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是有着天然细腻敏感度的作家,在《光的屋》里,糖匪书写了一个叫做橘岛的地方,两个陌生人在这里相遇,住进了岛屿上的“光屋”,生活下来。至此,一到冬季便沉睡的岛屿,一边容纳着所有人的心事,一边在光的移动中渐渐清晰。金宇澄曾评价糖匪的作品“揭秘属于无名者的喜乐异境”。
2024年11月2日,三个和岛屿有关的女性创作者,糖匪、栗鹿、三三,在上图东馆7楼研讨室7-03,分享一本书《光的屋》的故事,讲述了岛屿、岛屿上的人以及光之间所产生的化学反应。
以下是对谈活动的精彩选段。
01
可能每位作家的一生
都会有一篇或一部小说是给自己的
三三:说到《光的屋》这部作品,鲁敏老师的评语非常精准,“写作者的园地,有人一直酷,有人负责幻想,有人奋不顾身。糖匪同时拥有上述三者”,所以,先问糖匪一个问题,读者比较熟悉的糖匪是一个科幻作家,为什么会突然写这样一个关于爱情悬疑、关于纯粹生命的小说?
糖匪:这次回上海,让我感觉上海越来越大,许多东西变得够不太着,我们越来越像一座座居住在自己熟悉环境里的岛屿。至于这篇小说,它是和我一个拍摄岛屿的摄影项目一起开始的。这个项目持续七八年的时间,中间中断了三年,今年又重新开始,去北极也是为了这个项目(北极也是岛嘛)。《光的屋》是和这个项目一起开始,慢慢悠悠地写了四五年。我其他的作品都是一气呵成,但《光的屋》很特别,它是一种不自觉的流淌,跟任何一个计划或任何一个目的好像都是无关的,这就是生命的一种回应,也是一个小憩。可能每位作家的一生,都会有一篇或一部小说是给自己的,它是我最接近爱情的一次创作。
栗鹿:糖匪用了“流淌”这个词,也很切中我心里对这个小说的一种感觉。《光的屋》开始非常迷人,小说开始,就是女主人公来到好像时空有一点停滞的岛屿上,这种感觉很像是逃亡。但是,继续阅读之后,发现我好像有点抓不住这部作品,这让我开始懊恼,直到读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这部小说的质地非常像液体。阅读它的时候我有非常清晰的画面,就是你在床上打翻了一杯水,然后水慢慢的氤开,氤湿了床单,而水的形状慢慢的在床单上显现,非常的美妙。读后半段的时候,一系列的谜题慢慢展开,包括女主身上的谜团。
整体而言,《光的屋》像是女主人公的心灵空间。而且,女主人公的名字其实属于生僻字,旃蒙,旃读作zhan,平声,我查询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密码,旃字是赤字部,应该五行属火,也是一种旗。糖匪跟我们讲讲这个名字吧。
糖匪: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分别是丁未和旃蒙,也是一种符号。丁未是中国农历干支纪年的符号,因为我特别喜4这个数字,总是和4这个数字结缘,包括经常莫名在凌晨4:04醒来,所以,我就选择了天干地支里面第44个符号命名男主,就是丁未。丁是阴之火,未是阴之土,一个不见光的名字,住在一个光的屋里面,之所以叫“光的屋”,是因为恰恰它好多地方是在黑暗里面,如摄影中的暗房。
在这篇小说我其实是抗拒有个特别具体现实的名字。名字往往代表着意义和某种暗示。姓名有时也会彰显人物的身份、阶层、地域属性,甚至是作者的期盼等,而这部作品,我想抹杀作者的存在。
栗鹿:旃蒙还有一段关于拍摄的文字,她说“镜头下的世界就是那样,人们刚刚离开,但永远不会回来。镜头所记录的这些毫无疑问都被遗弃了,他的照片是世界被遗弃的开始”。这段描写特别美,旃蒙不拍肖像,她说“带有人像的照片一旦被冲洗出来,就莫名带有人的特性,仿佛是从本人身上夺下的一部分,令人惶恐,无法随意处置”。之所以说光的屋是一个心灵空间,有种进入游戏界面的感觉,当你未进入的时候,它是黑暗的;但当你进入的时候,这个世界就被点亮了。旃蒙就是在这种叙述和流淌当中被点亮。
02
光屋像一个照相机
也像暗房
隐藏了一些可以生长的部分
三三:《光的屋》日常是明亮的,普通的,生活在明亮日常的人们走进光屋,人的心就会回到幽暗之中,但这个幽暗不是绝望,而是一个可以探索的地方,就像毕赣的那句诗:“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照片在暗房中才能洗出来,当两个人在黑暗中相逢,彼此会渐渐洗出对方身上的一些东西,非常像光的屋里面的丁未和旃蒙,还有付远、煌等,非常迷人。
我很喜欢《光的屋》里的信件,它是缓慢的,充满着情绪的,而这个情绪让我停下来认真的去体会她读了些什么,这些信件,从前到后,付远对旃蒙的认识是变化的,一开始认为她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无法独立的小女孩,但渐渐的意识到她是可以独立的,当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旃蒙在信里写说她很想看看岛的全貌。
我意识到另一点就是,一个你认为确定的岛,它其实时时都在变化的,它在海水中被滋养,被改变,走向新的自己,虽然同样是封闭的那样的一个空间,我觉得非常的美妙。接下来,请糖匪聊一下对于光屋的设计。
糖匪:刚才你们其实两个人都谈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就是显影。光屋非常像一个照相机,也像暗房。在今天的信息社会里,我们已经直接把图片理解为事件本身,不会意识到那是照片,也不会意识到,其实照片背后是有个摄影师,而拍照跟相机这件事情是直到小说后面才被显现出来的,是对丁未本人的一种关照。
丁未本人好像一直是一个镜头,他看着大家有种基本不作为,除了进行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照顾,他基本上是不做任何处理的。通常我们身边会有这样的朋友,他给予我们基本的关照,一直在我们身边,但是不凸显。然后有一天我们发现原来他自己是有他的故事的,他自己是有他的黑暗的,而且黑暗面恰恰是他的一种结构。事物的结构不仅是物理的结构,本身光影其实也是,而且是能够改变它的结构。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光屋有几重的结构:一个是建筑的结构,一个是光影的结构,还有一个是心理的结构。心理的结构是旃蒙和丁未的,也是岛屿上所有人的,他们内心的黑暗就留在了那里。
照相机如何显影的过程还体现在旃蒙的生活上,旃蒙在光屋里生活了很久都不知道里面有厨房,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咖啡馆这件事情。直到故事发展到了第二部分复调的部分,旃蒙才发现住处还有二楼。在她住进来之时,丁未并没有禁止她去探索,是旃蒙自己在固守,也固守在丁未让她看的部分,她不去冒犯,也不去冒险,因为那些对她来说是不能探测的东西,所以也是她的理解定位。如同两个陌生人,在旅程中的冷漠、不谈及是种默契。
栗鹿:光屋它不只是隐藏了一些主人公内心的光部暗部,它也隐藏了一些可以生长的部分,那东西被点亮了,原来可能是被日常的喧嚣掩盖,慢慢的就在时间当中显影。刚才三三说得很好,时间感。但我有点不一样的理解,旃蒙走出岛屿的时候说她走向了时间,然后她好像从停滞的地方走向了一个新的她,然而走出岛屿后再次遇到岛屿上的“大姐”等等,我原以为橘岛是她心灵的东西,但心灵的空间在现实生活中显现了,那个岛屿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它改变了旃蒙成为了一个新的人,还突然有了积蓄,有积蓄非常重要,那是真正的生活,最后光就会照进来,让我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栗鹿
三三:栗鹿提到的部分也非常触动我,我想读一段付远的话:
这段对于旃蒙的描绘是相对准确的,我刚刚问糖匪为什么旃蒙没有办法去探索别人没有上锁的空间?糖匪说是因为她尊重别人的边界,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但是相对社会化的理由,它也是对的。但付远给出的一种判断是他认为旃蒙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他说他从小在玻璃罩子里每一个照顾他的人离去之后,总有新的人在照顾他,这好像是一种是他的无能,他对生活的钝感。
我有时候觉得——当然这可能掺杂了我自己的感受,就是这个世界因为过于平缓,很多时候是虚无的,你知道珍贵的东西会消失,好吃的东西会吃完,有一天你会去世,但是你总是想对着某个空洞的地方大喊一声,让他回应你,让他告诉你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东西是厚重的,值得被常常记住的。
旃蒙身上也有这种特质,她就是想对着世界大喊,哪怕伤害最后会落在她自己身上,她也并不在意,而且她一定受过很多挫折,所以她有时候会处在一个既明白又不明白的状态,包括栗鹿讲到她最后走出了岛屿,其实是成长的,然后在成长过程中有一步一步的细节,比如说她有疤了,但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知道自己长疤的那一瞬间,心里说“我失去了一张无辜的面孔”,这种心理既迟钝又敏锐,非常的有意思。
糖匪:不仅仅是时间,空间也在发生交织。岛屿也在扩大,比如说有些问题解决不了就会出现在梦中。岛屿这个特殊的空间,给予我们太多的可能性以及出口,是一个暂且安放的地方。
03
背负自己的罪和耻
才是救赎和苏醒的开始
三三:回到“我们是岛屿,我们不孤独”这个主题。栗鹿成长在崇明岛,她的小说给我的感觉岛屿的存在是散的,它提供一些生命能量给栗鹿,然后在这种岛屿式世界观影响下,栗鹿会有各种奇幻的超越生活的想象性的东西。而糖匪小说里的岛屿是凝聚着力量的,在等待冲破的时刻到来,我想听两位谈一谈对方的岛屿和自己的岛屿。
栗鹿:《致电蜃景岛》跟《光的屋》与糖匪相似,因为我对它注入了非常多的情感。因为我曾生活在崇明岛,现在不住在那里,所以这个岛屿它其实是离我远去了。岛屿的形状会突然从一个你原本生活的、对于你来说是整个世界的地方慢慢的变小,变得像玩具一样。慢慢的船在离码头更远的时候,岛屿就变成了天地的分界线,就觉得我的玩具变成了一张饼。当你再去想它的时候,那里的所有的事物都缩小了,那一系列的原本对于来你来说是整个世界的东西,缩成你可以去回忆的一个个的气泡,就像光的雾一样,你点亮它回忆就突然展开了,但是它是蜷缩着的。
因为我爸爸在崇明是做方志工作的,有时候离岛之后我特别喜欢看一些关于岛的文献,我发现其岛上有很多地方我没有去过,而且岛上有很多传说,我从来没有听过。当我的生活接近于一种干涸的状态时,我可以向岛屿攫取很多东西,那对我来说非常宝贵。在我的小说当中,岛屿是以这样珍贵的方式存在。糖匪在上海长大,可能有不同的感受。
糖匪:岛屿在栗鹿的生命经验中是一个起源,或者源头,包括她的性格和梦幻般的气质。对我来说岛屿不是离开,而是一直伴随我,它就是我的某个影子,而我的影子也塑造了我,所以岛屿会成为一生跟我相随的精神存在。比如写作,景物描写不太会出现在我的作品中,但在我的内心里它们非常清晰,岛屿跟我的生命经验并没有那么强的捆绑,它始终在我想象中的物质性存在之后的一个精神象征,或者说一个寄存之所,一个平行宇宙,一个存放故事的虚构之地。
三三:当我们说岛屿的时候,有时候会把它看作一个孤岛,但在我心里人是一个群岛。上海的变化非常大,你永远无法精确地知道这个城市到底是什么样的。而这种飞速的变化会导致人更容易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而不是反复的和其他人去谈论外在的环境。所以对我来说,它像是一个个群岛,但我并没有那种孤独感,因为驾着小船可以到另一个岛屿去的,虽然你不会在上面生活,也有可能是对别人空间的破坏,但你很容易坐着小船回到自己的岛上,并且是很有安全感的,我非常喜欢在上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事的时候就在一个岛上欢聚,聚完了就回自己的小岛。
糖匪:它其实是一种给予我们自处的空间。这个橘岛上每一个人都背负自己的罪。因为恶是看不见自己的,恶是回避光的,所以当人在一个恶的状态里面,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的,只有当光照进来的时候,人才能察觉到那个黑暗。这也是光屋的另一个照见——对我们所犯下的罪的照见。旃蒙也背负着自己的罪和恶,她从一出生起就背负了不属于她的罪。这也就是我觉得她和付远两个人感情很有意思的地方。她和付远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就都知道对方不善,但仍然愿意和他进入一段感情里。
在我看来,人首先是要对自己做到不自欺,背负自己的罪和耻,这才是救赎和苏醒的开始,在这个意义上,《光的屋》其实是个成长小说。
糖匪为读者签名
栗鹿:忽然想起小说中的那只疯海豚。海豚它如发疯是因为它待在了一个不应该呆的地方,它本身的那种野性和环境的桎梏造成了对它的撕裂状态,海豚身上也显露出一部分,也照进了旃蒙的心里。
糖匪:疯海豚其实定位在小说的后半部,也展现了丁未所遭受的创伤。在他们各自的过去里,丁未是一个受害者,旃蒙是一个加害者,这两个人的对位关系是一种错位呈现。丁未对疯海豚救赎在我看来是非常动容的,甚至有一定献身精神。但是,当他发现他救不了的时候,他陪伴疯海豚身边,这一点我觉得是一种令人惊悚的爱的力量,看着曾经非常健康美丽闪烁生命光泽的事物如何暗淡,被疾病摧残的时候,它完全就是一种变形,是对生命的最大的反讽,对爱最大的反讽,多么坚实的、牢固的爱,才能面对这种生命的哀惨和病态。
而且它的病很可能是你造成的,丁未作为人类,他觉得他对风海豚是抱有责任的,是愧疚的,是有罪的,但实际上跟他并没关系,但他会陪着疯海豚,给它喂药。这种当我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我就选择跟问题在一起,“在一起”这三个字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所以他也是带着这样的意志力决心,选择跟旃蒙在一起。
三三: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复杂,不能用一把固定的钥匙去打开它。小说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是煌。她是拥有自己独白的女人,并且她光芒四射,大家都能爱她,大家都关注她,付远的心被她所占领,无论旃蒙怎样做都无法取。煌和旃蒙是效果不一样的镜像,当她坚定地说出自己的秘密时,我觉得她是以某种方式找回了自己。所以,想问糖匪是如何构思煌这个人物的?
糖匪:在橘岛,煌曾经是岛屿的灵魂,所有人都爱她。煌再度回来的时候是幽灵般的回来,即便是像大姐这样一个有理想有智慧又从容的女性在看到煌重新回到橘岛的时候,她都是惊慌的。煌的回来像是岛屿上的火山喷发,令岛屿震颤,煌就是这么一个有力量的女性。同时因为她犯下的罪,她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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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屋》
糖匪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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