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看见的老年女性贫困
文摘
文学
2023-12-27 13:22
云南
打电话来的，是我爸爸唯一的姐姐，我多年没有联系的姑姑。姑姑年纪大了，手机也不太会用。因此，关于她的消息，我都是从爸爸那儿听来的。大儿子读书厉害，是个医生，娶了个城里媳妇儿。前几年抱了个大胖小子，连火车都不会坐的姑姑，不远千里去帮着带孩子。今年过了年，孩子送去上学了，姑姑任务完成了，回老家颐养天年。不幸的是，上个月，我那个年仅36岁的表嫂，被查出患了癌症，做了手术在化疗。小儿子从小贪玩，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就辍学了。不过现在跟媳妇儿两个人，在深圳打工，当上了包工头，一个月也能挣一万多。还在媳妇儿老家修了座大宅子，一家十口都够住的那种。扯远了，主要是给大家交代一下故事背景。说回今天的电话。![]()
姑姑的声音几乎没变，还跟记忆里的一样。只是跟我说话的语气，多了些畏畏缩缩，跟我记忆中那个风风火火、做事麻利、中气十足的她，还是不太一样了。她给我打电话的目的特别简单。天气热了，从大儿子家带回去的衣服穿不住了，让我帮她买两件轻薄的内衣和睡衣。特别特别简单的一个需求。但我也知道了“颐养天年”背后的故事。我姑姑是个好姑姑。勤快，开朗，待人热情。但我姑爷是个混账，整天不着家，农活也不干，在镇上开了个小药铺，兼作赤脚医生，赚了钱，一分也不往家里拿，成天只想着发大财。偶尔回趟家，就是躺在沙发上当大爷，据说私下还会动手。两个儿子，几乎都是我姑姑种地，加上亲朋好友的帮衬，供出来的。![]()
我和妹妹小时候，一到暑假，就去姑姑家玩。姑姑会给我们铺上有补丁，但是干干净净香香软软的床，会给我们烧热水洗澡，带我们赶集，给我们做好吃的。童年记忆里只有欢乐的暑假时光，只能模模糊糊记得，她一个人，几乎从早忙到晚。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在家里忙活，从没有见过她闲下来的时候。但她那个时候年轻，有力气，把一个不富裕的家庭操持得体体面面。那么辛苦地一个人把两个儿子养大，而且养得很好，大家都会理所当然地觉得，终于熬出头了。我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这下子，两个儿子，都会赚钱，养她一个人，应该没啥问题。姑姑该享享清福了。好不容易，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娶了媳妇，在城里买了房子。大表哥家儿子出生之后，姑姑就去带外孙了。但哪怕是自己儿子家，似乎也是寄人篱下的。时不时听爸爸说，姑姑跟他哭诉，跟媳妇儿合不来。我那个时候也快要做人家的儿媳妇儿，不知不觉有投射心理，还跟爸爸抱怨过，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姑姑去家里常住着 ，肯定有矛盾的。可我忘了，姑姑去，可不是白住，是去当免费保姆的。孩子上学了，保姆没用了，小儿子那边，因为分不出身去帮他带孩子，被认为是偏心，也不愿管。姑姑只能回到了自己的家。只是，现在的家里，没有儿子了，只有一个早已经没法共同生活的姑爷。刚回去，姑爷就因为无证执医被拘留了，还是姑姑去保他。出来就要动手打姑姑，说什么她是她的克星，她一回来他就倒霉。说起这些，可能就是一些家长里短。说完了，长叹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者世道艰难，或者别人的家事，也管不了，就过去了。可是，我却在姑姑身上，看到了主流社会看不见的、被忽略的老年女性贫困。姑姑出生在农村，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被父母嫁出去之后，就是丈夫的附属物。而这个丈夫到底合不合格，对她怎么样，有没有尽到丈夫的义务，她是没有资格去评判的。甚至于，在社会环境的压力以及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之下，她是不能到处去抱怨自己的丈夫的，更不用说主动去离婚。于是她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那个时候的她，有两个儿子，有希望，又年轻，有力气，所以日子再苦，也过得下去。在那极度重男轻女的偏远乡村，生儿子就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为此，生了两个女儿的我的妈妈，在家族里是不受待见的。）可就是这两个带给她骄傲的儿子，长大之后，要结婚，要娶媳妇，要买房子。生了儿子，不给儿子存钱买房子娶媳妇，也是要挨骂的。别人会说，没钱给儿子娶媳妇，干嘛要生儿子，不如生个女儿。就是这么个万恶的社会。![]()
于是，老母亲，在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之后，被无情地抛回谁也看不见的“老家”。连买两件内衣这种事，都得抹开脸去给多年没有联系的我打电话。听到姑姑在电话里说，回家来，家里连一颗菜都没有种；听到姑姑说，穿的还是之前你妈妈给我买的衣服。而我妈妈，已经走了多年了。忍不住喟叹，到底为什么要生儿子。而为此愤懑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跟爸爸说起这些事，我爸说，你大表嫂得了重病，所以才这么难。可是，赶姑姑回家，是表嫂生病之前的事情。又说起二表哥，我爸说，你二表哥很有良心的，钱都拿给大表哥买房子了，他自己修房子还借了大笔的钱。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摔电话，那偌大的房子，我姑姑连去都没有去过！她现在是去镇上买个菜，都要自己摘桑葚卖了凑路费的！气头过了，我想明白了。男人，总是更理解男人的。而被榨干了价值的老年女性，是没有人会替她们说话的。而她们，就是以后的我们。我不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但我看到的现实是，女性的的确确生活得比男性更艰难。我姑姑的故事绝非个例，你身边一定也有这些很难被看见很难被听见的老年女性。![]()
我一直都在鼓励女性一定要独立，经济独立，思想独立，不要被培养成付出型人格。年轻的时候可能还好，我们有力气，我们有机会，我们可以养活自己，我们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可是，这些已然年老的女性，她们没有这个机会。她们从未接受过我们所接受过的教育，她们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不公平是不公平。尤其是家里都是男性，只有老年女性的家庭，她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她们会有难言之隐，她们可能无法对自己的儿子开口，跟儿媳妇的关系可能也非常疏远。她们会绝经，会因为年老和生育而漏尿，她们需要购买合身的内衣，她们对自己的隐疾羞于启齿。![]()
更重要的是，在我姑姑那个年龄段的女性，大部分在年轻的时候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也没有稳定的工作，更没有养老金或者医疗保险，在为孩子付出一切之后，很大程度上会度过一个贫困的晚年。不要被社交平台上那些退休之后到处旅游，退休金比孩子工资还高，系着丝巾跳着广场舞的老年女性所欺骗，认为所有的老年女性都过着那样的生活。那只是极少数极少数的幸运儿。大部分的老年女性，是那没有面目的、昏暗的、沉默的背景板。如果你身边也有这样的女性，请尽你可能地去为她们提供一点点帮助。也许是逢年过节给她们包个红包，也许是为她带一包成年人纸尿裤，也许只是问候她一声。因为她们，可能就是以后的我们。而如果你很幸运，还年轻，接受过教育，会用手机会识字，那么请照顾好自己，不要恋爱脑，不要付出型人格，不要“一切都给孩子”，为自己买好保险，买好养老金，存一笔钱，努力锻炼身体，保持健康。多读书，多学习，多赚钱。希望我们不要变成她们。而希望她们，能被看见，被听见，被帮助。没想到我随手写的一篇感想会引起大家如此激烈的讨论，说明这的确不是个例，而是非常普遍且值得我们去讨论的社会问题，不过请大家理性讨论，不要引战。为了避免误会，在此增加一些说明。文中提到过，我妈妈去世之前，会给我姑姑买衣服之类的。我姑姑给我打了电话之后，我才了解她现在的处境，她那边快递不方便，我已经给她买了内衣和睡衣寄过去，如果能寄的话，之后也会给她寄一些生活用品，尽可能帮助她。因为我自己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也只有这一个姑姑，所以我会尽量帮助她。至于我爸，我觉得他也是属于自私的男性群体，更关心自己的利益，更帮同为男性的表哥说话，所以我也不为他做任何辩解。从我心里来说，我认为他做得是不够的。我念大学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而我表哥念大学的时候，是我爸去送的。由此可见重男轻女在我们那儿有多严重。（之前的文章里也写过我妈去世还不到一年我爸就另找，甚至要结婚生儿子的事）。首先，站在我的角度，我没有办法去指责我的表哥，因为从他的角度来说，也许他也有他的苦衷，比如出生贫寒，父母没有为他提供足够的支持；比如自己也有小家庭要照顾，现在表嫂也重病，孩子也小，实在没有余力。甚至站在我表嫂的角度，也有她的理由和难处。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谴责任何人，只是想呼吁大家关注一下身边这些贫困的老年女性。因为她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说教，也不是女权主义的观念灌输，甚至不是为了讨一个公道。她们需要的，也许只是几件内衣，一些小小的帮助和关心。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做些能做的事情，并且希望大家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另外。姑姑跟我开口，也并非开口要钱，只是需要帮助，还说买了多少钱，她转给我。更大程度上，我其实是想强调，家庭里只有一个女性的时候，会有许多不方便的事情，比如买内衣，比如漏尿。对于传统女性来说，她们很难向自己的儿子开口，我表嫂现在又是重病，更没办法让她去帮她买内衣，所以才跟我开口吧，实在是没别的人了。我呼吁大家的，也并不是刨除这些“儿子”们的责任，而是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的，去看到这些老年女性的难题，也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男同胞们，不要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就忽略母亲的需求。最后的最后，在我的家庭里，我看到的是女性的无私奉献，看到的是女性的相互帮助，看到的是，同等条件下，女性的出路与男性的资源，是非常不对等的。所以作为女性，我们更应当自强，自爱，在爱别人之前，先爱自己，这样，对于你们爱的人来说，负担也会轻一些。作为男性，也应该看到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女儿，她们在社会上所遭遇的压力与不平等，尽可能去帮助她们，主动去考虑她们会遇到的难题，不要因为害羞或者难以启齿而闭口不提。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女权主义，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因为我们共同追求的，是每个人都被当作真正的个人来平等对待。无论她是母亲，是女儿，还是父亲，或者儿子。作者：NANA，自由职业人
“去生活，不要只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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