言简洁精辟……这只是奶奶想要跟孙女一直有互动,互动的方式就是说话,说什么,她不需要想那么多,我也不需要听得认真,只要在互动着就好了。
第一次发脾气
尽管我理解这些,但仍然做的不好。我会发脾气,大吼大叫,反而奶奶听力很好,说话可以很轻。比如有一次头疼,其实就是晕车,身体虚弱加上睡眠不好。我只想关门睡觉,谁的声音都不想听到。她很着急,给在外出差的爸爸打电话,又要表弟送药,要这个那个……给家人带来夸张的、不需要的担忧。
其实让我安静的睡一觉就好。
于是我暴躁的发脾气,那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也很容易着急上火。说:您别没事臆想出需要担忧的事儿行吗?第一,什么什么,第二,什么什么……
我说着说着,她找了一个什么事做借口准备走开。
我说您别走,我还要继续发脾气不然很窝火。
她说好,你继续说,说完了我再去。你说完了吗?
这么一问把我逗笑了。
小小的身体站在我面前,面对暴跳如雷的我,她毫无波澜,完全没往心里去。
创造肢体连接
有时候我想,我其实很需要跟奶奶的连接,这似乎是一种超越理性理解的需要。所以我会告诉奶奶坐下来,然后把头躺在奶奶的腿上,跟她说话。
她很不适应,身体很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姿势和肢体连接。我甚至告诉她,你能摸一下我的头吗?她摸着我的头,讲起以前的事,很早很早,她也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发生的事。
奶奶说她很小的时候被裹脚,被放在柜子上坐着,自己下不来也没法拆开被裹住的脚。
她就大声叫,疼啊疼啊,给我拆了!我不要裹脚!
因为一直这样吵着,所以家里大人就放弃了。所以她的脚虽然小,但没同龄人那么小。旧社会对待女性真是残忍啊。叛逆也让她少受点苦,至少,少受了裹脚的苦。
奶奶年纪大了,记忆能力不好了,思维有时候会慢一些。但她总有应对的办法。比如把重要的号码写在纸巾上,用透明胶贴在手机背面。我看到她在这么做的时候,突然觉得这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表现。人总能找到办法适应此时的身体条件行事。我找来白色的胶布,说这比纸巾+透明胶效果好。于是她就把之前贴的“劣质”纸条都撕掉,升级成白色胶布。
大概相处一周后,奶奶的话逐渐变少、好像是压抑着的表达欲已经抒发完了,我们的交流变得顺畅起来。
到了取退休金的日期,她让我带她到银行柜员机取款。我告诉她那个取款机器的门是怎么运作的,机器怎么操作,卡放进机器的方向,如何开门。或者家里的密码锁怎么使用,或者洗衣机怎么使用。我发现她的学习能力很强,我并不需要很费力,她其实很快就学会。除了电器,她也可以理解很多新的概念和思维。我们自己反而有固有思维,认为老人学不了新东西,我发现,需要打破的,是自己的思维。尽管需要多练习几次,但一定是可以学会的。
看电影
有一天我们去看电影。
奶奶说,哇,上一次看电影还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呢。
我:那是60年代?
奶奶:是的,当时电影放映员,现在还活着呢,叫XXX,现在住在养老院。放映员的女儿就住在你姑姑那个小区。
我问:您记得当时看的是哪一部电影吗?
奶奶:什么……十八岁的哥哥。
我心里想,啊?果然人类的爱好是有共性的,那时候就在看十八岁的哥哥……突然我脑海里闪现出一首老歌旋律。“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
我:(直接把这句歌词唱出来)主题曲是这首吗?
奶奶:是的!
我百度了一下,搜出了这部主题曲归属的电影海报———【柳堡的故事】给她看。
她说对,是的,就是这个。
再过了几天,我体会到被奶奶照顾的感受了。就是一直在家里喊奶奶。
奶奶,给我开火煮药。火可以关了。
奶奶,清凉油在哪儿,我被蚊子咬了。
奶奶,雨伞给我拿出来。
从中药壶倒药渣子的时候,药渣子突然洒在手上,我被吓一跳,啊的一声叫出来。
奶奶说,烫到了吗?没烫到就好,倒出来的我一会来清理,你放着,倒出来的我一会来清理。
每天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后,再次见到我的衣服,就已经被叠好放在椅子上。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其实一直是被奶奶照顾的,什么家务都没过干过。
奶奶说,我们很久没有相处这么长时间了。
我说上一次这样还是上大学前?大学期间放假?
忽然,体会到了一种神奇的情感。
我体会到了养育,奉献,生命,爱的力量。这些词语很虚幻很抽象,但都是以最具体的行为体现的。
收音机
有一天,我打开打包的衣物,收拾出一些想这次带去德国的。把一些衣服穿上身试试看要不要带。奶奶竟然成了“鉴定专家”,在一旁看着我走秀,说,这件好,可以带,那件不好了,别带了。
眼光和审美跟我完全一致!
奶奶说,宁曦,你会在网上买东西,等你忙完,有空的时候,你给我在网上买个收音机吧。我不喜欢看电视,广告多,我喜欢听收音机。
我的回忆来到小时候,我跟奶奶一起听收音机的时候,甚至奶奶把收音机给了我,我带到寄宿学校每晚听收音机睡觉的时候。
奶奶接着说:我听说,价格在几十到一百多之间,那我就买个差不多八十的,买个中等的,你给我买,我等会把钱给你。
我说好,我给你在网上买。
选到合适的,问奶奶,黑色还是红的?她说都可以。我又问:黑色的还是红色的?她又说都可以。我再问,黑色的还是红色的?她说红色。
这一辈的人,不习惯想“我要什么”这样的问题。抛开对他人的责任与照顾,抛开他人的需求,我,我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不符合奶奶的思维方式吧。有一种观念是这样的:为自己的愿望生活可能是一件自私的事儿,自私是可恶的。
奶奶去她的小房间拿出100块现金要给我。
我说不用,我送给您。
她说不要,我有钱,不要你花钱。
我说没事,我也有钱。
她说没事,你拿着。
我说,我生气了啊!你收回去。
她说,奶奶有钱,不需要你为我花钱。
我愣住了。
哇,这句话,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年龄,都很有力有效有底气。
我甚至想起来在我小时候奶奶也有收音机,被我拿到寄宿学校去,每天睡前都是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睡着的。那台收音机毕业后也应该被我带回来了。去哪里呢了?太久的东西,搬家辗转几次,应该没有人记得了。但再次看到收音机还是会想起那段时间的生活状况。
后来收音机到了,我教奶奶怎么用。听到的一个台竟然放着以前也会听到的歌。让人很难不感慨!这个电台的负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从2000年到现在都坚持放着同一个歌单?
奶奶说起死亡,一个她认识的XXX,丈夫临死,XXX好怕,不愿意靠近,也不愿意照顾。后来才知道,以前XXX的丈夫打过她。哎,这有什么,男人么,动手打人很正常。
我…..?啊?这怎么正常了?我爷爷会打人吗?
奶奶:不会。我不说他,他不打我。
我:那打人怎么会正常呢?
奶奶:女人也没办法呀,又打不过。
我:所以就该挨打吗?
奶奶:这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时代在变。但去到意识文明的路程,还很漫长。
奶奶说十几年前就买好了双人墓地。包括寿衣、遗照都准备好了。
我惊讶了。
是怎么想的?
自己做好准备,不麻烦子女。每个人都有归山的一天啊,生老病死是正常的啊。
我问奶奶,作为八十一岁的人,是怎样的感觉?
她说,有的人身体状况还灵活,有的人身体状况很艰难、很受罪。
其实我的问题很模糊,我也没想清楚到底要问什么。奶奶也应该没明白我的问题。但她的回答是关键的。
身体遭罪不遭罪,是中老年生活质量的决定性因素。
奶奶说,我的身体好,耳目都好,脑子也清醒,你不用担心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糯米包油条
跟奶奶过早(吃早餐)的时候,我看到糯米包油条,不用仔细想就知道热量有多高,但回来一次,必须要吃。
奶奶说,她认识一个姑娘,以前每天在纺织厂门口卖,后来买了房子。那姑娘以前是供销社的,供销社垮了,丈夫死了,命不好。
我问:供销社为什么垮了?
奶奶说:干部吃垮了。
啊???
我想想,听上去这么荒谬的回答……是符合史实的吧。奶奶就像是一本有生命的历史书,从1943年开始到现在经历的一切,都在她的人生轨迹里起到作用。
塑料袋
每天都会听到奶奶整理东西的声音——塑料袋的声音。她甚至经过在买完水果以后,让别人多给些所料袋,或者经过某个超市,问别人要塑料袋。
我给奶奶找了一个包,可以用来装衣物。但她还是继续使用塑料袋。一个袋子装着什么,另一个袋子装着装着东西的袋子,然后再用更大的袋子把袋子们装起来。或者用所料袋把不常用的东西套起来。
与Lukas聊天的时候我提起奶奶对塑料袋的执念。
他说他外公也喜欢用塑料袋包一切。外公的地下室里,堆满了没有坏但不常用的东西,都用所料袋包好,在由塑料袋包着塑料袋,要用什么的时候,要一个个把塑料袋拆开……
我笑了。全世界的老年人都对塑料袋有执念。
外语
有一次奶奶从姑姑那给我带了午餐。盒子里还装着点心。奶奶说:“姑姑说这个叫做,什么来着,土丝?难道这里面有土豆?是土豆丝做的?”
我看着点心,在脑海里搜索,点心的名称与土豆发音接近的,然后想,您指的是吐司对吧。然后跟奶奶解释,吐司发音的来源,其实跟土豆无关。
我早上打开房门的时候奶奶已经开始做家务了。我说hello!每天说。有一天奶奶问我,hello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你好的意思。她告诉我,她知道thank you, good bye。发音也很标准!
其实人只要不给自己设限,能接受和能学习的事情,超乎自己的想象。
边界感
奶奶住的那个房间的门24小时是开的,洗手间的门甚至也是一直开着的。她自己对自己的空间不设防,所以也会对我的房门没有太多概念。我突然想,对哦,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我的房间门通往阳台,所以不存在开关门的边界和个人隐私的概念。房子里的每个人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
我觉得有朋友谈谈内心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事,有人倾听倾诉。如果没有这样的朋友,这对我来说就像缺失了很重要的支撑。奶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她心里的感受可以跟谁说?有人倾听吗?假设没有……一想到这儿,我感到心痛。这个心痛是怎么来的呢?这种担忧和痛,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吧。
尽管我会有这样的担忧,但与奶奶的聊天时长仍然是有限制的。超过一定的时间,我仍然会说,行了行了别说了。我觉得这很矛盾。
如果很爱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让那人不舒服的事?我问Peter. 他说,“行为和爱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
我突然明白了。做与不做让人不习惯的事,不代表爱与不爱。其实不是这么非黑即白,爱的边界很模糊。
说“我要,我喜欢”
我们去水果店的时候,我问奶奶吃什么水果。她总是说不吃。问奶奶为什么总说不吃?奶奶说,舍不得,节约习惯了。所以也许是想吃,喜欢吃,但是不能说喜欢?
散步的时候,我问,是否要再走一圈?她问我,走?不走?你说走不走呢?
我问她是否需要盛饭,她问我,盛不盛呢?再吃一点?已经吃太多了算了吧,吃不吃呢?
我说您吃不吃我怎么知道?仿佛问您要什么,我总是需要猜答案,这样是不是容易出现沟通误差?出现那种嘴里说不要其实是要的复杂。我很怕这样沟通,因为猜心思很累。
我说,您自己想要就说要,不想要就说不要,我们把事情简单化。
我想,大概还是那种不为自己着想、不能自私,要先让别人的习惯吧。也没错,做自己想做的,为了自己,在某个传统思想里,大概是很大的罪过。
离别的那一天。五点多就醒来。想起过去很多个早晨,我都在五点多醒来,比如小时候上学前出去艺校练功,比如成为艺校学生会起来练早功,比如后来上大学后要出发坐早班车离开。难怪。早上五点多的天光,这么熟悉。
收拾东西的时候奶奶时不时过来说,这个空调的插头没有拔掉,这双袜子是要干嘛的,那个我会装到盒子里……我脑子正在飞速运转着如何打包行李和抢票的事儿,挺烦躁的,对奶奶的话我不想回应太多。
奶奶说,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啦,明年见。
把奶奶先送上车后再返回来,发现屋子里被奶奶收拾的井井有条。她像是田螺姑娘一样。
最早说的“来跟我一起住照顾我”,在那一刻,具体的体现在眼前。
奶奶回她自己家后,我坐在空荡的家里声嘶力竭的大哭,心里有某种痛的感受,超出我能理解的痛。
也许因为要跟住了一个月的奶奶道别,也好像是在跟其他的什么东西道别。
想起奶奶说,太远了,如果没那么远,可以让他们开车把这些东西给你送过去。现在想想,一万公里?其实开车也不是不可以。
有一次,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跟奶奶说,刚才来收快递的快递员指着脚蹼问这是什么,我说脚蹼。快递员不明白,问,是干嘛用的?我说,潜水用的。快递员还是对脚蹼的概念很抽象,也没有想象有人要快递潜水用的脚蹼。
世界上有好多超出我们想象力的事。如果我从不走远,我不会知道在不同的海洋里潜水的滋味如何,不会知道跳舞其实跳的是身心,是文化,是人性,是文明,是自然。
奶奶说,是,我为你开心,一旦你想通了,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和你想去的地方,没什么牵绊。
我没反应过来,难以相信这是奶奶说出来的话,这是八十一岁,一辈子都在忙碌为他人付出的奶奶说出的话?
原来,她可以理解的!代沟,隔代,也许一定存在,但某些内心的理解,也是存在的。
好了,我要远走了,奶奶的基因在我的身体里,一直存在。
对奶奶的这份想念会一直存在。
她对我的照顾,用具体的事情体现出的爱,
具体的接触带来的温度,也会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