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曼陀罗》局部,15世纪上半叶,洛曼塘强巴寺壁画,木斯塘地区,尼泊尔,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佛的守护者,
英勇迎敌!
最初,佛本无相。当开始为佛造像,信众们思索着:如何表现心中的信仰?
他们在佛像身后加上背光,刻画“佛出天下,照一切冥”的殊胜。又如何展现佛的威德?
于是,在背光之侧,云程九万里的金翅鸟、海中吞噬一切的摩羯鱼、称霸天空大地的异兽……一一登场,以神圣不可侵犯之力,拱卫着至高无上的神明。
何为“拏具”?
你应该见过它们的身影,总是伴随在佛菩萨的身侧;但或许也会因为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慈悲当中,而有所忽视——它们就是在佛像背光、佛座或券门上的法相装饰——拏(ná)具。
左图:四臂观音,14世纪,夏鲁寺壁画,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右图:白居寺“吉祥多门塔”,塔门上装饰有“六拏具”
在清代番学总管工布查布翻译的《佛说造像量度经》一书中,提出了“六拏具”的概念:
因最后一个字皆为拏,故称为“六拏具”。
著名的“六拏具”实列有南京博物院镇院之宝——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复原件,其曾在节目《国家宝藏》中惊艳亮相。以此为例,我们可以对“六拏具”的图像进行辨认。
明代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复原件,图源:南京博物院
首先是位于顶部的大鹏金翅鸟抓龙组合。大鹏金翅鸟是古印度神话中的神鸟,在佛教中为护持佛法的天龙八部之一“迦楼罗”,常与同为天龙八部之一的“龙众”共同出现。
两者间的故事最早见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金翅鸟之母在与娜迦族(印度神话中的水族,外形酷似大蛇,后被佛教吸收为龙众)的赌约中落败沦为奴隶。为救母大鹏金翅鸟上至三十三重天抢夺甘露换取了母亲的自由身,同时也被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毗湿奴收服为坐骑。佛典中则记载:“此鸟业报应食诸龙。”
在后世多以金翅鸟抓取、口衔毒龙蛇的形象出现,譬喻三世诸佛的智慧与方便降伏了妄想贪欲,达成解脱。
大鹏金翅鸟与龙众构件,图源水印
其次是位于中部的摩羯鱼。摩羯,指海龙或者是水怪,是吠陀神话中水神和恒河女神的坐骑,有翻江倒海的神力。通常表现为鳄鱼与其他动物特征的结合体,如大象的长卷鼻、鱼的卷须和尾部、鹿的犄角等等。后被印度佛教吸纳,由大海中吞噬船只的怪兽,经佛祖点化成为佛法的守护者。
《贤愚经》称其“譬如大海,无量无边”;《阿含经》云其“眼如日月,鼻如太山,口如赤谷。”东晋顾恺之所作《洛神赋图》中畅游的鱼兽,被不少学者认为是摩羯随佛教传入中国的最早形象。
左图:摩羯鱼构件,图源水印
右图:《洛神赋图》局部,东晋,顾恺之
第三组图像是位于下方的童子骑狮羊踩象。公元1世纪印度贵霜王朝时期的一件座椅背屏装饰——小人骑鹰狮——或可视为童子骑狮羊的早期范本。
沙发椅背屏装饰构件,公元 1 世纪,贵霜王朝
鹰狮是流行于西亚、地中海一带的神兽,由称霸于陆地和天空的狮子、鹰融合构成。狮羊同样与两河流域的狮子崇拜密切相关。后者经西亚传播,广泛流行于南亚次大陆等地区,并与当地的宗教信仰、神话动物杂糅,形成了新的狮兽变体。
狮羊与大象构件,图源水印
至此,我们已在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上认识了“五拏具”,却为何不见童子的身影?
事实上,虽然《佛说造像量度经》中有关于“六拏具”的定名,但其中的各个图像早在成书之前,便以单独或各种组合的形式,通过工匠们的口传心授出现在造像装饰中。
如隋唐时期的敦煌壁画里,童子骑狮羊的组合被刻画在弥勒佛的宝座两侧,下方是一位举佛钵小人,或有传承佛法之意。对比宋代的敦煌八塔变壁画,可注意到举钵小人已被大象替代。
左图:敦煌莫高窟405窟《弥勒说法图》局部
右图:敦煌莫高窟76窟《八塔变相图》局部
那么最初的拏具,是什么模样?在漫长的佛造像史上,经历了怎样的演化?
变幻的兽面
要想了解早期的拏具形象,那便不得不回溯至佛像诞生之初寻找源头。
公元前2世纪,还在以菩提树、佛塔等象征佛陀的时代,可以看到摩羯已作为装饰,出现在印度巴尔胡特佛塔的柱头上。其鼻唇向后翻卷、一口鳄鱼利齿、后半身为鱼尾——这是早期摩羯形象的基本特征。
发展到4世纪笈多王朝,印度佛教艺术迎来黄金时期,摩羯形象也有所变化——鼻子向内卷曲,后半身抽象成华丽且极富动感的卷草纹——形成“笈多摩羯”定式。
左图:巴尔胡特佛塔柱头摩羯
右图:阿旖陀石窟摩羯柱头
与此同时,摩羯开始作为护法神兽在佛像的背光上出现。如在公元5世纪佛像的背光两侧,“笈多摩羯”成对出现,下方为成对直立双兽,被认为是“六拏具”的雏形。
笈多王朝佛坐像,公元5世纪,博帕尔鹿野苑博物馆藏
笈多风格对南亚、东亚地区的佛教装饰产生深远影响,我国从唐至明清的佛造像中一直沿用着此类摩羯形象,并在中国完成了它的“化龙”进程。唐朝时期,人们以鲤鱼与摩羯融合,进行首次本土化;而中国传统文化中,又有“鲤鱼跃龙门”的吉祥意图,于是进而出现了长有龙角、翅膀的“鱼化龙”造型,最终以鱼龙型摩羯融入中华基因。
如前文所提及的南京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上的摩羯形象,既具有典型的“笈多摩羯”风格,又能看到龙角这一特征的显现。
左图:笈多王朝佛坐像背光之侧的摩羯鱼
右图:南京大报恩寺琉璃塔拱门上的摩羯
随着笈多王朝进入佛教艺术全盛期,佛像的背屏装饰不断发展,“双摩羯+双立兽”逐渐成为基本定式,有学者称之为“笈多式背屏装饰”。但大鹏金翅鸟似乎未见于早期背屏装饰中;此时在摩羯鱼的上方,却出现了另一种图像:荣耀之面。
吠陀经典《往世书》中记录了这个由湿婆创造的怪物——灾星罗睺妄图引诱湿婆的妻子,而被湿婆第三眼中的火焰烧死;这股怒火化为怪兽,吞噬一切,最后连自己的身体也一同吞食,仅剩头部,后湿婆将其封为守护门神。
“其原身有多种变体,包括大鹏金翅鸟之面、狮子面、鳄鱼之面、摩羯之面、罗睺之面(贪食之面)”1——为大鹏金翅鸟与荣耀之面两者之间的同位互换提供了依据。
左图:印度教寺庙门上的“荣耀之面+摩羯”组合
右图:铜鎏金大鹏金翅鸟背光,15世纪
在中国,有一种与“荣耀之面”有着极为相似传说的怪兽——它贪食一切,直至将自己的身体吃掉只剩头部——饕餮,同样常作为镇宅祈福的象征置于门头。
出土于河南邓县学庄的南北朝时期券门之上,发现有一兽面图像。有学者认为是饕餮兽面纹;朱新天在《印度艺术中的神兽vyala》一书提出,荣耀之面(kirtimukha)是由大月氏人迁徙时将中国的饕餮图像带到印度而形成。也有学者认为该图像是随佛教传入、印度兽面建筑装饰影响下的产物。
河南邓县学庄券门壁画
关于这一图像的源起,在跨文化空间的反复移植中,已难以知晓;但也正是在文化交流交融的过程中,拏具装饰艺术得以不断创造繁荣。
而在佛教圣地西藏,拏具又会有怎样的呈现?
藏传佛教中的拏具图像
公元7世纪前后,随着佛教传入藏地,佛教艺术在这片土地上发展起来。遗憾的是,由于吐蕃赞普朗达玛灭佛运动等历史原因,保存下来的早期佛教遗迹屈指可数,其中佛像背光较少以拏具装饰。
大昭寺二楼吐蕃时期的金刚界佛与狮吼观音壁画上,发现有一对摩羯鱼分布佛像头光两侧。
左图:六臂观音菩萨,吐蕃王朝时期
右图:金刚界佛与狮吼观音局部,吐蕃王朝时期
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公元8世纪,印度佛教最后的庇护所——帕拉王朝兴起,大力弘扬佛教,尊崇密教,拏具装饰也在此时期得到充分发展,包括摩羯、兽王、大象等图像及组合在佛像背光中均有出现。
帕拉王朝与西藏关系密切,其风格也在吐蕃时期及后弘早期产生深远影响。在经历了朗达玛灭佛的黑暗之后,10世纪末佛教重新在卫藏兴起,此时佛教艺术也继承自吐蕃,延续了印度帕拉风格。
如这幅收藏于布达拉宫的12世纪唐卡中所出现的“三拏具”:摩羯、狮羊、大象,与8世纪那烂陀遗址出土的观音菩萨坐像对比,形制基本一致。
左图:观音菩萨坐像,铜鎏金,8世纪,印度那烂陀博物馆藏
右图:贡塘喇嘛祥尊珠查巴,12世纪,唐卡,布达拉宫藏
与此同时,西藏西部在克什米尔地区的影响下,产生了极具克什米尔绘画风格的拏具。首先除了摩羯尾部,在狮兽身上也出现了卷草纹装饰。
此外在拏具种类上,发现了演变与新增。拉达克阿基寺的文殊菩萨壁画中,下半部分的童子骑狮羊踩大象的基本结构仍然保持,但可以看到狮子和狮羊均呈现回首姿态,后者首部结合了鸟头、羊角、胡须多样特征。
在背光上半部分,狮身兽与骑兽童子再度出现,中间为一头两身兽,怪兽下是“兽面+摩羯”的组合,整体呈现出一派细密、华美而又怪诞的场景。
文殊菩萨及局部,11世纪,高50cm,拉达克阿基寺,Peter Van Ham提供,
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13世纪末至14世纪,受尼泊尔绘画技巧和审美风格影响的“夏鲁风格”形成,典型代表有萨迦寺和夏鲁寺。
目前认为西藏现存较早的拏具见于山南扎塘寺,位于大殿后壁的佛像泥塑背光,可能仍保留着11世纪末始建期的原始面貌:童子骑摩羯分布背光两侧,具有典型笈多王朝时期风格;背光上部,金翅鸟呈鸟首、鸟身、双翼,口衔龙蛇。而到了夏鲁寺壁画中,大鹏金翅鸟持蛇拏具图像发生变化——
那啰拏由动物形态的蛇化出人形,身着典型南亚服饰,身后伴有蛇头、蛇尾,演化出龙女型拏具。伽噌拏部分相比起扎塘寺的早期样式,具有更多人形特征,表现为人面鸟喙牛角、上半身为人身背有双翼、下半身长着双爪。
不空成就佛、宝生佛、阿弥陀佛局部,14世纪,夏鲁寺壁画,钦巴·索南邦作,
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另一幅夏鲁寺四臂观音壁画中,金翅鸟的位置则被一具兽面取代;大势至菩萨壁画中,这一形象又在兽面上增加了牛角鸟喙的金翅鸟基因——这可能即是受印度“荣耀之面”、尼泊尔“支巴扎”影响下的结果。
左图:四臂观音局部,14世纪,夏鲁寺壁画
右图:四臂大势至菩萨局部,14世纪,夏鲁寺壁画
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此时期西藏正式纳入中国版图,元朝统治者推行藏传佛教的同时,也将拏具装饰艺术传播至中原;典型的“六拏具”组合:大鹏金翅鸟抓龙、摩羯鱼、童子骑狮羊踩象已出现在元代居庸关云台过街塔门拱券之上,并在清代得到定名,广泛运用于佛教艺术中。
元代居庸关云台过街塔门拱券,图源网络
渐渐的,拏具艺术从神圣中脱胎融入世俗,人们也淡忘了其背后所蕴含的宗教意义。只有佛经中的寥寥数语似乎透露了它们诞生的秘密——
“转轮座上有诸天伎乐长鸣呼吹,箫笛箜篌琵琶绕铜钵,狮子及白象凤凰及麒麟。如是诸人等各来佛前……”
参考资料:
1.赵玲:《“天福之面”的图像与信仰——尼泊尔佛教美术考察与研究》
2.张世吉 邵军:《跨越空间的图像移植——关于六拏具图像生成的思考》
3.李文娟 杨扬:《佛坐背饰具法相组合的历史溯源及其演变》
4.张晶:《中国早期佛教座椅与拏具图像探源》
5.粟绍巍 张晶:《中印摩羯纹源流考辨》
6.李静杰:《金翅鸟图像分析》
7.池明宙:《“名颜”面饰艺术与南亚建筑身体观的视觉化构成》
8.于小冬:《西藏绘画风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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