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野先生的戏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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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0 18:11
北京
蓝天野先生两天前(2022年6月8日)在睡梦中往生极乐。找出八年前到先生家的采访,以作纪念和缅怀。 “怀着激动的心情”,在小时候的作文里是一个被用得很俗的词儿,可是今天,我真的是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来到蓝天野先生的家。这样的激动还在延续着,一直到现在。 天野先生是我最尊敬的人艺话剧表演艺术家之一,他塑造的《茶馆》中的秦仲义、《家》中的冯乐山、《甲子园》的黄仿吾,每一个形象都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其中,《茶馆》中的秦仲义是我最喜欢的话剧角色,直到现在还有他的现实意义。这个角色教育很多人不要总是在茶馆里抱怨现状,而要实业兴国。 最近,今年已87岁的先生在人艺导演《吴王金戈越王剑》,这部戏四月就要与观众见面。 天野先生住在北京城北的一个普通住宅小区,走进他的家中,各种字画、奇石迎面而来,厚重而大气。 朋友凌云说明此次希望和他谈谈有关养生和爱好方面的话题。先生笑了:“最近在拍戏,和戏无关的东西脑子里都没有。可能很多人会注意养生,有的人自成一体,有的人人云亦云,可是我对这个方面完全没有关注。比如书画,有些人是为了修身养性,对我来说,其实作画很累,和养生无关。它需要充满激情地构思和创作,倾注全部的心血。当我需要投入地排戏时,作画就放下了。” 先生说到此,我暗想,能够掏空身心投入地做一件事情,没有私心杂念,就已经是最高境界的养生之法。这也是先生的处世之道吧。 1987年,先生在人艺办理了离休手续,开始投入影视剧演出和画画等活动。没想到时隔多年,又重新登上了话剧舞台。 天野先生重返人艺舞台,是在2011年,出演《家》中的冯乐山。我至今仍记得三年前经过北京的灰墙胡同、瓷瓶酸奶店去人艺看先生复出演出的情景。 1984年,先生曾经是《家》的导演,当时这部戏是专门为人艺表演班的毕业生准备的。戏中以青年为主,包括了老中青三代演员,能够让老演员在舞台上带着青年演员演出。这些老演员也的确非常敬业,给了年轻演员无微不至的指导。 当时曹禺院长在上海,已经抱病在床,听说此事后,专门给天野先生写了一封信,鼓励他老带新的做法,并且希望看到演出后有关评论。后来这封信被收藏到了人艺博物馆中。 老人离休前后,正是人艺话剧没落时期,那是邓丽君、罗大佑的天下。其后有一段时间,人艺一直处在没有院长的状态,甚至还受到了一些诟病。到了2008年,张和平出任院长,真正担起了人艺发展的重担。 新的院领导非常尊重老艺术家们,征求他们很多意见,也对老人们非常照顾。2011年的一天,张和平院长邀请蓝天野先生、朱旭先生和他们的夫人一起在食堂吃饭,提出来希望他们来出演《家》中的角色。辗转几次,就有了这样的合作。那个时候,天野先生正在准备自己的画展,为了这个剧,停了三个月。没想到演完《家》的第二天,院书记就给各个部门明确分工,帮助天野先生准备画展,还亲自去督战布置,老人非常感动。蓝天野先生画作
有了这样一次成功的出演,就有了第二年《甲子园》的故事…… 说起甲子园的创作始末,先生讲到:2012年,是人艺建院60周年,当时列出了包括院庆在内要做的十件大事,其中就包括创作和演出一部代表人艺水平的时代大戏。 2012年春节,李长春、刘云山和张和平院长到先生家看望他,同时谈到了创作这部大戏的思路和要求,就是:时代、北京。院长谈到已经请了七位剧作大家来构想剧本,同时在这七家之外还有一页简短的故事梗概,就是何冀平草拟的这个故事线索。尽管比别的构思简短得多,天野先生看完就说:“就是它!” 先生是在文革期间认识的何冀平,那时候何冀平还是个在车间工作的小女孩,人艺派他去排这个小女孩写的剧本。但是后来这部剧并没有上映,因为排到一半,粉碎了四人帮,人们开始忙着庆祝新的开始。后来何冀平到中戏学习,毕业以后进了人艺从事创作。 看了梗概之后,先生找到何冀平,并且告诉她自己曾经体会过的、住过的一些疗养院是什么样子,接触的里面的人有什么样的生活,他了解的临终关怀机构是什么样子。不是为了创作,而只是分享了他的体验。于是,何冀平也到这些个地方去实地考察,整个春节不眠不休地赶出了剧本的初稿。院领导和先生看后,都说:“就是这个!” 有人说对于《甲子园》,何冀平只是写了一个命题作文。先生道:“这不是一个命题作文,只有时代感是命题,但有关老年人的话题,有关人性、有关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以及一些不和谐声音的交织,所有这一切,都是体会,有感而生,没有人要求,也不是命题。否则这个剧也不会打动那么多的观众。” 在《甲子园》中,天野先生承担了最重的戏份,有大段的台词。当被问到“背这么多台词一定要付出很多心血的时候”,先生道:“台词不能背,绝对不能背,这是专业的东西。”的确,艺术家要把剧情理解和发挥,再把生活讲出來。 我说:“《甲子园》里没有一点‘演’的痕迹,感觉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那次演出结束之后,所有的观众都起立,长时间经久不息地鼓掌,眼睛里都含着眼泪。” 先生点头道:“这部戏里有很多老演员,我是第一个出场。每一位老演员出场,台下都是热烈的掌声,我们都是自己动心、动情在这部戏里。在演出的二十多天里,每天演出完都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给我发信息,他们说在看这个剧的时候很多次流泪,这部剧启发了他们的生活。观众们给我这样的反馈,比夸我演技好更让我高兴,我觉得我做这样的事情有价值。”蓝天野先生出演《甲子园》
在谈到当代先锋话剧的时候,先生语出惊人:“我觉得很多先锋剧还不够先锋。” 我问:“是不够花心思吗?”先生沉吟道:“也可能是水平不够……我看过很多国外的先锋作品,我们和他们的水平还差得很远,比如如果是荒诞,就应该荒诞到极致。现在,甚至有些人脑子里还不明白什么是先锋,就忙着给自己贴上标签。我们标榜先锋的多,真正写出好作品的少。艺术创作没有标签,更不是一成不变。如果沿袭套用一种固定格式,就不是艺术了。” 对先锋如此,对传统话剧和其它艺术也是一样。先生道:“很多人说北京人艺的传统是‘民族化’的,然而这个民族化也是在不断变迁和发展。本来演完《甲子园》,我张罗组织希望再出演一部戏,后来院领导们找到我,说希望我不要太辛苦。并且拿出我曾经导演过的14部戏,希望我再导演其中的一部,登上今年的舞台。于是我选择了《吴王金戈越王剑》。这部戏在当年受到过很多争议,它是民族化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又可以进行很多新的探索。从选材的角度,它非常体现人艺的风格,同时剧本的台词又非常美。因此我选了这部戏来当导演,让它重新登上舞台。” 先生又笑道:“现在发现当导演比以前累很多,人艺年轻演员的配置不如从前。” 我说:“这可能和整个社会都有关系。以前的社会,每个人都想的是怎么做好自己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选择太多、诱惑太多,反而难以专注。” 先生很认同:“这的确是社会的变化,包括你们的行业也是这样,和以前有很大的差距。”(我理解先生所指,也倍感汗颜。) 聊完话剧,先生又带我们参观了他的画室和奇石收藏。里面有黄永玉先生为他画的肖像,以及华国锋给他的题字,也挂着很多他自己的作品。 天野先生以前的专业是油画,后来阴差阳错进入人艺当了演员。他从60年代初开始学习中国画,真正开始拜师学习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那个时候老画家们又重新出山,他得以向李苦禅和许麟庐两位大师学画,并且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三次个人画展。直到现在还总是谦虚地称自己的画作“业余”。 先生爱鹰,因此他的画很多以鹰为主题,其中一块奇石画面也有鹰的形貌。先生爱石,有的为赏形,有的为观画。 鹰和石头都是硬朗的象征,我想这也是先生谦和而又坚毅的写照。 为了旁听这次采访,我认真准备和了解了先生的背景、生平和喜好,提前一个小时就到先生家旁边等候。没想到摄影的小胖子迟到了,准备也并不充分。我想这就是先生所讲的差距。这个差距更多是在做事的用心上。 “用心”是媒体人对自己职业的基本尊重和信仰,也应该是所有职业者应该具备的素质。这样的态度不光是对待工作,也是对待生活。 我是何其幸运,能够在今天受教聆听智慧的大师对人生、艺术的感悟。谢谢大师,谢谢凌云。 看了那么多戏,人艺的「甲子园」是我第一次看到全体观众起立,眼含热泪鼓掌致谢的话剧。 今年是人艺建院60周年,人艺说要排一部反映现代生活并且能够传承很久的大戏,没有任何低俗的噱头,还是人艺的京腔京韵,就这么自然地把"养老",这个全社会最关心的话题用跌宕的情节呈现在我们面前。 "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美国再好我还是喜欢北京,随便走进一条胡同,见到一个陌生人,听到他说几句北京话,都会觉得这才是我的根。" 剧本很伟大,演员更伟大,这次是人艺五代同堂。90岁的朱琳、85岁的蓝天野、88岁的郑榕、82岁的朱旭、72岁的吕中、72岁的徐秀林......人艺耄耋艺术家们倾情表演,不,不是演人物,而是说生活,每位老艺术家的出场都会引来热烈的掌声。他们认真,他们幽默,他们是那么爱自己的舞台。 当大幕缓缓落下,我泪如雨下,拼命地挥手和鼓掌,因为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在人艺的舞台上看到他们。 这些老艺术家又是无比幸运的,因为他们永远和最热爱他们的观众在一起。就在我身后,坐着85岁的国际影星卢燕女士,老演员、老观众,我也要这样,和我的朋友们看一辈子戏,直到很老很老......《甲子园》谢幕 当时90岁的朱琳、85岁的蓝天野、82岁的朱旭均已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