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耿旖旎在BANK的第四次个展开幕,题为“被出局的矮行星”。从2013年第一次个展“坏体”开始,她就确立了拼贴的创作方法并延续至今——将搜集到的网络素材整理、组合,重新虚构一个臆想空间,其中充满了对现实的隐喻。在画面中,耿旖旎用源自不同文化的多重图像、插科打诨的文字、和混杂的绘画风格,为观看设置了重重障碍。我们需要在这些翻滚的细节中耐心观察,才能追寻她在十余年创作历程里稳定的内核与微妙的变化。
耿旖旎个展“被出局的矮行星”,BANK画廊,上海,2024
耿旖旎乐于追求反差感,这在她的早期作品中表现得更为直截了当。2013年的《盲点》系列选取了梦露等女性图像,为她们添上浓重腋毛置于画面焦点,一旁还标注着英文elegantly。优雅与粗俗的对比被推向极点,转化为日常和骇人之间的张力,挑衅着人们的感官。就像她的“坏体”个展,于展厅当中将一把斧子斜劈在椅背上,悬停的状态带来极大的威胁感。视角一转,椅子背面却写着一句温馨的鼓励“Every pain is precious”。
耿旖旎作品于乌里・希克(Uli Sigg)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展,松隐艺术中心,韩国,2023
版权归属松隐艺术文化基金会。摄影:CJY ART STUDIO
“坏体”展览现场,BANK画廊,2013
在虚构角色方面,耿旖旎像一个剧作家,她的剧场里自相矛盾才是人物/动物的本性。比如作品《老爷的情人》,她画了一个长满胸毛的老人和一个红色气球,并把两张小画挂在斑驳的旧门框上,暗喻即便是粗糙的人物也可能拥有浪漫的往昔;《我们总是为盛大的节日而悲伤》则利用两个人物的不同情绪和画面的色调来体现冲突,既保留合理性,又产生谬误感。耿旖旎透过戏谑的腔调,严肃地反思着我们的存在形式和自身的精神特质。
《老爷的情人》,综合材料,245x130cm,2014
《我们总是为节日的盛大而悲伤》,布面油画,2015
在她早期作品里,攻击性很强的动物被赋予呆萌形象,肌肉大力士旁标注着逗人发笑的单词,现实主义与卡通画相并置……这些性格、气质、色彩、技法的对立,构建起不同层次的措辞,共同化解了沉闷、正确与僵化,也让耿旖旎戏谑矛盾的个人风格愈发凸显。
《每一个强者都需要一枚可爱勋章》,布面油画,230x203cm,2019
近几年这种编排的突兀反差,仿佛逐渐被柔化了。她开始画山脉、植物、冰川和宇宙,转向平和状态下更为持久的力量。这些不同的、可以依赖的力量,始终贯穿于她的作品。当向外的寻找转变为向内的探索,“故乡”这一新的绘画主题出现了。
相较于一个具体的地域,耿旖旎的“故乡”更是“一种抽象的概念,或是情感的缠绕与追忆”。她以虚构的乞力马扎罗山与高加索山脉,构筑她理想中的精神故乡。在她的描述中,“野风横驰的山地,急促呼吸着干凛的空气,目光扫过平远的地平线,天地间却空无一人。”那是更北的北方,与暴风雪、荒野、孤独、死亡的意象紧密相连,冷酷又悲壮,呼唤着英雄主义和原始的生命力。
《虚拟力量》,布面油画,230x190cm,2020
如今,耿旖旎的“故乡”从遥远的异域回到真正的家乡东北。新作《故乡旧梦》中,风景商业照一般的海边落日,其实源自一次白塔堡的记忆。白塔堡是沈阳三环的一个城乡结合部,也是耿旖旎生活过十年的地方。那里曾经衰败不堪,却伴随着城市扩张摇身变成了崭新的开发区。在它尚未热闹嘈杂的时候,耿旖旎见证了一次完美的落日,“夕阳又大又粉红,倚在公路尽头的地平线上”。这个记忆被她凝固下来,生成“故乡”棱镜的又一个平面。触手可及的具体代替抽象,让画面更加丰富有力。
耿旖旎拍摄的落日,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故乡旧梦》,布面油画,150x120cm,2022
正如耿旖旎迷恋画面中反差感的力量,她在自己新的工作室挂着“打铁”二字,她说做艺术家就像打铁一样,每一次敲击都要攒足力量、掷地有声。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网络素材拼贴的方式来创作?对素材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如何构建具有戏剧性的瞬间?
耿旖旎:大概是从2011年左右开始吧,我会大量地浏览网络上的素材。那个时候选择图像其实没有太多的限制或明确目的,还是从自己的兴趣点出发,去建立自己的素材库。真正开始创作的时候,才会有一些想法和画面,然后根据具体内容去筛选合适的素材,将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让它们更贴近我的需求。
2013年个展“坏体”中出现了一把斧头插在椅子上,在2015年的作品《暴虐卡力鲁》小男孩也举着一把斧头,这一元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耿旖旎:斧子是粗暴的,是粗糙的,它能给人带来威胁性和破坏性。但是它对于我来说,却能给我带来一定的安全感、愉悦感和舒适感。比如说,我会在房间里放一把斧子,或是在车里、帐篷里也放一把斧子。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东西。
《暴虐卡力鲁》,布面油画,180x160cm,2015 (电子版)
斧头、强壮的肌肉男、黑熊、猩猩……您在绘画中选取的这些形象都是与力量和暴力有关的么?这是贯穿创作的主题之一么?
耿旖旎:我喜欢力量。它们看起来是暴力的,是粗鲁的,但实际上在画面里面它们是反暴力的。我觉得以暴制暴不是一个普遍的认知,但是它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是成立的。我的性格就是有这样的两面性,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它们是并存的。同时,我既懦弱,又喜欢以暴制暴,总是处于充满矛盾的状态。
您画面中的文字都特别有意思,往往成为点睛之笔引人发笑,既有英文单词,也有后来出现的民间俗语。在创作的时候,文字是在画面完成后灵光一现的么?
耿旖旎:有些时候文字是先于作品出现的,作为创作的一个根源;有些时候它是在作品完成之后加上去的,它是对作品的总结、补充或者是提炼。比如《收获的季节》作品里的谚语,“拿斧得柴火,张网补鱼虾”,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朴素价值观。我先被这句谚语所吸引,再把它跟果实和收获相联系起来,出现在画面上。
《收获的季节》,布面油画,200x110cm,2017
早期您有一系列作品包括《蛇蟒同巢》和《丛生小鹰芹》,还有以粘土做成的圆形雕塑,是对于什么问题进行的探讨?
耿旖旎:这些作品其实是源自于我对植物的观察,我在日常生活中会养一些仙人掌,还有无刺仙人球这样的植物。它们在生长的过程中会遵循顶端优势的规律,球体上可能同时会有几个几个侧芽点,但最终可能只有一个球生长出来。我觉得其实生物的生存方式都是一样的,都要抢占最好的位置,争夺更多的养分、空间和资源。我通过这个系列来思考人类社会资源分配的问题,生物基因的问题,甚至还有宿命论的问题。
工作室里的仙人掌
《丛生小鹰芹》,布面油画,150x120cm,2017
后来的“虚拟力量”个展,植物与动物的元素更多了,为什么发生这个转变?
耿旖旎:最开始创作的时候,我会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处理画面,但后来我发现这种“力”来得快去得也快,它们不够持久。现在我更关注那种平和状态下的力量,比如说植物的力量、森林、土地、宇宙的力量。中国传统文化其实对宇宙和自然的探索是非常精妙和深远的,我在未来的创作中会更多地去关注这些内容。
《鲜橙之乡》,布面油画,150x120cm,2022
画面中经常出现的亮色丝带或线条的意图又是什么?
耿旖旎:彩色丝带它本身是华丽浪漫的,也是烘托节日氛围的一个形象。但其实我想借用它对人类的无意识狂热行为进行反讽。同时我更在意的是,它们的运动形态、律动感会打破画面的僵硬构图。我害怕自己的作品过于严肃,我害怕正儿八经的去说一件事儿。丝带和卡通表情都应该算是我对画面设置的一些障碍吧。
《故乡美食》,布面油画,250x200cm,2022
作品《故乡美食》里,身材巨大的厨师在山脉风景前迅猛操作,天空中漂浮着致幻蘑菇和节日里的丝带。人类有共同的出处也必将有共同的结局,在这过程中,不知道人们会亲手制作出怎样的一道道美食。
很多作品的画面背景都是山川,这个山川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耿旖旎:我的画面里面出现过乞力马扎罗山和高加索山脉。但是这两座山的图像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它其实代表的是“理想中的故乡”这样一个概念。
乞力马扎罗是我一个朋友的愿望清单之一,他想要去攀登这座著名的山峰。它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要被挑战被征服的目标,我就把它设定为理想中的故乡里的一个场景。高加索它在我的印象中比我所居住的北方故乡更北,而且更具有北方特质。
《乞力马扎罗的雪》,布面油画,160x180cm,2017
其实最开始的创作,我更多的还是向外看,就是逃离开所谓的故乡或者家乡、本土化的概念,更喜欢外面刺激的、更新的一些元素。反而是在沈阳工作这么多年之后,渐渐的才会有一个“故乡”的概念,才会慢慢地调整,把它带入到作品当中。
《高加索英魂1》,布面油画,150x120cm,2020
即便没有在画面的元素上与东北有任何联系,您的作品中还是能够看到这个地域的普遍性格,尤其是幽默、狡黠与悲怆、宿命并存的矛盾,是什么造就了这种反差?
耿旖旎:我自己本身是既乐观又悲观,既喜欢粗糙粗暴的东西,同时又关注细腻的、带有细节的情感。我觉得其实东北也有一定这样的特质,它冬天的时候会特别的萧瑟、寒冷,带有一种悲情色彩,到了春天又突然间生机勃发,本身就是一个反差。
能否介绍一下在BANK的新个展?
耿旖旎:这次展览我准备了25幅画,会从其中选择最后呈现的作品。创作这些作品时间跨度大概有四年时间,它们在随着时间线推移的过程中有产生一些变化。所以在这个展览中,我所呈现出的与其说是四年创作的结果,不如说是在呈现一个工作不断变化和推进的过程。它既有“时间”的概念贯穿其中,又关注“人”的境遇与处境。
《蜂蜜蝗树(刺槐)》,布面油画,250X200cm,2022
《草莓森林》,布面油画・丙烯,200x150cm,2024
比如《蜂蜜蝗树》中不停行走于冰原的疲惫的熊,随着日月星辰轮转,它脚上的荆棘苍耳或许在某个时刻就会变成星星或者是清香的花瓣。还有新作《草莓森林》,我尽可能把那些植物放大、平铺于画面,这样的处理会让自己在观看时处于仰视状态,犹如在深林中浏览,又时刻能感受着来自丛林深处的凝视。
同时展览中也延续了之前鸭潭系列的主题,有《鸭星社交》、《馅饼飞盘大老板》这些视觉上比较轻松的作品。动物在画面中指代人,仍是在讨论人在社会关系中或危险或尴尬的处境。
《馅饼飞盘大老板》,布面油画・丙烯,160x140cm,2023
为什么这次新展览间隔的时间比较长?
耿旖旎:我之前几年的创作一直是持续输出的状态,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我觉得应该放慢节奏,静下来去梳理自己的工作,然后积蓄养分。这次个展我除了整理工作的结构框架,同时又进行了一些新的尝试。
创作是一个曲线,它会随着时间而变化。有些时候可能是力量迸发的状态,有些时候是要聚集力量的一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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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郭巍薇
视频制作:梵樹
导演:王鹤
图片摄影:郑宇翔
视频摄影:郑宇翔
视频剪辑:赖星宇
部分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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