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纽约时报》专栏作家David French在专栏文章中引用了一段数字。
今年度的美选大戏,针对美国选民的民调显示:
86%的共和党人认为民主党人被洗脑了;
84%认为民主党人充满仇恨;
71%认为民主党人是种族主义者。
相对地:
88%的民主党人认为共和党人被洗脑了;
87%认为共和党人充满仇恨;
89%认为共和党人是种族主义者。
看起来,美国大选两边的选民都有着广泛的共识,那就是都认为被洗脑是不对的,充满仇恨是不对的,种族主义是不对的。
有趣的是,有着广泛共识的两边选民他们的信念形成无解的无限循环嵌套。被民主党人认为被洗脑的共和党人认为民主党人被洗脑;被民主党人认为被洗脑的共和党人认为被洗脑的民主党人认为被洗脑的共和党人认为民主党人被洗脑……可以一直循环嵌套直到地老天荒。
不言而喻,在竞选双方阵营都大比例认为对方被洗脑、充满仇恨、是种族主义者,那么同时也应该认为自己没有被洗脑,没有充满仇恨,不是种族主义者。
从社会心理学角度,竞选本质上是候选人说服选民投票支持自己的过程。那么,被说服就有两条不同的路径,一部分选民具有能力、有动机,也经过努力分析,认为目标候选人的政策主张比对手更优,所以投票支持她,这被称为中心途径。
另一部分选民缺乏能力,或者缺乏动机,或者不愿付出努力去分析,或者同时兼具二者、三者,认为目标候选人看上去很诚恳、讲的东西感动了自己等等与内容不相关的方面打动而投票支持她,这是外周途径。
像下面23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联署公开信,认为贺锦丽的经济政策主张比川普的对美国经济更好。这就是被贺锦丽说服的中心途径。可是,有能力,而且有动机,同时还能够付出努力分析的选民是少数,甚至是极少数。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选民被候选人说服投票支持其实是外周途径,往往非理性,他们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被说服。诸如,讨厌贺锦丽的笑声所以投票给川普;对川普攻讦移民反感所以投票给贺锦丽。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既然大多数选民投票都是非理性的,那么怎么保障选举的结果符合理性呢?在互联网、网络社媒普及前的传统时代,大众媒体的传播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选举结果不至离谱。大众传媒(广播、电视、报纸、杂志)并不是直接影响终端受众,而是通过中间的结点间接影响受众。下面图中的中间的蓝色结点是意见领袖,终端的红色结点是普通受众。意见领袖(蓝色结点)通常是那些有能力、有动机、也付出努力分析的专业人士,他们被大众传媒说服是中心途径,是基于理性。他们的态度再影响说服他们的粉丝读者,是外周途径。像《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David French,23名联署公开信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他们在大众传媒时代就是那些意见领袖。大众传媒时代候选人的声音、观点是通过大众传媒传播出去的,大众传媒的二级传播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就保障了选举结果相对靠谱。不过,现时代大众传媒已经式微,二级传播模式也基本被颠覆。David French以及23名联署公开信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影响力被网络社交媒体投各种方向所好的阴谋论垃圾资讯所掩盖、屏蔽,对普通选民的影响可能无足轻重。能够关注、阅读、理解,记住他们观点、结论的基本上是原本就与他们态度方向一致的选民;态度方向不一致的选民大概率压根就不关注,甚至排斥他们的观点、结论,更别说去阅读、理解、记住。互联网及网络社媒带来的第二个变化是各个方向的意见极端化。在信息冗余,大脑带宽被垃圾资讯充斥的语境下,无论哪个方向,极端言论才更可能被传播,被听到、看到。温和的言论几乎彻底失去传播的土壤。最后再说说本年度的美选大戏的一个特异性因素,双方候选人都采取了次优的竞选策略,不是努力阐明自己的政策主张有多好,而是拼命证明对方有多糟。所以两边阵营抹黑、妖魔化对方的阴谋论得到空前的传播,攻讦对方被洗脑(蠢)、充满仇恨(傻)、是种族主义者(野蛮)在美国社会的价值座标下相对最趁手罢了。正是上述两个主要原因:二级传播模式被颠覆,网络社媒传播的极端化;再加上最后这个特异性因素,出现David French文章中所引用的两边信念互相嵌套的有趣现象也就不难理解。回到标题的命题:如此撕裂的美国社会,还能选出靠谱的总统吗?在我看来,不能。2016年已经选出过一次不靠谱的总统,2024年充其量再次选出不靠谱的总统。其实,旅美作家林达二十年前就写书说过,《总统是靠不住的》。美国社会的制度设计从一开始,从其权力结构的底层逻辑,就是为了应对和防范不靠谱的总统,并且假设每一个总统都可能不靠谱。巧的是,今年度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颁给了三名制度经济学家,他们从经济学角度给出了解释,总统靠不住,是什么保障了美国社会长治久安。我这里就不赘述了。David French在他的社媒首页订选(置顶)了一条两个月前的贴文,翻译过来就是:我不认为每一次的投票都同样正确,但我们的投票不能定义我们的性格,我们如何待人。正是这种不择手段的风气腐蚀了我们。
优雅的时代过去了。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