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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物同名的命名政治：
评张移北个展“请脱钢盔”
文 / 哈利
张移北将工作室搬出北京时，一件之前从马来西亚偶得的指示牌也跟随她来到上海，“请脱钢盔”的四字警示随后在 Longlati 经纬艺术中心（2024 年 9 月 11 日至 10 月 25 日）见证了她在此为期一年的驻地项目，以及她在这期间对防御这一主题的逐渐深入。
展览现场：“张移北：请脱钢盔”，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上海（2024年9月11日至10月25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及BANK画廊。
为防抢劫，槟城的店铺要求顾客入店前将摩托车头盔摘下。“请脱钢盔”指示的有趣之处在于钢盔虽为保护人身安全而存在，但标语则预设了肇事者入店抢劫的场景，本意是为警惕藏于防备之下的进攻姿态。引起张移北兴趣的，是在发现这一“无效指示”仅“防君子而不防小人”后，试图将自身防御和进攻卸下的过程：当时围绕“请脱钢盔”逐渐展开创作的张移北还未完全适应节奏，她有意地将自己置于防御心理的逻辑之外，但发现根本做不到。最终，她逐渐敞开，但却不是因为找到了消除防备的秘诀，而是因为她不再纠结于这层防御的存在，开始松弛地面对不同心境下的脆弱，并将它们呈现为各式“钢盔”。
张移北，《钢盔》，2024；青铜、玻璃，尺寸可变。展览现场：“张移北：请脱钢盔”，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上海（2024年9月11日至10月25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及BANK画廊。
此次展览中，多个雕塑呈现笠螺、沙钱、海胆的外型，这些不同的物件都以“钢盔”为名。起初，“钢盔”给予的视觉印象将张移北引向了被剥去刺后的海胆壳，于是便有了展厅内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深紫色《钢盔》——它们代表着她在研究中对防御最原初的想象。此后，她继续从这些容易联想的形象出发，进一步探索更边缘的藻、贝壳和棘皮动物，并逐渐认识到防御概念本身的复杂和多元；这类动物不像鱼类能够迅速穿梭在海水中，只能依靠不断健壮的外壳和聪明的防御方法对抗它者的入侵。
在展厅最深处，长在地面上的一对扇贝各自吐出了一颗仙人掌球。无论是贝类表面的细微沟壑，还是它怀抱的珍珠，都是防御机制的化身；当外界的沙粒或寄生虫进入贝类躯体内时，它们便会分泌珍珠母将危险的刺激物包裹起来，日复一日的层层包裹便形成了珍珠。而在张移北这一对被放大的贝类《钢盔》中，如海胆一般满身是刺的仙人掌球代替珍珠，生物防御机制错位的同时，贝壳吐出的仙人掌球仿佛也正刺向一双本想偷取珍珠的无形之手。
张移北，《我们的火堆里什么都有》，2024（前）；张移北，《钢盔》，2024（后）。展览现场：“张移北：请脱钢盔”，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上海（2024年9月11日至10月25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及BANK画廊。
除了这些清一色命名为“钢盔”的大部分作品之外，另有两组雕塑装置的命名看似提供了更多特定的细节，但仔细读起来也十分抽象。例如进入展厅后看到的第一件装置《呼吸的食谱》，就源于张移北借着标题的文字空间，探索心理防御机制与她当时在阅读的食谱在调理身心方面的共通性。
《呼吸的食谱》这只巨大的铸铝沙钱雕塑之上，牵连着各种各样可以用作防御的工具——花剑、锁头、收纳小号玻璃“钢盔”的兜。类似的人造现成品在展览中穿插着介入张移北诉说的“防御变奏”中，其中包括日常助她卸妆的黛珂洗面奶、被用来“克隆”的鸡蛋和筐、海螺上的水龙头和喷枪罐。另有一副刷子可能因为不够上相，或者跟其他物件格格不入，则常被观众挪开。而原先用于作品运输的抗洪沙袋也同样被划入了展览。
张移北，《钢盔》，2024；青铜、鹅蛋，刷子，尺寸可变。展览现场：“张移北：请脱钢盔”，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上海（2024年9月11日至10月25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及BANK画廊。
在“请脱钢盔”中，艺术家仿佛有意绕开了某些展陈范式：大部分能上墙或置于地面的雕塑尽数浮在空中，一些成群的铜制海胆壳《钢盔》由显眼的螺丝杆吊挂，并与剥落在地上的玻璃制“钢盔”互动着；艺术家不将作品与展厅楼顶的连接结构单纯视为展陈用的功能性物件，这些结构在视野当中，代表了艺术创作与展览制作边界的模糊。同样显眼的是载有鹅蛋和刷子的青铜《钢盔》与楼顶相连的三根链条；张移北有意将工业用链条的使用痕迹一同铸在其中两根铜链之上，吊起作品的链条间便有了明显的材质区别。零散分布在展厅内的作品，它们的距离似远又近，仿佛太过熟悉自然环境中有机的分布和人类难以参透的生命规则，比起按照展览动线被安排入场，现场的这些个体仿佛是按照不同生物之间的栖息距离来找到自己的位置。感觉上，张移北有意避免了一般按黄金比例来布置作品疏密远近的展陈惯例。
在张移北针对不同物种的外在特征发展出丰富的心理投射时，她所探索的各种关于防御的想象，实际上是她看待自然的被动态度，即，用松散的异物同名（homonym）化解了命名暴力的危机。她不擅自将相通之物做无谓的区分，也不会通过命名的暴力赋予“钢盔”们毫无意义的社会位置或完全虚构的叙事张力。
张移北，《钢盔》，2024；青铜、玻璃、稻草、鸭蛋，尺寸可变。展览现场：“张移北：请脱钢盔”，Longlati经纬艺术中心，上海（2024年9月11日至10月25日）。图片提供：艺术家及BANK画廊。
相对于艺术家命名时往往点到为止，形象化的暴力常见于人类奠定动物公众形象的方式。例如，鲨鱼作为杀手的电影化形象。一粒沙子对于牡蛎来说虽然代表“危险”，但将“入侵者”这一社会性的概念强加于沙子之上或许也有待讨论。对于牡蛎来说，进入它身体的或许更应该被称为刺激物（irritant），而非容易被自然化的某种暴力身份的象征。
或许，对于艺术家来说，动物的“公众形象”本身也是某种钢盔。而张移北对这些极致防御的生物的关注，恰好是一种逃离。在脱下它之后，不同对象之间的共性反而不言自明——正如潜入海底观察时，生态不需任何赘述，有机的身体与互动是最直观的表达——而剩下的便全都交予观者自行感受。–[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