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慧眼照雪域》
在仓姑寺,
一场甜蜜的修行
在拉萨居民的城市记忆中,仓姑寺不仅是一座寺庙,还代表一间茶馆,一间诊所,一家百货商店;
对于一般人而言,出家意为着放弃世俗生活,然而对于仓姑寺的尼姑而言,出家却意味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继重走文成公主进藏的5200里、在宗角禄康鲁神殿遇见一场绿色雨季后,重访藏地系列第三期,醍醐特约撰稿人@六六 走进八廓街深处的仓姑寺,点上藏面一碗、甜茶一磅,在蒸腾的热气中,看见神圣与世俗的交织……
寺与茶
每座城市都有其独特的市民公共空间,正如茶馆之于北京,或咖啡馆之于巴黎。人们在这些场所里编织出千丝万缕的关系,并赋予其仪式感与历史厚度,使其区别于街头的连锁快餐店或商场里的电影院。
而在拉萨,自上世纪20年代起,散布在古城中的大大小小的甜茶馆,便成了这样一张独具魅力的城市名片。
“茶,可以清心也;馆,可以怡情也。”这是老舍对一座寻常北京茶馆的诠释。而在圣城拉萨,所有传统空间都不可避免地与神圣产生链接,即便是市井深处的甜茶馆也不例外,“馆”也因此承载了宗教的意蕴。要想品味最醇香的甜茶,最佳途径莫过于追随朝圣者的脚步。
倘若翻开拉萨古城的地图,不难发现,诸如光明港琼、鲁仓、光明泽缀等家喻户晓的老茶馆,无一不穿插在以大昭寺为中心的层层转经道上。茶香与诵经声交融,成为拉萨市民与远道而来的旅人们对圣城最虔诚的供奉。
甜茶馆的早期顾客主要来自拉萨社会的中层阶层,尤其深受朝圣者的喜爱。有学者认为,甜茶馆最初的功能是作为朝圣者在转经路上休憩的场所,这一传统至今依然延续。在古城众多甜茶馆中,位于林廓南路的仓姑寺甜茶馆无疑是这一传统的最佳体现。
这天中午,我和朋友踏入了仓姑寺茶馆。这是一座隐匿在拉萨著名尼姑寺——阿尼仓姑寺旁小巷中的两层茶馆,规模中等,由仓姑寺的尼姑亲自经营。茶馆的环境虽略显陈旧,却别有一番静谧的氛围。
我们在前台点了两磅甜茶,我要了一碗凉粉,朋友要了一笼藏式素包,尼姑面带微笑地问我是否要少放些辣椒。取餐后,我们步上二楼,找了个清静的角落落座。茶馆内顾客不多,随处可见空位,这与大昭寺另一侧的光明港琼甜茶馆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里,你得在拥挤喧闹的茶客中提着茶壶辗转许久才能找到座位。尽管光明港琼甜茶馆的热闹氛围彰显了它的成功,但我更倾心于仓姑寺茶馆的松弛与闲适。
我喝不大出甜茶的好坏,只觉得这茶的甜度恰到好处,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儿的制茶技艺竟是师从光明茶馆。二楼的茶室里,零散地坐着几位老奶奶,衣着朴素,大多是朝圣者,手里握着转经筒,嘴里低声念诵着六字真言。隔壁桌的老奶奶茶杯见底,朋友便顺势拿起茶壶为她添了茶,我们也借此攀谈起来。奶奶是拉萨本地人,每日清晨都会绕行林廓,转经之后便与好姐妹到仓姑寺茶馆小憩,只是今天姐妹恰有事,便只剩她一人。
“这茶馆刚开张时,我就成了常客,那时茶馆还建在寺庙里,算来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奶奶说完,继续转动着经筒,低声念起六字真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微白的发丝上,窗外则是繁华喧嚣的古城俗世。茶馆也本是世俗一隅,却在朝圣者与僧尼的祷告声被塑造成了另一座佛堂。
出了茶馆,便自然地走进了只隔五十米的阿尼仓姑寺。因这里曾是赞普修行洞而得名仓(修行) 宫(洞)。
据《拉萨文物志》记载,唐初时,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防止小古曲河(即拉萨河)泛滥,依照佛学教义在此修建了一座经坑。此后年复一年在这里诵经,以镇压水魔。五百多年前,宗喀巴大师的弟子贵觉多旦曾在此诵经,并建起了这座尼姑寺,那时的寺庙规模尚小,仅一层,八根柱子。北殿即为当年松赞干布的诵经处,南殿供奉着用黑石雕刻的松赞干布像和他生前降服洪水所使用的尸陀林佛母面具。
此外,寺内还有莲花生、大威德金刚、无量寿佛等泥塑像。寺旁建有八座用红土为基的手摇玛尼堆。相传寺庙刚建成时,贵觉多旦曾从萨迦之地迎请了十位尼姑,她们每日转动红色粘土制成的法轮,口诵“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20世纪初,帕崩卡·德庆宁布大师与甘丹赤巴·强巴曲扎一齐将寺庙扩建至两层,并增设门廊与天窗,柱子也增至十六根,形成了今日仓姑寺的格局。尽管在文革时期寺庙遭破坏,但1982年的修缮工程使其基本恢复旧貌。据传,上世纪寺庙鼎盛时,曾有两百多名尼姑在此修行。
上图:仓姑寺,Andre Alexander,1996年
下图:仓姑寺平面图,图自《Temples of Lhasa Tibetan Buddhist Architecture from 7th to 21st centuries》
沿着楼梯步入大经堂(འདུ་ཁང་),殿内十来位女尼围坐诵经。这座大殿呈梯形,西面供奉着白度母、郭觉东丹、帕崩卡活佛;中央自西向东依次排列着吉祥天母、绿度母、一世帕崩卡活佛、赤江仁波切、胜乐双尊、释迦能仁、十一面千手千眼观音、贾曹杰、宗喀巴、克珠杰、瑜伽母、不动如来;东面则供奉着空行母益西措杰、莲花生大师和明妃曼达热哇。也正是在这座经堂中,年仅六岁的德钦确吉卓美被选为十一世桑顶·多吉帕姆的转世灵童,并于1942年在僧俗信众的顶礼中被迎入桑顶寺,举行坐床仪式,正式成为第十二世桑顶·多吉帕姆女活佛。
作为一座久负盛名的女性佛学院,进入仓姑寺学习需通过一系列严苛的入学考试。除了道德背景的基本考核,还需熟练背诵《度母经》、《白伞盖经》、《祈愿八经》等佛教经典。从最初手握红泥法轮,念诵六字真言,到如今建立起井然有序的教育和考核体系,五百年来,西藏女性僧侣的教育体系已然历经巨变。
仓姑寺的女尼,Josef Muller,2003年
风月与清规
在仓姑寺,尽管我竭力将心神专注于那些庄严的佛像与僧侣们的宗教仪式,但尘世的气息依然无可避免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经堂对面是一座低矮的伙房,伙房前,一位女尼静坐在木椅上,轻柔地抚摸着怀中的小猫,而这样的猫儿在寺中有许多只。
在经堂的东面,是一座赭黄色的两层僧舍,前廊下,两位女尼正在低头浣洗僧服,看见我们到来,漏出羞涩的笑容。环绕着主殿的庭院里,栽种着各色鲜艳的花卉,正值夏花烂漫的时节,女人们与生俱来的爱美之心也在这一片片花卉中展露无遗。另我不禁想起流传在民间的一首歌谣:
米钦热寺的尼姑,
在悬崖顶上修行;
嘎丽寺的尼姑,
在深山沟里放牧;
朗古寺的尼姑,
在佛堂里边喝酒;
唯有仓姑寺的尼姑,
既有佛法的修行,
又过世俗的生活。
这首歌谣最初用于调侃仓姑寺那些有着风流韵事的尼姑,昔日,拉萨的不少贵族与商人乐于将女儿送入仓姑寺修行。这些女孩们常居住在家族承租的藏式小院中,可以凭借捐款免去寺庙的各类劳作,甚至还有仆人侍奉。贵族帕拉的总管贝贡的三个女儿皆曾在仓宫寺修行,后来均还俗。据传,大姐品行不端,甚至将情人带入了寺内。“白天念经声不止,夜晚敲门声不断。”便是民间对仓姑寺的描述。
我不禁想起旺久多吉在《慧眼照雪域》一书中对其母亲臣莱德钦的描述。臣莱德钦是十世德木仁波切的妻子,也曾是仓姑寺的尼姑。这位美丽的女子出身于八廓街一户富裕人家,家宅正是如今八廓街头著名的玛吉阿米餐厅。臣莱德钦自幼美貌动人,年少时便被送往仓姑寺出家修行,然而她的美貌却引起了当时权贵索康的觊觎。相传有一次,索康邀众尼姑赴宅看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走了羞怯的臣莱德钦,她也就此还俗,但依旧生活在寺院中。
此事发生后,十三世达赖喇嘛震怒,责罚索康,并将其贬往阿里以示惩戒。临行前,索康托付友人宇妥——一位同为贵族的友人——照顾这位还俗的尼姑。臣莱德钦的第二个男人便是宇妥。在朝夕相处中,宇妥爱上了这位美丽的尼姑,甚至将家中的传世绿松石献予她。然而,宇妥的妻子无法容忍丈夫的背叛,愤怒之下手持剪刀追赶臣莱德钦,发誓要剪掉她的鼻子。无奈之下,臣莱德钦只得逃入色拉寺附近的帕邦喀寺避难。
也是在帕邦喀寺,臣莱德钦与德木仁波切相遇。德木仁波切的好友,一位来自藏北索县的格鲁派仁波切普多吉羌白玛伯杂,预言了两人前世未尽的情缘。德木仁波切遂立下决心,欲将臣莱德钦纳为秘妃。尽管这一决定遭到了当时政教界的反对与拉萨市民的流言蜚语,但他仍然向上师达隆扎·阿旺松绕奉还了比丘戒。1938年,德木与臣莱德钦成婚,德木时年三十八岁,而臣莱德钦仅十九岁。
德木夫人臣莱德钦,图自《慧眼照雪域》
曾经的风流韵事已逐渐远去,如今的仓姑寺俨然成了一座恪守清规戒律的正统寺庙。即便在过去,违背戒律的行为也不过是少数尼姑的举动。世人总钟情于那些离经叛道的情节,却往往忽视了在这背后绝大多数一生清贫苦修的女尼们,或许,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生长着一座风花雪月的仓姑寺。
“仓姑寺的尼姑,既有佛法的修行,又过世俗的生活。”诚然,民间对仓姑寺的色情化想象是有失公允的,但这句歌谣却似乎歪打正着地揭示了现实的另一面——在今天的仓姑寺,我目睹了另一种生活。
神圣与世俗
坐落于八廓南街和林廓南路之间的小巷子里的仓姑寺,如今汇聚了大约一百位尼姑,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而在此出家。
有些人出于对佛法的虔诚信仰,有些则是为了逃避世俗婚姻的束缚,亦有因学业失意却不愿返乡务农的女子。而这座由一群女尼组成小寺庙,竟经营起了一家甜茶馆、一间诊所、一间藏装制作坊、一间裁缝室、一间印经坊,一家百货用品店和一家手工饰品店。其中,茶馆与诊所更是成为了周围街坊邻里的生活记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这里,女人们不再只是他人的女儿或是丈夫的妻子,在尼姑的身份之外,她们还可以是出色的厨师、医者、裁缝、工匠。凭借寺庙中学到的专业技能,这些女尼们以勤劳务实的精神,将仓姑寺深深融入古城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不仅使自己不再依靠家庭的供养,也为寺庙的修缮募集了资金。
正在印经的阿尼仓空寺尼姑,Antoine Taveneaux摄于2009年
龙树在《中论》中曾说:“若不依世俗谛,不得第一义。”世俗的生活,本身便是一场修行。对于仓姑寺的尼姑来说,佛法不仅蕴藏在每日的诵经声中,也流淌在清晨烧开的第一壶甜茶中,贯穿于编织衣物的一针一线中,在为街坊邻居每一次的把脉问诊中,在亲手镶嵌的每一颗松石中。
在仓姑寺,我们很容易感受到神圣与世俗的交织。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指出,圣地之所以被视为神圣,是因为它的空间被人为地赋予了某种规范,使之区别于世俗的空间。正如在《旧约》中,耶和华神曾对摩西说:“不要近前来,当把你脚上的鞋脱下来,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
而在仓姑寺,情况则相反。当我们步入那座最为神圣的主殿时,看到门口整齐摆放着尼姑们的靴子,便下意识地准备脱鞋。然而,经堂内的尼姑却示意我们不必如此。也正是这种反差,提醒了我仓姑寺与其它圣地不同的一面。
伊利亚德认为,人们往往倾向于生活在神圣的领域,或尽可能接近被视为神圣的事物。为了吸引信众的敬仰,许多圣地通过不断制定“规范”来强化自身的神圣性。西藏寺庙的护法殿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许多寺庙为护法的面部罩上面纱,甚至禁止女性进入护法殿,以此不断提醒世人圣地之“圣”。
仓姑寺却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向世俗敞开大门。在这里,神圣与世俗之间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仓姑寺茶馆里,你能见到虔诚的僧侣和朝圣者在喝茶的同时拨动手中的佛珠,邻里妇女则在轻声谈笑着生活琐事,远道而来的游客忙着拍照留念,而五六岁的孩童则拎着水杯向茶客讨要甜茶。
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像茶馆这类的公共空间常被视为与教堂,庙宇等圣地相对立的世俗的一面。然而,在圣城拉萨,茶馆却成为了神圣与世俗交融的场所。每日的甜茶时光不仅完整了信徒们的朝圣活动,连甜茶馆本身也成为了宗教交流的重要场所。在仓姑寺,茶馆的收入还直接用于寺庙的维护,这一经济实践更使得饮茶的宗教性被再次强化。
而若说甜茶馆和一系列商铺诊所是仓姑寺向世俗的延伸,那么即便在寺庙内部,神圣与世俗也并非泾渭分明。女尼们不仅在此研习宗教知识,还学习如何在世俗中安身立命。仓姑寺成为圣城中链接宗教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典型枢纽,而媒介可以只是一杯甜茶,一串手链,一套藏装。
“出家修行在我们通常的概念中意为着幽闭自己,但仓姑寺却另当别论,人们在这里礼佛,看病购物,累了饿了还可以在这里休息喝茶,人间烟火和庙堂可以如此接近,信仰与生活在这里和谐统一。”这曾是多年前央视在《走进西藏寺庙》中对仓姑寺的评价。
阿尼仓姑寺尼姑,Luca Galuzzi,2006
于是,在拉萨的日子里,仓姑寺茶馆成了我最常光顾的茶馆。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我而言,这里吸引我的,不外乎是阿尼们烹制的食物的美味与实惠的价格。在清晨的茶馆里,你总能听见厨房里传来欢快的诵经声。那是阿尼们一边熟练地揉着面团,一边低声念诵经文,这是她们每天的第一场修行。
和往常一样,我点了一杯甜茶和一碗藏面。年轻的阿尼算了半天还是算错了账,在一旁年长的阿尼提醒下,她脸红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拉萨,我真心希望你能像一个寻常的朝圣者那样,走进这间茶馆,喝上一杯热茶,因为这将是一天中最简单,甜蜜的一场修行。
参考文献:
黄书霞 & 李菲.(2020).藏地城市公共文化空间的历史记忆与社会变迁——基于拉萨甜茶馆的日常生活考察.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03),3-10.
边巴拉姆.(2005).仓宫寺的历史沿革及现状.西藏研究(01),31-34.
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
廖东凡.《雪域西藏风情录》.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六 六
2002年生于广东中山,现居法国巴黎。西藏语言文化专业学生,独立撰稿人。热爱旅行,关注每一个地点的归属感、关系性和历史性,立志以“他者”视角呈现一个真实且当下的藏地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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