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国外媒体纷纷担心中国在奥运之后会遭遇建筑滑坡。马岩松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直接回应:“中国建筑业至少还有20年。”
马岩松的判断无疑是准确的,当时大兴土木的主要是北京,偌大的中国还有六百多个城市等待建设。
如今二十年之期将至,中国面临的问题远比建筑业滑坡更为严峻。关于身份缺失,关于文化焦虑,关于AI恐慌,关于出海……2024年,戴蓓在北京与米兰两度采访马岩松,他说:“我相信中国会有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未来。”
2024年4月,意大利米兰,马岩松与博洛尼共创沙发“丘”发布会上,作为发布会主持人的戴蓓特意穿了一身白裙。马岩松果然一身黑,见到戴蓓脱口而出:“你刚刚医院跑出来的?”戴蓓笑道:“为了配你和蔡明呀!”
马岩松看起来不苟言笑,实则有自己的幽默方式。要不然也不会把MAD的诞生日放在愚人节。
©️马岩松与博洛尼共创沙发“丘发布会现场
©️马岩松与博洛尼共创沙发“丘”
二十年前,马岩松回到北京创立MA DESIGN,简称MAD,英文代表疯狂,中文谐音“妈的”,以此表达一种批判的态度。
马岩松,中国建筑师里的异数。有一句话在业内广为流传:建筑师在30岁之前不可能成名,除非你是马岩松。建筑师是厚积薄发的职业,而生于1975年的马岩松,早在2002年就因纽约世贸大厦重建方案“浮游之岛”初露锋芒,2006年更是凭借中标“梦露大厦”蜚声中外。
©️卢卡斯博物馆
©️卢卡斯博物馆
能在全世界做设计的中国建筑师并不多,主持设计地标更是年轻建筑师可望而不可及的梦,而马岩松一气儿主持设计了加拿大梦露大厦,美国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美国丹佛垂直峡谷住宅,荷兰鹿特丹FENIX移民博物馆,中国哈尔滨大剧院,中国嘉兴森林火车站等海内外大型项目。
©️鹿特丹移民博物馆
©️鹿特丹移民博物馆
成名后的马岩松曾对媒体“来者不拒”,他记得有一篇访谈的题目是《马岩松等着保守派专家退休》。这篇访谈奠定了他“非主流”的反叛形象,而对媒体敞开怀抱的他,也成了中国第一位“明星建筑师”。这个标签在当年带着强烈的批判色彩,马岩松对此不以为意。
他批判,也拥抱批判。
认不认同是另一回事。
马岩松的眉心,有两道很深的双雀纹。在现代人看来,那是经常皱眉自然长出的纹路,而在古代面相学里,双雀纹不仅代表着智慧,还预示着好运。
马岩松念建筑是意外。
18岁那年高考,他本想考北电,一不小心分考多了,去了北建工念建筑。一开始他还不情愿,以为建筑就是亭台楼阁,直到看了一本书《现代世界百名建筑师作品》,发现每个建筑师的作品和故事都那么不一样,他才找到学习建筑的乐趣,并有了出国深造的念头。有趣的是,他后来申请耶鲁,成绩又不太够。幸好耶鲁不只看分数,凭着出色的作品集,他不仅打败了高分选手,还拿到了奖学金。
2024年8月,马岩松回到耶鲁担任客座教授,带领研究生设计课“叙事弧线”。二十多年前耶鲁的教学氛围,他至今记忆犹新。“耶鲁的传统就是自由,把全世界的大师请去吵架,学生就看着老师们在那儿吵,没有一个权威,没有一个答案。”
©️梦露大厦
©️梦露大厦
竞赛竞标,是马岩松早期脱颖而出的关键路径。在学生时代,他就参加了许多校外的竞赛并拔得头筹。北京奥运前期,中国成为全世界建筑大师的试验场。二十来岁的马岩松在这波浪潮之中,唯一的武器只有思想。他疯狂地参加重大项目方案招标,数次入围获得第一、二名,但最后甲方都不敢相信这些方案能建成。“竞了上百个标,拿了一等奖,建的是二等奖,拿了二等奖,建的又是一等奖。”
直到移战海外,中标梦露大厦,他才成功敲开海内外市场的大门。
马岩松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霸,但总能以黑马之姿杀出重围。一次可以说是侥幸,两次可以说是偶然,每次都是如此,那只能是实力。
业界对马岩松的争议,主要集中在“流量上位”“高仿扎哈”,还有作品的“造价不菲”与“形式主义”……凡此种种,马岩松淡淡回了一句:“他们不懂”。
“建筑女魔头”扎哈·哈迪德,是马岩松在耶鲁读研时的导师。马岩松的毕业作品“浮游之岛”,正是经她推荐给纽约媒体而后引发关注。马岩松的曲线建筑一度被视作“扎哈高仿”,而在马岩松看来,自己的曲线与扎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扎哈的曲线得自马列维奇,根上不离几何思维,而马岩松生长在北京,从小学中国画,骨子里自带东方写意精神。
©️卢卡斯博物馆
2014年,马岩松击败扎哈、库哈斯等建筑大师,赢得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设计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马岩松猜扎哈会很高兴地给他翻个白眼。谈起扎哈,马岩松使用最多的一个词是“艺术家”。艺术家大抵有两个特质,一个是感性,一个是反叛。扎哈的一生,在马岩松看来就是抗争的一生,为了独立、平等和尊重。
别人眼中的你不是真的你,你眼中的别人才是真的你。马岩松自认偏感性,身上也有习惯性的反叛精神。梦露大厦,就是他对笔直的纪念碑式建筑的反叛。马氏独特的螺旋式结构,让住在大厦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目视天空、拥抱阳光。将自然跟建筑结合起来,用建筑打破边界而不是区隔边界,这本是地道的中国建筑理念,然而加拿大人不谙此道,只觉得该建筑体态婀娜,因而取名“梦露大厦”。
这个美丽的名字背后,是被西方文化覆盖的东方精神。
建筑师难免带着镣铐跳舞,而马岩松相信平庸无法创造伟大。他总能把镣铐变成鞭子,抽向墨守陈规的观念。
“浮游之岛”就像在天空飘着的云,它挑战的是现代主义摩天楼的传统;
“哈尔滨大剧院”从湿地中破冰而出,东方自然观穿透西方建筑观破势而立;
“嘉兴森林火车”站嵌进大地之中,消解公共建筑对力量感的崇拜……
马岩松认为中国的建筑跟西方的建筑最大的不同在于,对自然的观念。东方人对自然有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价值观,而西方更想把人跟自然分开,自然是人要去征服的。
©️鹿特丹移民博物馆
©️鹿特丹移民博物馆
建筑落地时间跨度长,新旧项目交错前行,我们难以简单归类马岩松的作品与其思想变迁的时间线,但随着作品的累积有些特质也日渐清晰。从早期的自我表达,到“山水城市”的提出,再到世界各地的人文公共空间,我们在他潜意识里的东方基因和直觉式的反叛之外,还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退让”。
“四叶草之家幼儿园”为了一位老父亲的坚持而保留了老房子的木头架构,“百子湾公租房”转投向日常生活的改善和社区生活的重建,这两个项目都呈现出与马岩松过往作品截然不同的气质。马岩松说:“那些在文化上属于弱势的人,被别人塑造生活的人,他们更加需要有想象自己生活的自由。”
©️四叶草之家幼儿园2015
2018年,马岩松带领的MAD团队参与珠海文化艺术中心的国际设计竞赛,并提出方案“穹顶下的村庄”。提案主张用巨大的穹顶“保护”起一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村落,改变原有场域功能的同时,尊重村落的历史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情感诉求。
当新的地标文化综合体即将取代旧村庄时,“穹顶下的村庄”是唯一反对完全拆除的提案。马岩松知道必定落选。但他认为除了建成的建筑,建筑师的重要价值还在于观念的传播。很多伟大的建筑师只有一些未建成的方案,正是这些方案和背后的理念,成为大众传播的聚焦,进而影响大众。
©️四叶草之家幼儿园2015
©️四叶草之家幼儿园2015
2024年,马岩松出版新书《二十城记》。书中收录了30个MAD的建筑项目,“穹顶下的村庄”亦在其中。马岩松在上海新书分享会上说,“公众参与”是写这本书的初衷之一。他认为在中国,公众参与城市建设的热情不如国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观念问题。集体所有制带给城市的伤害是不作为,而故意去做出一种反制度的姿态是没有意义的,有些问题只能公对公去解决。
你可能不知道,马岩松2014年中标的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本应落地在芝加哥,正是因为公众反对,才改址到洛杉矶。
MAD总部在北京,分部随着项目走,分布在世界各国。MAD汇集了来自世界顶级建筑院校和具有国际工作经验的建筑师,在这里哪怕是实习生也必需具备中英双语工作的能力。三位合伙人在MAD建立之前,就已经在一起做竞赛。经过二十多年的磨合,虽然没有所谓的分工,但各自的强项与定位都很清晰。在面对复杂的项目时,党群会把握住整体性,早野洋介负责推进设计和技术,马岩松无疑是灵魂人物。在事务所里,他没有工位,总是游走在不同的项目小组中。
建筑师普遍把普利兹克奖奉为最高荣誉,但马岩松认为没必要把这个奖太当回事。“这个奖有一种保护地方文化的姿态,而所谓保护是来自第一世界的。它对中国的建筑还停留在看第三世界文化的角度上。现在世界上的城市都延续着西方工业革命之后的现代主义道路,但是这个状态一定会改变。日本的当代设计已经反过来影响西方,中国也一定会走到这条路上。”
中国建筑师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不知道“我是谁”。本土派困在对传统文化的依恋中,沉迷在过去的规则与符号里难以自拔,而海归派被西方文化体系主导着,汲汲于最新的技术、方法和材料。“在西方人眼中,你学得再好,也是跟他们一样的东西,没什么新的价值。”
中国故事始终无法突围西方叙事成为世界文本,不只存在建筑界。因为与传统的封建文化、农耕文化过于纠缠,因为与工业文明、现代文明的衔接过于仓促,造成整个民族心理上缺乏集体无意识的自我判断。从古典看现在,因曾经的辉煌而沿袭,不能解决现实的问题;从西方看东方,因他人的强大而盲从,同样无法创造出自己的未来。
为具体的问题求解是建筑师的使命,而马岩松认为建筑师要有超越具体问题的能力,去想象未来是什么。
很多人用AI去回应对未来的思考,马岩松认为如果只追求当下,技术也不错,但今天最高的科技,对未来的人都是古董。一个建筑如果存在百年千年,在技术上是无法打动未来的人的。所以,技术不会成为他的追求,AI于他而言只是工具。
全球化浪潮中的中国,带给了无数的人无限的机遇。生逢其时的马岩松,念书赶上改革开放,毕业赶上中国加入WTO,用看过世界的开阔浇灌本土的生长,一鼓作气把作品实践落地到了加拿大、意大利、法国、荷兰、日本、美国等国家。如今随着中国设计、中国品牌在海外亮相越来越多,他的先行经验值无疑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马岩松说:“现在中国处在整个世界创新、技术蓬勃发展的时期,这个时候应该把重点放在未来,对未来的创造力的迭代。我相信中国肯定会有一个非常有影响的未来。你一定要自信,中国古典世界观能带给全世界未来的城市带来一种启发。如果我是一个西方人,如果恰好我不出生在中国,我都会非常好奇中国古典的世界观,这么大的一个文明究竟能带给今天的人什么东西、什么养分。”
马岩松认为,所有设计都不是商业问题,而是文化问题。即:你能给今天的世界带来什么新东西。
中国要在世界找到自己的身份,在中国文化里找到世界性的表达,至少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马岩松强调一定要去符号化。“那些符号、材料、形式没有什么生命力。如果找符号这件事非常有效并且容易的话,那你永远没有办法发展,找到那个对世界有意义的,又有自己文化价值的解决方案。”
“过去的辉煌古代的那些人已经做过了,我们能继承什么?他们的创新精神。他们相信自己做一件事在世界上能独一无二的勇气和魄力,而不是说把他们已经做成的一个东西拿来反复地去用。”
“今天我们跟世界其他地方的关系远比跟古代的关系要近。几千年前在这个地方的那些人,如果他跟我有关系的话,那他就应该跟世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把自己文化中无形的哲学式的价值,变成对今天的世界、对所有人有意义的一种新的东西,我觉得世界在期待着这个东西。”
英国著名建筑教育家、“建筑电讯”运动领军人物彼得·库克对此应该会举双手认同,他曾撰文说过:“老一辈的先锋人物往往一味先锋,他们成熟的作品最终不是远离公众,便是迷惑公众,令他们忘记了这世上还存过其他观点与美学。有趣的是,马岩松是西方建筑讲坛上的常客,但他需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当他的作品反转刺激西方时,他已经让我们着了魔。”
让创作跨越时间,马岩松有这个野心。
他希望能造出路易斯·康的萨尔克生物研究所那样的建筑,百年以后还有人来看;他想把天安门广场变成森林公园,因为一种建筑风格只要出现在长安街上,就能变成全中国的风格;他还想继续走入世界,进入到大家的生活中……
建筑不止于建筑,
建筑是整个社会精神的全部显现。
建筑师不只是建筑师,
建筑师是这个时代人类文明的记录者。
马岩松说:“我的建筑,我不希望它只存在于一个历史片段。现在的世界变化速度那么快,很多的历史已经被压缩了。我们今天会看到很多东西,一个瞬间就像经历几百上千年一样。新的创作也许不应该只是标志一个切片,而是让它有更广泛的一种时间的跨度。”
不只是建筑,哪怕是一款沙发,他也希望能有跨越时间的表达。
“丘”,是马岩松受博洛尼蔡明邀请,第一次尝试设计的沙发。沙发的外观就像摞起来的鹅卵石,圆润的形态带着流水与时间的意味。它可以放在欧洲古典空间中,也可以放在抽象的现代空间中,甚至可以放在大自然中,跟任何时间、空间去发生对话。
在马岩松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世界建筑师的基本素养。了解马岩松,并不是为了成为第二个马岩松,而是找到更适合你我的路径,去质疑,去批判,去成长。
偌大的世界还有一万多个城市,正等待着中国,等待着你我。
小福利:赠《二十城记》
据说马岩松有写字困难症,可以半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而新冠期间在酒店的长时间隔离,让他有了难得的停顿,从城市出发,落脚人文思考,写成了《二十城记》。
这本书不是 MAD的最新作品集,而是一本关于城市、建筑与人文的半自传读本。书里没有晦涩的学术名词,没有粉墨拧巴的概念,就像一篇篇轻松的随笔,讲述着马岩松曾深度游历或参与项目设计建设的20座城市,30个MAD建筑项目,50位建筑大师,50+座建筑地标……
从童年的北京,到大学时代的纽约,从高迪的巴塞罗那,到路易斯·康的圣地亚哥,还有巴黎、鹿特丹、洛杉矶、哈尔滨、深圳……马岩松通过回忆自己的成长,追踪建筑思想的形成,分享他所感受到的城市气质,探讨建筑、设计之于人、生活、城市、社会、文化、文明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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