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以西,千年守望者骑青马而来
你见过身色如星夜的骏马吗?神明也可以是妩媚的吗?明明是散落的骷髅残肢,为何完全没有令人畏怖的感觉?
喜马拉雅山脉与喀喇昆仑山脉环绕的峡谷之中,拉达克遗世独立。历史上这里曾是吐蕃王朝的藩属国,至今仍保持着古老的藏族文化传统;首府列城以西的阿基寺,也是一座典型的藏传佛教寺院。
进入阿基寺,身着孔雀华服的青面女神映入眼帘,骑着青马而来——她是谁?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千年前的佛土
纵观藏传佛教的发展历程,主要可以分为前弘期与后弘期。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统一高原,正式建立吐蕃王朝;为了巩固政权,意气风发的赞普引入佛教,开启了藏传之路。
当佛教在高原上遍地开花,背后实则暗流涌动——过盛的势力势必会触犯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公元838年,新任赞普朗达玛上台,在一批崇尚本土苯教的信徒及旧贵族的拥护下,实行了大规模的灭佛举措。
以朗达玛灭佛为标志,佛教的前弘期结束,由此进入了近百年的“灭法时代”。而就在灭佛不久后,朗达玛被刺身亡,高原上各方势力拥兵自重,陷入混战;这番局势下,吐蕃最终随着佛教的衰落而分崩离析。
吐蕃王朝覆灭了,但王室的血脉并没有就此断绝。朗达玛之重孙吉德尼玛衮西逃至阿里,与当地首领的女儿组建家庭,并在之后将领地分封给了三个儿子——分别在芒域(今西藏阿里地区西北部及毗邻克什米尔东部拉达克地区)建立拉达克王朝,孔雀河流域建立普兰王朝,象泉河流域建立古格王朝,史称“阿里三围”。
时间也逐渐将朗达玛灭佛的伤痛抚慰,到了古格王益西沃一代,西部大地上层层佛教庙宇拔地而起,据统计,这里曾林立着庙堂400余间,近千孔洞窟,以及碉楼、佛塔、粮仓。
意大利探险家图齐曾感叹:“那是西藏西部无比辉煌的时期,如今穿越斯比蒂或古格干涸的山谷或荒原时,或许无人能够想象公元1000年左右,在这些零星分散的寺院或遗世独立的禅房中,曾凝聚过如此炽烈的生命,曾成就过对藏文化影响如此深远的功业。”
1931年,图齐带队在拉达克山中行进
图自意大利亚非研究院/IsIAO
这与益西沃的兴佛举措密不可分,其不惜舍身迎请阿底峡尊者的传奇事迹流传至今——阿底峡尊者正是从阿里前往卫藏进行“上路弘法”,与从安多地区回传的“下路弘法”一起,开启了藏传佛教的后弘期。
而作为西藏西部佛教的重要推动者,益西沃颁布了兴佛大召命,确立以教治国的基本方略;并派遣21名学子前往印度、克什米尔求法,但大多数人皆因水土不服客死他乡,最终只有两人荣归故里,其中一位就是被视为后弘期佛教的开山祖师之一——仁钦桑布。
其一生三次(一说两次)赴印求法,先后跟随75位高僧学习,翻译大量显宗、密宗经典,至此将密宗提高到与显宗理论并行的高度,被人们尊为“大译师”。
在益西沃的支持下,仁钦桑布还从克什米尔地区引入了精于绘画、造像、建筑的画师工匠,主导兴建了一批佛教寺院,包括古格托林寺、普兰科迦寺、芒域聂尔玛寺,成为“阿里三围”权力象征的标志性建筑。
古格壁画中外邦来朝的场景
走入这些千百年前留存的遗迹,与阿基寺内孔雀华服女神相似的形象,跃然于壁画之上……
“阿里三围”的守护者
在托林寺所藏的《护法神多杰钦姆与托林天王祷祀》中,有这样一段仪轨:
浑然天成之虚空,神通欲界之具主,护持仁钦桑布之译师,言教诸神之首领;身着缈缈轻纱衣,黑如云烟具衣衫,一面青色与二臂,右手掌持破魔之金刚,左手托起长寿之宝瓶,丝质绫罗珠宝冠,丝缎服饰孔雀氅,脚蹬鞋子呈珍宝。礼赞护持三世诸佛法;左面骑鹿者噶孜玛,右面骑骡子上者热玛底,主持诸事内外四神母及眷属。
金刚母,11世纪,拉达克阿基寺,Peter Van Ham提供
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对比拉达克阿基寺中的女神形象,除左手持嘎巴啦碗一处有所区别,身色青蓝、着孔雀披风、搭配华丽珠宝、骑青色骏马、女性伴神随侍等特征基本吻合——正是护法神多杰钦姆。
《仁钦桑布传记》记载:多杰钦姆为大译师仁钦桑布的个人护法神,她居住在聂尔玛,后来受到拉达克国王的招请成为其护法神。
16世纪的藏文文献中也出现了她的身影:古格王沃德认定多杰钦姆为自己的护法神,其最初由大译师仁钦桑布从印度引入至托林寺,同时还有多杰钦姆的伴神热玛底、噶孜玛。
多杰钦姆不仅是政权首领与宗教领袖的个人护法神,踪迹更是遍布佛教胜迹中,成为守护“阿里三围”的地域神灵。
古格王朝的东嘎石窟内,也刻画了多杰钦姆的形象。除孔雀翎羽仅装饰于服装边沿,同时佩戴有白色宽沿帽稍有不同,其与仪轨描述基本一致,前方为骑鹿的伴神噶孜玛,为多杰钦姆牵引缰绳。
东嘎石窟多杰钦姆形象,图自《西藏绘画风格史》
追溯更早形象,虽然兴建于996年的托林、科迦、聂尔玛三大寺的早期壁画已然损毁,但修造于同一时期、位于斯比蒂(Spiti)河谷的塔波寺(Tabo),保留着关于多杰钦姆的最早图像遗存。
与后世仪轨略显不同,塔波寺杜康殿门楣上的多杰钦姆赤面赤身,乌发披肩华饰,穿着白色大氅,身后设有华丽背屏,两侧各有九位女性眷属以及青马、麋鹿。
上图:塔波寺多杰钦姆形象
下图:雪山前的塔波寺
早期的多杰钦姆图像多绘于门头正上方,与其眷属独占一方天地;作为“阿里三围”的护法神,多杰钦姆华贵端庄的女性形象带来反差冲击,以平静祥和的面容,俯瞰着往来众生。
发展至古格王朝中后期,多杰钦姆图像所占的视觉空间渐趋缩小,其伴神眷属群体也最终简化至仪轨中所写的热玛底、噶孜玛两尊。如16世纪晚期绘制于古格古城药师殿殿门的壁画,便是典型的多杰钦姆与两位伴神的配置。
古格古城药师殿殿门左侧的多杰钦姆与其伴神
随着卫藏地区各大教派的兴盛,其势力逐渐向西渗透,也影响了“阿里三围”护法神多杰钦姆的图像。六世班禅文集收录的《大译师仁钦桑布之护法·吉祥多杰钦姆(之足意)与战神九兄弟祷祀》中这样描述:
班丹拉姆多杰钦姆身色如乌云般乌黑,一面二臂略显怒,多半微笑状。右手持青色闪耀金刚杵,左手端盛无量寿之甘露瓶于胸口。着各种绫罗织衣,以珍宝花矍装束为喜悦,于狮子(坐骑)上略显傲慢姿。
其中不仅形象有所演变,更是在多杰钦姆前增加了拉萨城守护神班丹拉姆之名,或意在凸显主导与附属之地位。
公元1635年,古格在与拉达克的战争中覆灭,结束了一代王朝延续700年的辉煌,无数佛教胜迹失落于荒原,隐没于风沙;至今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仍守望着这片广袤土地的护法神?
在死亡中前行
当我们回到画面,细细欣赏阿基寺的多杰钦姆壁画,一种不同于印象中神明的妖艳之感于女神身上显现。吹自西方的风带来了多方文明,在中亚通往南亚次大陆与东亚的门户——克什米尔聚合交融,诞生了克什米尔艺术风格。
早在公元1-4世纪,克什米尔便在贵霜王朝的势力范围影响下,由此继承了犍陀罗的审美基因,呈现出以明暗关系渲染立体质感的特征。
这一传统来源于古希腊,有记载中最早为画家阿佩莱斯使用。他在与另一画家普罗格尼斯的切磋中,先后使用逐渐变浅的线条在前者基础上叠加,从而营造出具有暗部、亮部、高光,极具立体感的线条。
在阿基寺多杰钦姆的壁画上,就可以看到画师对于明暗渲染的运用——人物面中为亮区逐渐向两颊自然过渡,从而塑造成立体感十足的面部;女神坐骑采用了同样的技法,并增加了白色颜料作为高光提亮,刻画出油亮柔顺的肌理质感,使青马栩栩如生。
以犍陀罗艺术为基调,波斯艺术传统随着古丝绸之路传播,也融入进了克什米尔风格当中。
如多杰钦姆所穿长袍上的连珠兽纹,即是典型的波斯元素,其流行于萨珊王朝时期,以排列的圆圈象征阳光普照,圆圈内则绘有鸟兽等纹样,呈现当地的狩猎生活环境。包括飘逸头巾、尖头短靴、修身窄袖等服饰细节,皆具有明显的波斯化倾向。
除了装饰图案,波斯艺术还逐渐渗透入克什米尔风格的审美取向,呈现出繁复细密、华美艳丽的总体特征。
所以即便是描绘残肢散落的血腥场面,却能给人的感官带来美的享受——
多杰钦姆珠宝加身,孔雀翎羽披风华美异常,骑着青马穿行于尸林,漂浮的肢体与骷髅在深蓝的背景中编织出诡谲梦幻的“夜晚”。
女神的青马仿佛是选取了其中一片星夜作为皮肤,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它与百年后的另一片孤独的星空,是否存在某种命运的关联?
四位眷属与之随行,她们手中高举嘎巴啦碗,欢欣雀跃,笑意盈满,仿佛并非穿行于死亡的尸林,而是要奔赴一场新生的聚会——
此刻,生死与共,苦乐无常。
参考资料:
1.任赟娟 王瑞雷:《西藏西部“阿里三围”女护法神灵多杰钦姆的图像变迁与信仰传承》
2.于小冬:《西藏绘画风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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