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平:爷爷的九碗席

文摘   2024-06-27 23:41   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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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九碗席


石小平



那天,承办红白喜事的弟弟说了一件事。他在一个村子承接了一家丧事,那家老太太殁了,老爷子闲谈时,打听石俊璋,问弟弟知道吗?弟弟说他是我爷,那人说,你爷爷能干的很,人也不错,我当年在县建筑公司,给你们村建小学时在你们家吃过饭。弟弟的一番话让我想起爷爷的这一生,爷爷去世十几年了,爷爷的经历颇为坎坷。

爷爷这一辈子虽说一出生含着金钥匙,但人生坎坷经历过大富大贵,也经历过饥饿、贫穷,一辈子起起伏伏,无论怎样的艰难境地,但一直乐观向前,心地善良,与人为善,诚信做人。

说起爷爷,要从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爷)说起。我的老爷弟兄五个,老爷排行老二,家里的江山是他打的。他有经商头脑,常年在外做生意,每年将赚的银两交给老家的五老爷掌管,供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我的老爷经商很有魄力,宁夏固原有一条街都是他的商铺,走南闯北,山西平遥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固原城正处在兰州、银川、西安的重要枢纽。在每年给朝廷上交的税银都挺多的。我的老爷年轻气盛,不到三十岁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时,年轻的他得病去世了,去世那一年爷爷三岁。当时家族的一切由五老爷掌管。

老爷在固原去世以后,灵柩从宁夏的固原一路抬到老家。十六个伙计,八个一组,两组轮流换班抬。一路爬山涉水,用白布挽成一条龙,一路上浩浩荡荡,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只为把我老爷的灵柩运回故乡。

老爷走后,留下年幼的爷爷和老太。长大以后的爷爷在镇上的自家银楼当伙计。当时五老爷依然掌管家族的经济大权,最后大部分家产落在了五老爷手中。分家时给爷爷分了许多地。南街姜巷子、二里半、丁良都有置地,土改时地全都充了公。
不过爷爷落了个富农名,在文革时,村子里的革命小将把我家老屋的地掘地三尺,定要挖出银子,可是哪有银子的影子?为了安全奶奶把她的首饰都一一上交。等我懂事的时候,经常听奶奶说,你爷落了个有钱名,其实她嫁给的时候穷得叮当响。

老屋的院子正面有两只大窑洞,一只做灶房,另一只住人兼饲养室,在坐东朝西的地方有两间房。奶奶闲暇时间纺线织布,所织的布匹爷爷拿出去在黑市上卖,村子有人告密说爷爷卖布偷税,税务局来人上税要上二百元,可爷爷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只好将东厢房两间房抵押,房子的椽檩、砖瓦眼睁睁看着让人拉走。眼看我父亲和我叔父长大成人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可是媳妇娶进门住在哪里?再打窑洞没地方打了,只好在院子里另想办法,因为白天还要上工,爷爷和叔父、父亲只能晚上从塬上拉土,打墼子。然后在院子坐东朝西的地方箍了两只箍窑。一只是父亲住,另一个是叔父住。有了地方,爷爷攒钱准备彩礼给儿子娶媳妇。奶奶做饭精细,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巧手。工作组吃饭派到我们家,还能多给点粮食。家里就有了多余的粮食。奶奶说她为了给我父亲和叔父娶媳妇,她晚上偷偷烙饼子,等村子人睡下了,她才开始烙饼子,因为我家的门口常有那些积极分子偷听有什么动静。趁天还没亮,整个村子还在晨雾中,爷爷怀里揣着几十个饼子步行赶往街上柿子巷子,在那里双方交易都是偷偷地,卖个饼子跟做贼似的,双方讲价都是在袖筒里用手指掐。有时运气不好让人连饼子全没收了。等天亮上工,爷爷从街上回来。就这样在爷爷奶奶辛辛苦苦下多少攒了些钱,给父亲和叔父才娶了亲,就这还欠了些债。

我们家被定成富农,爷爷成了全村斗争的主要对象。高中毕业的父亲由于家庭成分,上不了大学,喜欢读书的父亲只好回家务农,父亲不安心上工,偷着去当兵仍然因成分还是行不通。回到农村的父亲,邻家给说了一门姻缘,也就是我的老妈,老妈家是贫农,她农中毕业,老妈也没嫌弃是富农就嫁过来了。在我出生几个月后,老妈带着我回舅舅家。待了一个月后,等我和老妈回家时,老妈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年仅六岁的小姑姑不见了,在这之前说小姑姑天天嚷嚷着要见小侄女,谁知从此阴阳两隔,妈妈说她永忘不了那个小姑。当时正在批斗爷爷,得知小姑出了事,工作组停止了对爷爷的批斗,才放爷爷回家。原来大路北边有两个大地坑院,村子里有个叫虎子的拉着个架子车,车子上坐了三个小姑娘,其中一个是我的小姑姑,虎子把架子车从地坑院里给推下去了,车上的人儿都好好的,唯独不见了小姑。全家少了一人,妈妈说每看到虎子的妹妹,就会想起年幼的小姑,天天嚷着要见侄女,结果等我回家,她已消失殆尽。没有人知道爷爷奶奶心中的疼,一个好端端的可人的小姑娘就没了,只因虎子家是贫农,也无人追究,姑姑的命如草芥一样,也无处申诉,因这也结束了对爷爷的批斗。不过在这之后我从未听过爷爷提起过小姑,爷爷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提。我一天天长大,爷爷奶奶专注于我,从此我的一举一动成了爷爷奶奶的心头肉。可能是承受了过多的亲情,这份浓浓的情伴随我一辈子,小时候如果惹妈妈不高兴了,妈妈一掌手准备打我,奶奶立马就站在一边说妈妈打她呢,有奶奶护着小时候几乎没挨过母亲的打。

爷爷是那个不愿看我流泪的人。记得上初中有一阶段,我经常在家里闹脾气莫名会哭,有次周末父亲答应下午回来送我上学,结果父亲有事没按时回来,我上学走的时候就哭上走了。周三我回家背馍馍,奶奶才说起爷爷两晚都睡不着觉,担心说孙女有啥事哭上走了,我没想到,我随意的哭声让爷爷担心,后来我轻易不敢哭了,其实没多大事,让爷爷提心吊胆的。
爷爷三岁丧父十岁离母。虽说离父母早,但爷爷经管的老人比较多。爷爷心善。记忆深处老屋门口下面还有一层窑洞,大姑说这窑洞中曾住了一位油坊的国民党太太,人长得好看又慈祥,茶饭很好,姑姑小时候吃过她包的饺子,皮檊得薄地。我的太爷过世,太奶招了一位姓韩的先生,结果我那可怜的太奶又过世,姓韩的先生又续娶了房太太,就是油坊的国民党太太。在这中间爷爷家的家产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到了解放后,姓韩的先生去世后,留下了这位国民党太太。她成分不好,为了不拖累爷爷,她一个人住在我家门前下面的窑洞中。她做了好吃的端上来,奶奶做了好吃的也让姑姑端给她。在她百年过后,爷爷收拾好棺木经管她入土为安。小时候记忆中队上的大场场房子里住着位老爷爷,爷爷经常去看他,说是我的四老爷。奶奶每做了好吃的,爷爷提着盛有热腾腾的饭的黑瓷罐,我跟在爷爷后面,说是给场房的四老爷送的,他是孤寡老人,村里的五保户。在他过世以后,爷爷跑前跑后,准备棺木,经管的入土为安。

爷爷能文能武,记忆中爷爷当过队里的保管员,因爷爷小时候上了几天私塾,会打算盘会记账,在队里算是个文化人。当时队上识字的人也不多。怎么说保管员保管着队里的粮食,这在那个年代算是个队里的要职。夏天晚上爷爷经常在大场里看麦子(看场)。记得有一次晚上我也跟着爷爷去大场。大场里灯火通明,在大场里露天搭个门板算是一张床,我迷糊了,等醒了感觉脖子上痒痒的,用手一摸软软的,拿起一看,一条土色的毛毛虫,吓得我尖叫起来,这家伙竟然在我的脖子上爬。那时候粮食紧张,粮食按各家挣得工分分配,有些人家娃娃多,不够吃,就有人偷生产队粮食。防止有人偷小麦,晚上就专门派人看场。白天晒了的麦子还没来得及入库,晚上收拾起来先堆成麦堆,用特制的大木印章在麦堆上拓上印痕,看场的人若发现印痕没了,就知道有人偷麦子。

爷爷经常说地一句话,在困难时人家帮过咱,咱也不能忘本,得记住人家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

爷爷这一辈子农活样样精通,饭也做得好,家中若来客人,爷爷亲自掌勺。村子里过事,村子里凡是丧事、娶媳妇、娃娃满月,先跟爷爷商量怎么过,当时各家穷呀,有人家娶个媳妇若称上5斤肉,10斤豆腐,这事还要过个体体面面,样子行子都得齐全,掌勺的爷爷还要席上得风风光光。爷爷要根据主人家的菜、肉,还要让来客吃好够吃,不能丢主家的脸面。在爷爷的精巧安排下,萝卜片、豆腐一锅炖,当时是九碗席,宴席上的菜是用九个完全一样的碗来盛的。除过中间一碗四喜丸子,一个凉拌红萝卜丝,一个凉拌白萝卜丝,其它那几碗全是豆腐萝卜大烩菜,烩菜上面还顶了两片大肉片,让主家有面子。现在想想爷爷这样的大厨是最难得,每次还不能浪费,不管多少材料都得过个完整事,精打细算刚刚好。正因为爷爷为主家考虑,所以成了村里的红人,大家抢着让爷爷当主厨,过个事不要一分钱,每次过完事,爷爷让油烟熏地不想吃,只想吃一口酸汤面。主家不忍心,给爷爷几个圆馍馍或剩的大烩菜带回家。

家族中,爷爷在弟兄们中排行老大。爷爷一辈子实诚,大家信得过。家族中各家弟兄们分家,当时各家都穷呀,有时在分家时为了多分几个碗都能打起来。为了分得公正,就让爷爷给主持公道。爷爷成了家族中的调解员。爷爷做事公道,说话有分量,不偏灯不向火。成了弟兄中说话最有分量的老大。记得那年爷爷去世三周年,家门中的四爷写了份祭文来祭奠。

后来随着市场开放,爷爷平反,队上占取的地方给换成了地基,爷爷东早胜,西平子跟集,父亲也开始经商,日子越来越好,父亲在地基上盖起了大瓦房。过了两年,父亲用所赚的钱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不到天黑我们家院子里坐满了村子里的人,他们等着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上海滩》,爷爷感叹,太神奇了,坐在家中都能看戏,这是神仙过的日子。

后来父亲在镇上南街丁字路口租了一间吕海瑞家的门面,开个副食门市。坐南面北的门面。这件房子装有活动的木板,木板拉下来就是铺柜。木板上放着几节刘记点心、葵花籽、麻子等。晚上关店时,收拾铺柜上的点心之类。合上活动木板。第一次进货父亲手中拿着三百块钱,不知道进啥,找了村里开小卖铺的铁牛娃,拉个架子车,在供销社进了点百货,这才开始在街上经商。小卖部经常是爷爷照看。当时我在上高中,弟弟在上初中。每天中午我和弟弟回到小卖部吃饭,爷爷经常擀面条,爷爷用铁桶做了个简易煤炉子,放在门前炒菜下面,着急了烟熏火燎地,半天火都点不着。经常面条刚下到锅里,来了个买主,等爷爷打发完买主,锅里的面成了糊糊,想起这些让人好心酸。每天吃饭的时候总能遇到路过的学生,我当时还害怕遇见同学,吃饭时我蹲在店里。爷爷为了生意,高中学生晚自习下了以后,爷爷才关店门,那时候经常停电,铺柜上经常点个煤油灯。趁爷爷转身取货的时候,偶尔也有不懂事的娃娃偷点心。

每到晚上关店时,爷爷数钱记账,记录当天的收支,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做生意账要清楚,不敢一本糊涂账。
不管冬夏,爷爷关店的时间不变。晚上放学,整个街上黑漆漆的,灯亮着的那间就是爷爷的小卖部。

爷爷、父亲、弟弟也都是经商人,虽说都是小生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诚信乃是经商根本,才是生意红红火火的秘绝。诚信也是我们石家生意红火的法宝,无论身处何地都将传承下去。



作者:石小平(空谷一兰)

作者简介:一位教育工作者。  热爱阅读 ,早塬读书会的发起人。 喜欢徜徉于青山绿水间偶尔写点小文字,曾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在网络平台上发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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