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没》牛在哪？

一牛：破案

方励好比一个高科技武装的侦探，找到了里斯本丸真实沉没的地址，比日军记录的地址偏离36公里。日军1942年用的是老古董六分仪，误差大点。方励自己使用和反潜机原理一样的磁场感应仪，扩大搜索范围找到一个几千吨的大家伙。然后用无人测绘小艇测出大家伙的三维图，再和里斯本丸的建造图对比，完全吻合。前些年某某卫视就没有找到，这是专业和业余的高下。找到里斯本丸，是这部纪录片的起点，也是第一个悬念，是方励能耐的兑现。如果找不到，这个片子就水了。

偏偏方励学地球物理，懂海洋调查，2002年大连5.7空难，两个黑匣子他自告奋勇下海找到了。

从因果来讲，方励不但有技术，还有判断力，更有一种英雄主义，还拍电影，还有点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活该你干，不干就是历史罪人。”世界上一些好事是这种怕当罪人的人贡献的。

遗憾之处：方励的推理和论证是严密的，成功的，但是最终没有下到三十米水下去取证，证明它就是里斯本丸。有点像听福尔摩斯解析案子，步步精彩，但是最后一行话丢了。方励的解释是舟山这一带，水流达到3节，潜水员和机器下去危险；还有一个，这个历史文物的管辖权有些模糊。

二牛：拍摄就是记忆

方励花了200万人民币在英国报纸打广告，有《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卫报》，寻找里斯本丸英军幸存者或家属，结果找到300多个家庭。特别是有一位幸存者，生活在加拿大，98岁了，晚两年人就没了。方励的手笔惊动了BBC，请他去访谈，把事情搞成了正反馈。这一手很帅，同时实现了三个目的：一还原历史真相和细节，二考察事件对人的后果，三让里斯本丸灾难重新进入公众认知。不然的话，没血没肉也没骨头，只有事没有人。

三牛：没有缺席审判日本

这件事，如果只有英国指控，中国作证，美国旁证，那事实不完整。真相残缺，正义就没有保证。比如：日军为什么没有在船上悬挂运送战俘的标识？这是第一大疑问，是美军潜艇鲈鱼号击沉里斯本丸的背景原因。日军在船受鱼雷攻击到沉没的26小时中是怎么决策的？船长和押运军官是怎么沟通的？后来参与的海军扮演了什么角色？从射杀落水的英军到最终捞起600多人，日军决策者是怎么思考和决断的？

方励去了日本，去了外务省和自卫省查档案。找到军事史学会主席黑泽教授，如何理解当时日军的行为。通过私家侦探，居然找到了船长经田茂的后人。船长的后人居然愿意见面、出镜、播出，想想每个环节都不容易。

二战后，在香港对船长经田茂做了审判，他的辩护是必须服从军方命令，最后因为他“封舱，未提供救生艇和救生衣”被判了七年。熟悉阿伦特的朋友，可以想象这是另一个平庸之恶的东亚版。所以，里斯本丸的正义是得到了一些恢复的。押运官杉山中尉后来战死，逃过了审判。

有几个关键点，没有查到过硬的材料，我冒昧猜测一下，供指正批判。

为什么没有悬挂运输战俘的标识？我猜测是日军在珍珠港和东南亚大胜之后，握有制海权，过度自负所致，指挥官轻忽了可能的危险。尤其是这条航线靠近大陆，不利美军潜艇，自己还容易得到海空力量支援。

日军封住舱口是想淹死英军吗？明显不是。里斯本丸只挨了一发鱼雷，因为是民船的底子，没有出现军舰的殉爆，立即断裂下沉。所以日军找来拖船拖拽里斯本丸，在距离东极岛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拖绳断了。如果绳子不断，里斯本丸本可以逃过一劫。日军封住舱口，给英军的感觉是想集体淹死他们，更有可能是，日军指挥官又想救船，又想避免战俘乘乱暴动，但是就是没想如果船沉如何善待战俘。

为什么从射杀落水英军改为捞人？决定性的因素当然是中国渔民进场救人，让日军担心泄露给国际舆论，从而停止了杀戮。此外，我以为还有两个因素值得考虑：第一，战俘是可以交换的硬通货，是武功的表现，在没有即刻危险的情况下杀死战俘是愚蠢的。最初的射杀，我猜测是押运士兵慌乱中的应激反应，特别是他们留下的6个看守被英军打成了“肉酱”，有泄愤报复可能。最后停火捞人，应该来自现场最高指挥官的命令，他应该算账算过来了。第二个因素就是当时现场日军救援力量已经不是陆军押运部队，是海军。日本陆军学的普鲁士，日本海军是英国人教出来的，海军和这批英军没有直接的血仇，更懂国际交战规则，和陆军传统大不一样，更容易在当时环境下作出理性的决定。如此才好理解中国渔民救起384人，日军捞起600多人，幸存者接近一千的事实。

对日军我们也要一是一，二是二。不忘记日军的残暴罪行，但是也不要对日军搞历史虚无主义，不然无法理解我们二战胜利的超级不易。

四牛：欣赏大英范

给了大英范十足的敬意。英国人二战在亚洲战场的表现可以说拉垮，被后发崛起的日本狠狠上了一课。香港抵抗了17天就投降了；新加坡要塞2个月后沦陷，成就了日军名将山下奉文，一次投降约8万之众；此前丘吉尔匆匆派去增援的两艘战列舰被日军海军航空兵击沉，既标志战列舰的落幕，也标志大英帝国的退场。但是，日不落帝国不是白叫的，即使谢幕，也能折射这个帝国的一些精华。

看一个文化，看它如何生，更要看它如何面对死亡。

片子里有好几个细节，可以看到大英范：被关押在底舱的英军发生了恐慌，这时候，战俘中军衔最高的上校说：“如果我们今天要死，那我们死也要死得像个英国人。”（Today if we have to die ,we die like Englishmen.) 幸存者回忆说，他不知道英国人该怎样去死，但是，很奇怪，上校的话让恐慌消退了。

一位中校返回到底舱安慰那些无法逃脱的人，他自己死前会戴好帽子，说：“今天去见自己的造物主，得有个样子。”让我想起孔子的学生子贡，死之前，也是要正好帽子。

3号底舱最不幸，通向逃生舱口的梯子垮塌了，200多个炮兵陷入彻底的绝境，只能与里斯本丸一同沉入大海。在外面的人能听到他们最后的声音是，他们在合唱一首歌。

五牛：得体

方励邀请14位遗属去里斯本丸沉没的地方，向他们的父亲告别。因为都是老人了，要人陪同，要坐公务舱。

传统上这是发达国家做的事情，既会花钱，又得体。方励在这点上让我们进入了发达之列。

和二战时的贫弱相比，我们这几十年是国际公认的暴发户。富而知礼，发达了会感恩，是赢得国际社会尊重的正道。感谢方励，做出了这样体面的表达。

尤其是，英国是让国人纠结的国家，它用武力逼迫大清改开，它租借一块荒地但是还你一个东方明珠，它是帝国主义的代表但是更是现代化的开创者。算账下来，英国给我们的馈赠远远大于它对我们的伤害，我们应该好好说一声谢谢。

六牛：历史不只是帝王将相的历史

列出所有能找到的名字：死难者，幸存者，尤其是救援渔民200多人名字。死难者细致到是哪个底舱，这考证工作做到家了。

七牛：拍出了见证的力量

以日军的残暴，仅仅中国舟山一个小小的东极岛，二三十艘小渔船的出现和救人，由于害怕国际舆论曝光，促成了日本人停止开火，也开始捞人，是这个悲惨故事里希望最炸的地方。再残暴的人，有证人的时候，也可能改变行为。行不义的人，也怕被说成坏人，所以争夺舆论对坏人比对好人还重要。

二战中卡廷惨案所以能发生，能骗人，一个要害就是缺了见证人，直到五十几年后叶利钦解密。

难怪保罗二世1979年访问波兰时呼吁困境中的波兰人，要看，看见了什么就说出什么。

八牛：幸存者的特质

虽然故事很惨，你还是能感到不绝的生存的力量。

以这些战俘开始被俘为例：首先，香港保卫战，留下一命；在船上没有死于白喉等重病，又活一命；能跑出底舱，没有困死在里面，又是一命；冲出底舱，不是最先冲出去被打死的，再是一命；落到海里，没被日军打死，或者淹死，又多一命；救起来，去到大阪的战俘营，活到战争结束，还剩一命。

所以，最后居然有700多战俘活着回家，我有点惊奇。

如幸存者莫利说的：”you give up, you die.”回应了他们的首相丘吉尔说的：Never give up.

方励采访到的两个幸存者和救援者林阿根，都活到快100岁，采访时脑筋都很清楚，有的还能开玩笑，厉害。不禁让人感叹幸存者得有什么素质。

顾远说，有一个圣诞节现象，那些特别盼望并笃定圣诞节就能回家的人，是最先垮掉的人。

活过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弗兰克尔，在他的书《活出生命的意义》里面，也说过类似的现象。

遇到绝境，至暗时刻，除了运气或者天佑，不能有速胜侥幸的心理，得坚毅再坚毅。

从此而言，方励的故事讲得好。人去电影院就是去看希望的，要不然，看现实就够了。卡梅隆拍的泰坦尼克，如果抽去那些美好高贵的东西，它就是一部科教片。

九牛：方励的活法

拍里斯本丸沉没，方励活出了他希望的自己。这个片子不但给两千多个家庭一个交代，也给他自己一个交代。方励本人是四十年开放开出的一朵花，是一笔会生息的社会资本。他在一席60岁讲了一次，70岁讲了一次，我冒昧地归结，他的生命哲学是穷尽可能的率性，标准是英雄主义的快乐，方法是偏执狂才能生存。期待他80岁的演讲。

点此可以观看方励2014年9月在一席的分享：感谢你给我机会上场

点此可以观看方励2024年8月在一席的分享：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倾家荡产｜方励 一席第231位讲者

2024.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