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中信出版·大方推出了俄罗斯作家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的长篇小说《拉夫尔》。沃多拉兹金是当今俄语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曾三度荣获俄罗斯最高文学奖项“大书奖”。《纽约书评》将其誉为“当今在世的最重要的俄罗斯作家之一”。
小说《拉夫尔》以15世纪古俄罗斯为背景,围绕一位名叫阿尔谢尼的中世纪医生的一生展开。主人公的爱人乌斯吉娜在两人未婚的情况下死于难产,阿尔谢尼因此备受良心的折磨。为了寻找救赎,他决定孤身踏上求道之旅,试图找到那个能让自己内心得到安宁的答案。
2024年上海书展和上海国际文学周期间,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来到中国,围绕新书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反响热烈。8月15日下午,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田全金、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张煦博士一起做客思南文学之家,与读者分享了这部圣徒小说中的多元意蕴。嘉宾就中世纪的时间观、圣愚人物的塑造、小说的风格、永恒之爱等话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本场活动由姜琪女士翻译。
以下为对谈内容精选。
文学、时间与永恒
张煦:早在公元前五六世纪,古印度《迦托·奥义书》中就曾写道:“剃刀边缘无比锋利,欲通过者无不艰辛,故智者常言,救赎之道难行。”《拉夫尔》正是关于救赎的书,关于救赎自我也是救赎他人的书。这个主题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讲比较遥远和陌生,相较于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去前行,我们更易于在娱乐中消遣自我,排遣寂寞。想问一下田老师,您阅读过后的第一观感是什么,您印象最深的点有哪些?
田全金:救赎或者自我救赎这个主题本来是相当具有宗教色彩的话题,奥义书、中国古代很多宗教经典非常重要的内涵和内容是怎么救赎。救赎这个词在中国还有更加通俗的说法,超度,超度自己,度己度人,超度不要理解偏了,实际上把自己从犯罪的精神状态、心理状态当中解脱出来,让人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平静、平衡,获得精神上的解放。救赎这个主题既然涉及精神话题,在古代主要是哲学家或者宗教、传教者所讲的内容。比如四书五经、老子、庄子或者佛教《金刚经》《坛经》等,都会讲到救赎。至于它能不能进入文学作品,另当别论。小说这种形式的文学作品相对来说是比较通俗的作品,尤其在中国古代,小说不谈论很复杂很深奥的救赎这类的问题,它会涉及,但也就是几句话带过去,但是比较重要的哲学著作会讲。
救赎这个主题在西方国家文学作品中相对多一点,比如讲欧洲文学史,讲到但丁的《神曲》,但丁经历了精神非常曲折的过程,从地狱到天堂的过程,这是精神的解放和救赎的过程。还有《浮士德》,还有很多其他的作家、作品涉及救赎主题。小说在十八、十九世纪之后变成了严肃文学的一部分,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托尔斯泰都会在他们的作品中谈论救赎这个话题。
张煦|图片来源于2024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
张煦:请教作者一个问题,在您的预期当中,这部作品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触碰现代人以及现代人的生活?因为您在书前致中文读者的一段话中有一句“对待当代生活的态度有很多种,既可以描写它里面有的东西,也可以描写其中所没有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您想要把原先不存在于当代生活中的东西,通过一种当代人的视角纳入进来?
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非常感谢主持人的提问,这个问题是这部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首先我想强调的是,我不喜欢历史小说,但我非常看重将历史作为创作素材。因为我觉得历史小说关注的是一个时代,而不是人。再次,我专门研究古罗斯文学,但当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在努力地把自己熟知的那些东西忘掉,想要带给自己和读者一些惊喜。
我觉得任何一部小说不管是奇幻小说、侦探小说,哪怕是讲述在图拉生产罐头盒的小说,它应该符合现代的观点、符合现代读者的要求。一部真正的小说不管它在形式上讲的是什么,它讲的都是现代性。我觉得尤其是现代生活中没有的那部分,往往是一部小说最重要的部分。比如永恒的爱这个主题,现在的人感觉不太相信永恒的爱,但是过去的人,他们是相信的。
在一个国家的读者见面会上,有一个女性读者对我说:“男作家描写永恒的爱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我一方面很自豪,另一方面觉得这一评价太高。我开玩笑说:“所有俄罗斯男人都只想到永恒的爱。”我想要给这位女性读者带来希望,但又害怕会让她产生一些误解。所以我后面又说:“并不是所有俄罗斯男人都想要永恒的爱,所有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可以从古代找到一些好的东西,并把他们带到现代。因为,无论作家写什么,他们写的都是现代性。
张煦: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个人受到的冲击还是相当大的,大部分时候这种冲击不一定来自情节本身,而是来自于这本书的叙事风格,它的情节安排以及对待现实的态度。我想田老师对此应该深有体会,请您根据以往阅读世界文学和俄罗斯文学的丰富经验,跟我们分享一下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田全金:这本书跟我们通常所读的现实主义的小说有点不一样,它上来把情节设定在中世纪,在中世纪出现的人物克里斯托弗、阿尔谢尼,他们一出场的状态不像正常的安安稳稳平静生活的样子,而且他们治病用的草药,你相信就能治好,不相信就治不好,这给我们提供非常远古远离现代科学文明的世界。书中还塑造了圣愚的形象,他能知道知道你昨天晚上没洗手就蒸面包了,然后把你面包打翻在地。这些场景都不是现代的生活中有的,现代生活中除非做面包时安装监控,但那时没有监控。这些都带有浓厚的中世纪寓言故事的色彩。为什么在今天回顾中世纪的生活?或者把中世纪的圣徒神圣信仰者的生活写成故事,因为一个明显的意图,是我们今天缺失了一些东西。自从近代或者十七、十八世纪理性主义盛行或工业革命兴起,我们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很多人是不是已经沉浸到物质享受当中,不再思考精神生活了?或者我们生活中有没有比物质生活更重要的东西?比你吃面包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健康地吃这个面包意味着要有精神、有修养,这把我们拉回到与宗教信仰最初相关的东西,人活着不是单靠面包,而是靠上帝口中所说的话或者靠这种精神、这种信仰。我们写文学作品,写小说也好,不一定每天写住别墅、吃外卖的生活。回顾一下中世纪的生活,可以让我们想起来,我们可能还丢失了某些东西。每当社会发展到某一个特殊阶段,一个重要转折阶段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回顾一下以前走的道路,是不是一定错了,或者是不是一定正确的。当代人写小说,是可以回眸中世纪的圣徒们的生活的,虽然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写中世纪生活目的是为了观照今天的生活。
田金全|图片来源于2024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
张煦:谢谢田老师的回答,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给了我们答案:人不能只靠面包活着。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作者有时使用的修辞方法很特别,例如,他会说所有的冬天都会汇成一个与世界再无关联,变成总体上的冬天。这个地方的表达好像并不是专属于个体,他不是在表达个体的感受,而似乎是在寻找事物之间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然后以一种俯视的、全在的视角呈现出来。请问一下作者,是什么造就了我们在《拉夫尔》当中的惊奇感和陌生感,是不是源于我们眼中的世界和中世纪人们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呢?
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现代世界和中世纪世界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让我说区别在哪,我觉得是对时间的感受。现代人有一种进步思想,认为“明天比今天更好”;中世纪人持相反的思想,现代人有前瞻性的时间观念,中世纪人有回顾性的时间观念。对于中世纪人来说,他们历史的最高点是基督耶稣显现,之后的时间都不如这一时刻。因此中世纪不会存在乌托邦现象。乌托邦不好,因为这个目标难以实现,但人们却在努力实现它。乌托邦是进步的世界观的产物。
中世纪个体传达出共同的思想。别尔嘉耶夫曾经说过:“中世纪个体的个性化较低,但更加强大。”需要关注一个事实是,中世纪没有无信仰的人。存在一些其他信仰的人,他们被称作异教徒。现代人与中世纪的人相比,并没有聪明多少。我们并不知道一切从何而起,归于何处。中世纪提供了别的看待事物的视角。中世纪让我们开始思考永恒。虽然中世纪人寿命比现代人短,但是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活得更长久,因为他们一直在追求永恒。中世纪不仅拥有横向的时间观,还拥有纵向的时间观。我一直尝试在小说中反映这一观点。经常有人问我,拉夫尔是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我的回答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圣徒。”我的妻子坐在下边,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一点。
沃多拉兹金与妻子|图片来源于2024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
张煦:谢谢沃多拉兹金先生。非常精彩的回答。您刚才提到的中世纪人的时间观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在中世纪是如此去看待乌托邦这个现象。对他们来讲,时间是一种退化,离未来越近,就离基督的诞生越远,像作者刚才所说。提到时间观的问题,一般来说在阅读现当代文学作品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时间感特别强烈,虽然有的时候,叙述者不会提到具体时间,但是我们会感到阅读的节奏在变快或者变慢,可能一周的时间只浓缩在短短几页纸上,这种安排和作者想要制造的艺术效果肯定相关的。但是在《拉夫尔》这本书中,你们可能很难发现这一点,因为虽然叙述者时时处处提到“时间”,但是你会很难发现阅读时间的流逝,好像时间和事件之间的关系脱钩了,脱离了,不知道田老师是不是有跟我一样的感受,您是如何看待这个小说里所呈现的时间的节奏,以及如何理解这里所体现的永恒感的?
田全金:这部小说对于时间的处理比较有意思,一开始我读小说的时候,它提到非常确切的时间1440年,主人公诞生,过了一年一岁了,其中讲到很多事情。我按照一般正常的叙事小说来读,读着读着就把时间忘了,因为它经常用上帝创世的时间、耶稣基督诞生的时间、将来某一年有一个大灾难爆发、世界末日,等等,说着说着就把时间搞混了。除了这点,还有作者还提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当主人公非常投入做一项工作的时候,一开始觉得在某件事在重复,过一段时间,一个个事件和整个时间的流程被分割开来。我们怎么感受时间的?时间是我们根据一棵树从小长大了,一个个季节(春夏秋冬)变了,从中我感觉到时间变了。当你感受到无数个春夏秋冬之后呢,你还觉得时间在线性前进吗?当你经历无数个朝代更迭之后,你还觉得时间是在向前前进的吗?你可能不再这样感觉了。这种不再向前前进,而是在某个地方转圈,或者轮回,用尼采哲学说的话是“永恒回归”(Ewige Wiederkunft),这就改变了现代工业社会所理解的线性,从过去冲向未来的时间就脱节了,就进入另外一个时间。小说经常探讨永恒,多次提到永恒这个词,实际上指的是生活中某一个具体处理的事件,和时间的流逝脱节了,比如每天上班,给一百个病人看病,我感到时间变化,明天还是给一百个病人看病,后天还是给一百个病人看病,每天重复,这个事件和时间就没有关系了。每一个瞬间、每一个人都是永恒。中世纪的人在理解时间的时候,确实跟现代有机器有手表判断时间不一样,这给我们重新理解时间不同的角度。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家在作品中探讨过时间问题,除了哲学家尼采,小说家也有,比如有一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有一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讲的是时间分岔的话题,《环形废墟》也是讲时间的问题。这类作品都会对时间做出一定的探讨,可以加深我们对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理解时间不同的角度和认识。
张煦:在小说中,除了感受到一种时间向前平稳的流逝之外,你还会发现一些打破线性趋势的意外之物,例如小说开头写到主人公的爷爷为自己选择一处墓地作为住所的时候,作者很快把这个地方在五百多年后的变迁,以一种闪回的方式呈现在大家面前。在这之后,又出现了另外一位主人公阿姆布罗乔,他具备穿越时间的预言功能,这样的写法与我们所熟悉的传统的俄罗斯的现实主义的写法不太一样。请教一下田老师,如果从文学史的发展角度来看,这种类似于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有没有传统文学的根基?
田全金:在文学叙事的过程中,正在讲着当下的事情,突然又说五百年后几千年后怎么样,这样的手段,它是有两个原因:一个属于宗教方面的原因,在文学史上一些圣徒的传记,神圣的人是有预言能力。这是突出某个圣徒或圣愚的神圣性。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说,当代作家写一个中世纪的故事,他将时间拉到1940年、1977年这个地方会发生的事情,当然作者很清楚1940年发生了奥斯维辛事件,1977年某个墓地变成了广场。这样的预言手段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古代也有作家做过,我比较熟悉的古典作家是英国作家弥尔顿,有一首长诗《失乐园》,《失乐园》里面天使向亚当介绍情况,比如为什么把他逐出乐园,将来会怎么样,具体的某一天怎么样,一直讲到英国大革命。为什么预言到英国大革命?因为弥尔顿是英国大革命时期的人,再往后他就不知道了。这样的写作手段或者写作方法给读者造成非常有趣的感觉——跳跃感,从古代突然跳到当代,当代又跳回到古代。还有一个具体的手法,我们熟悉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他只是说许多年后怎么样,那造成非常有趣的现象,《百年孤独》第一句话“许多年后”,许多年后没有说具体哪一年,但是它给我们造成时间在轮回的感觉。总而言之,把读者从线性时间中拉出来,让你换一个视角来看历史上发生的事和当代发生的事。
张煦:谢谢田老师,时间的闪回,从现在突然穿越到未来或者回到过去的写法,在圣徒行传的体裁里是比较少见的,那里面的时间基本呈一条直线向前运动。请问一下作者,您去设定时间上的跳跃,是不是把类似于古代的文本纳入现代视角中的尝试。
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对的,确实是这样的,我非常看重与现代的联系,这种联系通过不同的方式得到强调。如果一种方式不行的话,我可以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比如说这部小说里最重要的一点是语言上的杂糅,这个小说里有两种语言层面的杂糅,现代俄语和古罗斯语。当我去日本的时候,我问:“日语译本中保留了两种语言吗?”我的朋友,一个日本专家回答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我说:“那就从坏消息开始吧。”专家回答:“书里没有两种语言。” 我说:“好消息呢?”专家答:“这样更好一些。”实际上,不同的文化在语言的处理上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有另一种连接时间的方式。
书里写到,在15世纪,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一个塑料瓶。每一次读者见面会上都会有人问我,这里是不是写错了。这个塑料瓶也在网上引起了非常多的讨论,他们认为这个塑料瓶不是那个时代的东西。对此,我为不同国家的读者准备了不同的解释,当我在德国回答读者的问题的时候,我说这是我为了生态环境做出的抗争,德国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回答。
事实上,我想强调的是,如果人们在过去的时间里,能够看到未来所发生的事情,那么在未来,人们也可以看到过去发生了什么。对于这本小说,过去和未来的联结是非常重要的。
当读者亲自探索中世纪,那么他们就会明白,有些东西可以从中世纪带到现代。
沃多拉兹金与姜琪|图片来源于2024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
张煦:谢谢作者的回答,他又一次告诉我们,现在和过去是可以通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相贴近的,我们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可以尝试从这个角度再去看一下。接下来谈一谈小说的主人公:文学史上,我们发现有很多小说都是以主人公的名字去命名的,比如《简·爱》《约翰·克利斯朵夫》《叶甫盖尼·奥涅金》《包法利夫人》,这些小说作者一定是想塑造某个人物典型的,因为随着叙述的深入,一系列的事件都会不断地跟这个名字发生关联,加深我们对他的印象。但是在《拉夫尔》这本书里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首先“拉夫尔”没有完整的姓名,是植物的名称,其次它出现的时候是比较晚的,可能一直到最后部分才出现,作者好像不想让我们把所有的事件跟这个名字相关联,不想让它典型化。请问一下田老师,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如何理解主人公,以及他周边所发生的事情,跟他的名字是有一些什么样的关联性吗?
田全金:这部小说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主人公的名字在变化,变了四个名字,一开始叫阿尔谢尼,与他恋爱的乌斯吉娜死后,他就改名叫乌斯京,因为跟他一块朝圣的人阿姆布罗乔死了,他就改名为阿姆夫罗西,最后等他受到最严格的戒律后,改名为“拉夫尔”。这四个阶段分别象征主人公四个不同的身份:一开始是个懵懂少年,这段时间尽管走的是圣徒道路,用神奇的方法治病、治疗瘟疫,但他毕竟是个少年。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乌斯吉娜,跟乌斯吉娜秘密结合了,生下孩子,生孩子难产,孩子死了乌斯吉娜死了,让他受到非常重大的打击,后面有一段时间他自称乌斯京。再然后他从家乡从俄罗斯北方不远万里到耶路撒冷朝圣,朝圣过程是人精神成长的过程,等到他朝圣回来后,他获得了正式剃度出家的资格,于是用阿姆夫罗西做自己的名字。最后,他选择了最终的归属地,在最严格的戒律之后,才取名为拉夫尔,拉夫尔这个词也就是月桂的意思,月桂也是一种草药。总之,每个名字象征着不同的发展阶段。
这点在文学史上有没有先例?从名字变化来看先例不太多,比如《浮士德》主人公,这本书关键不是讲个人经历的那些故事,而是个人精神的成长,浮士德经历了五个成长阶段,我们这个主人公经历了四个成长阶段。在中国文学中也有一些人的名字会因为不同身份发生变化,比如《西游记》,美猴王一开始调皮捣蛋,后来改邪归正,最后成了佛,斗战胜佛,名称的变化和身份的变化可以联系在一起,尤其精神成长的小说。
张煦:接下来,让我们来探讨一下小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爱情。让主人公与周遭世界产生联系的是他对乌斯吉娜的爱,在女主人公去世后,这个爱好像变得更加强大。我们知道,在冒险小说或者流浪汉小说中,爱情的主题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我们的主人公需要从男孩成长为男人,他要经历爱情的磨炼。但是,在古罗斯的文本中,我们很难发现爱情这个主题,甚至可以说,在十八世纪以前的俄国文学中,几乎见不到爱情的主题。田老师不能给我们讲解一下,如何理解在中世纪的文本中贯穿的现代爱情的主题?
田全金:刚才主持人说的是主人公通过爱情,由男孩成长为男人。在这部作品中,这个主人公的爱情不仅仅是把他从男孩变成男人,关键是把他从非圣徒变成圣徒。假如他和乌斯吉娜的爱情获得圆满的成功,乌斯吉娜没有因为难产去世,孩子也没有去世,主人公能不能成为圣徒,我就打个小问号,不一定成功的了。这部作品,写的是以中世纪为背景的圣徒生活,贯穿始终的是主人公对已经去世的乌斯吉娜的爱,不断地跟她对话,认为自己受难受苦做各种各样的行为,都是为了乌斯吉娜,或者通过乌斯吉娜,上帝赋予我力量我才能给别人治病,才能克服重重困难,每次碰到困难,碰到需要抉择的时候都说乌斯吉娜我应该怎么做。这里彰显出的圣徒并不是跟我们通常所讲的宗教传道书中主人公那样谢绝个人情感,把爱献给了上帝。它跟那个不一样。这个应该怎么理解,我们要讲到爱情这个现象本身或者行为本身,是我们人生必须经历的过程,如果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让你痛苦让你悲伤让你快乐的爱情,你这个人生是不完整的。上帝教导你爱人,爱谁,上帝说爱你的邻人,爱的是亲近的人具体的人,不能爱抽象的人。
这本书中主人公对乌斯吉娜的爱是具体的、活生生的爱,即使死后他的灵魂仍然活生生的寄存在这里。既然我对乌斯吉娜的爱如此深刻,才能够把对她的爱转移开,变成我对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苦难的怜悯,不断给其他人治病,不断赋予我力量驱散魔鬼和黑暗。爱情在这部小说是非常重要的,虽然中世纪的文学中写爱情写的不多,毕竟这是现代人写的中世纪背景的故事。在十九世纪,文学比较繁荣,那时候写爱情写的比较多,《白痴》的主人公和两个姑娘恋爱,他的爱是带着神圣的非肉欲的成分,显示主人公成长的过程。
活动现场图|图片来源于2024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
张煦:谢谢田老师,不仅从学者的角度,也从长者的角度,给我们阐释了爱是如何去体现一体两面性的。也想请问一下作者,关于爱情主题的问题:爱情在中世纪文本中起到什么样的角色和作用?
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不能说永恒的爱这一话题在俄罗斯中世纪永远存在,在《拉夫尔》这本书中爱有一定的复杂性。有人说《拉夫尔》这本书里主人公并不是爱上帝,他只是爱女人。我是这么回答的,我觉得爱,首先它是爱一个人,通过爱一个人最后去爱上帝。因为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漠视身边人,无缘无故地爱上帝。拉夫尔并不仅仅爱乌斯吉娜,他想要拯救天上的乌斯吉娜,想代替乌斯吉娜完成她在尘世上的事情。对于拉夫尔来说,乌斯吉娜永远活在这个世间。在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拉夫尔拯救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让他们免于瘟疫,他们非常希望跟拉夫尔组建一个家庭。这个小孩有一次对拉夫尔说,你结婚了吗?拉夫尔说我没有结婚。他就问拉夫尔,那你喜欢的人在哪里,她待在鲁基诺村了吗?拉夫尔回答说她在天堂。于是小孩说那她是死了吗?拉夫尔说她没有死,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这个女人特别想要让拉夫尔成为自己的丈夫,她对拉夫尔说,你不可能通过赎罪把一个已经去世的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拉夫尔是这么回答的,他说通过赎罪,他可以让乌斯吉娜活在自己的心中。我想在这一方面,体现出了永恒的爱。
张煦:谢谢作者为我们进一步解答如何理解书中所呈现的永恒的爱。两位嘉宾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应和的,即通过具体的人或物走向精神上的升华,不可能把爱投注在空洞的抽象的概念上,这也是小说想为我们所揭示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拉夫尔》确实是当代俄罗斯文学界比较特殊的一部作品,它通过回到古代的世界,我们所不属于的世界,把一些很空洞的,现代人看来很宏大的概念赋予了新的、活生生的含义,例如爱、救赎、牺牲、永恒。我们非常缺乏这样的作品,在一些后现代主义或者现代主义的作品中,很难遇到这样的呈现。接下来,请两位嘉宾根据自身的阅读经验和喜好,给我们推荐一些你们所认为的在俄罗斯当代文学史上值得反复阅读的一些作品。
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有很多作品,我想推荐给大家,但是我今天只推荐果戈理的作品《旧式地主》。它讲的是一对夫妻,总是在早餐的时候去讨论午餐吃什么,在午餐的时候讨论晚餐吃什么,都是一些很奇怪无意义的对话。我觉得他们两个生活在天堂里,因为他们生活在田园式的幻想里。他们的生活虽然是循环式的,但是是超脱于时间之外的。虽然看上去他们的生活非常的无聊甚至有一些愚蠢,但是他们能够深刻的理解彼此。我们说起爱情的时候,很容易想起一些年轻浪漫的情节,比如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等。但是在这果戈理的这本小说里没有关于爱情的元素。
在果戈理的小说里没有呈现出大众意义上的神仙眷侣,但是这也是爱情,它是更加深刻的,我们所不理解的另外一种爱情。在这个小说里的女主人死去之后,男主人也跟着一起死去了,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死亡感到可惜。因为对于他们的死亡没有多少人去关注,也没有多少人感兴趣。不要看他们看起来爱情很琐碎很低微卑贱,实际上他们的爱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更加深刻,更加难以让现代人触碰。可能有人会对我的想法进行一些反驳,但是我还是觉得这本小说是讲一个伟大的爱情。
活动现场的观众|图片来源于2024上海书展·上海国际文学周
张煦:非常感谢作者细致的推荐。果戈理不是我们当代的作家,但是他的作品值得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阅读。田老师,请给我们推荐一些您比较看重的当代俄罗斯文学作品。
田全金:刚才沃多拉兹金讲的是果戈理的作品,果戈理到现在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后来又有很多作家对爱情、宗教、信仰做过非常深入的探讨。首先要讲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年写的,那里面探讨了宗教、信徒、个人精神成长等方面的问题,那本书几乎可以说是关于信仰关于精神成长的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到20世纪,俄国涉及信仰、成长、后现代的手法类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可以安德烈·别雷的长篇小说《银鸽》《彼得堡》都是很好的小说,再就是米·阿·布尔加科夫的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至于更加靠近今天的时代,更当代的作品,有一些蛮有意思,比如索罗金《暴风雪》,把古代与现代、神话信仰、寓言融合在一起,这也是有中文译本的。其他的同时代的作家维克多·佩列文,他们的作品也是涉及神话、信仰、宗教,甚至涉及中俄关系。这类书很多的,至于要不要反复地阅读,看个人的兴趣,从当中读出有意味的东西就继续读,没有意味换一本再读。
张煦:田老师刚才讲的多索罗金是非常有意思的作家,他的《暴风雪》跟普希金《暴风雪》有文本上的呼应,就像《拉夫尔》跟中世纪的文本有这种呼应的关系一样。最后一个问题请教一下作者,我们知道您是研究古罗斯文化的专家,学术研究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您的创作,您认为了解古代的文化和当时人们的思维方式,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您的创作思维,或者给予过您什么样的启示?
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这个问题我在一开始有说过,虽然我对中世纪的了解比较多,但是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尽量忘记自己所掌握的那些知识,目的是给读者带来一些惊喜。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构思我应该怎么去表达这部小说。我在想怎么用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叙述,因为我要通过这个小说向现代读者展示中世纪的一些东西。我在书中融入了一些中世纪的元素,中世纪的东西。这是现代与中世纪的一个联结,读者通过中世纪的描写会自动地与现实世界进行联想。另一方面通过这部小说,我可以传达一些中世纪的东西,让现代的读者去了解一些中世纪的事情。但是归根结底这部小说还是现代小说,对于读者来说,这部小说并没有那么的晦涩难懂,是因为里面不光有中世纪的元素,它也有一些现代的东西。
张煦:非常感谢沃多拉兹金先生的回答,我们好像又回到了谈话的开头,讲到现代性是如何通过古代的文本去展示出来,他们两者之间是如何进行不可思议的联结的。讲到这里,谈话接近尾声了,本雅明曾说过,写作是一场救赎,我要说,其实我们的阅读也是一场救赎。希望每一个读者都能在阅读的过程中找到至乐,找到那些一直缠绕你无法解答的问题的答案,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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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盖尼·沃多拉兹金
1964年出生于乌克兰基辅市,当代俄罗斯作家,语文学博士,古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自1990年起,在俄罗斯文学研究所(普希金之家)古代文学研究室工作,直至当今。在从事学术研究的同时,沃多拉兹金也写作小说。200 9年,他发表长篇小说《索洛维约夫与拉里奥诺夫》,入围“安德烈·别雷”奖和 “大书奖”。2012年,出版长篇小说《拉夫尔》,斩获“大书奖”和“亚斯纳亚·波良纳”奖,奠定其在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坛的重要地位。2018年出版《飞行家》。2023年凭借《察金》再次摘得 “大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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