恓惶
“恓惶”是什么意思?我查了查,一般是指“忙碌不安、悲伤的样子”,在某些方言中还有穷困潦倒、可怜兮兮的含义。
这和我的理解不太一样。我理解的“恓惶”,更多地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心理状态。正因没有归属感,所以汲汲营营、忙忙碌碌,想要给自己一个踏踏实实的归属。这种内在的不安和外在的忙碌,就是我所理解的“恓惶”。
书中明确用“恓惶”来形容的是末尾几章中的耗子。彼时的耗子,正是字面意义上的“没有归属”。这可以为我做一个佐证。
党支部书记谷正楼挠着头说,你说他恓惶可怜吧,他还又啥也不会做,从小还娇生惯养,倒更像是个地主的孩子哩。
这本《深山》的封面说本书“上演着人间恓惶”;豆瓣推荐语说本书“写尽人间恓惶”。也正是从“没有归属感”的角度,我读到了书中的“人间恓惶”。
心要是安定不下来,无论做什么也做不好,走路跌跤,夜里听见怪声,还有不知什么女人的嘤嘤咽咽的哭声,一会儿听得是在墙里,第二天又到了房后,去地里干活儿明显觉得又跟到了地头边,恶鹊凶狠地俯冲下来,镰刀莫名地砍到腿上,乌鸦秃鸱在门外嚎叫,正常地去锄个地,好好的锄把会突然断了。……最怕最担心的就是后面,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你。
人物
这本《深山》虽然是小说,重心却不在故事情节上。作者更偏重于通过所感所想来刻画人物,并由此塑造了一组人物群像。其最终目标则是借助这组人物群像,描摹人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人物背后的社会,我们后面再说。这里先聊聊我对人物的理解。
五灯
五灯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的父亲叫富贵,脾气极臭。母亲出现得极少。五灯在家排行第五。四哥叫四灯,在外学木匠手艺;三哥叫三灯,在青年突击队管伙食。二哥叫二灯,过年登台唱戏时猝死于戏台上。二灯死后大半年,二嫂改嫁给了荣庆。按说应该还有个大哥一灯的,但是书中丝毫没有提及——多半是去世了。
说到荣庆,我多句嘴:在第十五章(第263页)里,误把“荣庆”写成了“荣桂”:“……她早就已经不是二嫂,早就已经是荣桂的女人了”。
另外,五灯和村里一个叫“三爷”的孤寡老头关系也很好,似乎比五灯和家里人感情都更好。
五灯的家庭看似人口众多,实际在家的只有他、富贵、母亲和二灯、二嫂。母亲基本隐身,三灯四灯长年在外很少回来。考虑到富贵脾气极臭,二灯和二嫂又是实际上的长兄长嫂,五灯与二灯之间的亲近可想而知。
诚然,从两人仅有的一次交互来看,二灯也没给五灯多少好脸色。不过万事怕对比:跟富贵一比,二灯简直温暖如春。如果没有这种对比、没有这样的亲近,五灯也不至于对二灯的死那么耿耿于怀。
天气冷得厉害,五灯冻得流着鼻涕,两只手又红又硬,猫一样用头顶起后台上帆布的一角,声音兴奋而又低暗地叫了一声“二哥”。脸上涂了红白油彩和凡士林的二灯像一只陌生的鸟一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这已经不错了,没有骂他,五灯想。
——这是二灯对五灯的态度
富贵脸色很难看地对五灯说,我知道你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到处游荡,你就给老子这么游荡吧,总有你游荡不下去的那一天,到那时侯咱们再说。我听那个高老师说你在学校里也并不用心,成天就是个混,你要是不想念了就痛快说一声,连富放羊那儿还缺一个打绊的。
五灯小声地说,谁游荡了?我可不想给连富那种人当徒弟。
富贵说,你还不想?就你这样儿的,人家要不要你还两说呢。又说,我要是连富,一定不要你。
——这是富贵对五灯的态度
除了二灯,三爷和五灯关系也很好。一老一少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胜似亲爷孙。关于二灯之死的疑虑,五灯只和三爷说过;三爷的生日,也只有五灯在张罗——甚至一次生日没过瘾,还准备再来一次。
五灯对三爷说,这回没过好,差点把牙过没了,要不重过吧,等秋天的时候再过上一回。
秋天再过一回?
五灯说,八月十五咋样,多好的时候,谁能有那么好的生日,全国人都在给您过生日呢。
可是谁能想到,这本《深山》一开始,二灯和三爷就相继去世,而且都走得非常突然。二灯死后不到一年,二嫂就改嫁了——此时本书才写到第三章。
他们(注:二嫂和二嫂的舅舅)往外走着,五灯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五灯发现,熟悉的二嫂开始变得不熟悉,背影尤其让五灯眼生,二嫂正在走出并远离他们这个家,走在一条成为一个陌生人的路上。
三爷去世后,五灯感叹他没有福气。在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心里,自己算不算“有福气”的人呢?
五灯坐在一堆散发着秋天气息的干草上,看着头顶上面青蓝的天,看见来来往往的很多鸟的肚子都又白又圆,就想,三爷真是一个没福气的人呢,鸟瘦的时候,他非要过生日,鸟身上有了肉,他却不在了,现在这时节,随便捉一只啥都能给他变成一碗肉呢。
二灯死了,二嫂改嫁了,这个家就不再是五灯的家了。他对二灯的死耿耿于怀,对二嫂的改嫁耿耿于怀,甚至怀疑是凶手就是荣庆,甚至在睡梦中都耿耿于怀,根子上都是他放不下曾经的这个家:
荣庆在前面走,五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快到穿心店一带的时候,突然起了雾,不过雾归雾,还是能看见荣庆的身影……五灯只想从他的身上发现一些东西,发现一些与二灯的死有关的东西。可是后来,五灯一个没留神,荣庆忽然像一只黄鼠狼一样,哧溜一下就不见了,五灯顿时就急出一身汗。
要说的话,二嫂改嫁实在是情理之中。富贵对二嫂虽然不满,也只能接受。而且,二灯走了之后,三灯开始出现在这个家里了。五灯似乎也应该放下二灯,慢慢向前看、向前走了。
可是,三灯也只是偶尔回家,五灯要长期面对的仍是对他没一星半点好气好话的富贵。何况,即使偶尔出现的三灯,对这个家、对富贵和五灯,也是疏远甚至冰冷的——即使三灯能让家里连吃好多天饺子,即使三灯能让富贵对自己信服甚至敬仰,他也无法让五灯感到一丝温暖。
这以后,三灯无论啥时候回来,多长时间回来一次,五灯再也不到他的跟前去了,除了先前的怕被讨厌,怕被嫌弃,五灯本身也就再不想靠过去了,就算三灯不讨厌不嫌弃他,五灯也不再想过去了,因为他觉得三灯的身上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怪味,一种虽然不是罪大恶极但是却会让人感到不那么光彩的东西,那是最新来到他们这个家的。五灯想,要是能和三灯这种人永远地撇清,从此变得一点关系也没有,变成井水河水,那最好,那是五灯最希望和最盼望的。
“快快地长大吧,长大了就能离开这个家了。”五灯的这个念头在书中出现了好几次。我想,这主要就是因为在五灯的心中,这个家不是他自己的家,或者说,自己不属于这个家。
耗子
耗子是他的外号,但作者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大名。耗子和五灯年龄相仿,家庭成员却简单得多。耗子是独生子,父亲银焕,精神失常多年,只能在家待着。母亲也一直在家照顾爷俩。虽然家里没有一个劳动力,大队上仍然按正常成年男性劳动力的标准给他家记工分。
耗子的情况比较特殊。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他被母亲呵护得很好:光是小人书就有半箱子呢!
书包里所有那些东西,都是耗子他妈为耗子准备的,耗子他妈怕耗子在外面吃苦,受罪,忍饥挨饿。
耗子所遭遇的噩运,都来自他的认知之外——就如那句话所说:“命运的馈赠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只是没想到,讨债的来得这么快、下手这么狠。
耗子——甚至他母亲——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如此脆弱。
代入到人物中来看,他母亲的想法其实也可以理解:靠着队上给银焕的照顾,把耗子拉扯长大。虽然日子有点紧巴,但还能供耗子去上学,这就很不错了。等耗子长大了,娶媳妇、成家了,自己就算熬出头了。
这个想法可以理解,可是经不起风浪。在耗子家接二连三发生的那些事情面前,这一点点普通人的福气都没留下。
“最怕最担心的就是后面,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你。”耗子一家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以后,就只是专心过好眼下——耗子甚至连做饭都不会。这是他们家的特殊之处,也是他们家的温馨之处。但也正是这一点,抽走了耗子一家的安全感——尽管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另外,作为开了上帝视角的读者,我们还能清楚地看到耗子全家都没意识到的另一个隐患:耗子显然有精神失常的预兆。
本书写了很多人的梦境,很多人的梦境都可以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唯独耗子那些亦真亦幻梦境,恕我愚钝,我翻来覆去地看也只能看出他爹的影子——也许“银焕”这个名字就在暗示着“隐患”呢?
趴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人骑着猪在河边狂奔,河边有很稠很白的雾,人和猪就一起奔进那白稠的雾里去了。不久以后,猪慢慢地长大,变成了一头骡子,先前骑猪的那人又骑着骡子到处走村串户,清脆的铃铛叮当作响,人也明显比起住的那时候老了不少,像是来给人看病的,又像从老远的地方来走亲戚的,黄白的山羊胡子在风中翘着。山区南面的一片麦子忽然倒下去了,不是一垄一垄地倒下去的,而是一大片,黄澄澄的一大片,哗的一下就没了。
一群人面朝着太阳的方向,背对着耗子,伸着手,每一个人的手都伸得长长的,感觉在说话,又似乎在唱歌,但是更觉得是得到消息,有什么东西要落下来了,都伸出手等着接住。
银焕留给耗子的隐患还没来得及兑现,银焕自己作为这个家庭的隐患就先“爆雷”了。不久之后,耗子母亲也随之而去了。
能够给耗子带来安全感的巢倾覆了,耗子也就彻底失去了归属。大队可以照顾耗子,可以给他申请五保户,可以安排他去放羊、赶车挣工分;大队里的人却并不想照顾他。村支书谷正楼,到羊倌连富,车把式兰贵,就没一个人好声好气跟耗子说话的。
五大三粗的兰贵,脚上穿着圆头圆脑的大头鞋,手里拿着一杆一丈多长的鞭子。一进来,兰贵就对耗子说,球大的一个人,架子还不小,队长让我专门来叫你;你是跟车的,按道理你应该先去见我才对。
耗子不知道兰贵在说啥,只能从兰贵的话里和脸上看出兰贵有怒气。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句话在耗子身上一丝折扣都不打地应验了。这个细胳膊细腿像颗小豆芽一样的耗娃子,就像被拖拉机从田埂子下翻出来、还没睁眼的粉色小耗子一样,还没来得及“吱”一声,就消失在了新翻起来的土垄中。
“她”
“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我们只知道她老家比“深山”还要偏远,嫁给了“深山”中的老赵。家里上有老赵的父母,下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老赵是矿区的工人,一年回不了几次家,这给了她遐想和机会。
除了美琳——和她一样是从更偏远的山村远嫁来的外地媳妇,她和村里其他人几乎完全说不上话。老赵?老赵一年能回几次家?公婆?公公防她如防贼,婆婆怼她如有仇。孩子?两个小毛团子懂什么呢?更别提那些邻居们了。
全是陌生人,全是无法诉说的陌生人。连在回家路上遭遇的那么大的事情,她也无处诉说:
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听见他说话,却只是听见他喘得很厉害,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她抬起头去看他时,发现他的目光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迷离、茫然,而是变得像两条蛇一样滑腻腻的,一种带毛的滑腻腻的感觉,正在从他那边出发,朝她伸过来。这以后,她几乎就被吓哭了。
日后她再回想这件事的时候,觉得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的。
她不属于这个地方,她和公公婆婆都合不来。可她偏偏属于这个家,要在这个家中生活。她和谷正楼,美琳和“他”,未尝不是一种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反抗。
夜里,外面依然没有月亮,他们早早地就熄了灯躺下了,就连两个孩子也不再说话,一躺下就都闭上了眼睛,不再像平时一样躺下后还要互相捅咕,掐扯,他们当然不是立刻就睡着了,但他们都努力想尽快睡着,所以使劲地闭着眼,以为越使劲地闭眼就越能快快地睡着。
过了很久以后,黑洞洞的炕上,他听见她用被头捂着嘴在低声哭泣。
杜林
杜林是一个文学青年。他父亲是村里一个小干部,母亲在家务农。
与其他人不同,杜林是主动地拒绝“归属”于这座深山。
谷正楼有一次很稀罕地拦住我,对我说,看你也没啥干的,要不给我当秘书吧。
……
于是,我对他说,我不干,我也伺候不了你。
他一听,脸就绿了,很快又紫了,两个眼睛铜铃一样。
他说,真他妈的,我完全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爹老实圪蛋一个,还是我们的支委,你以为看上你了?知道你瞌睡了,给你一个枕头,你还不要,不要就算了,有的是人要。
我对他说,我没瞌睡。
他说,好,很好,有本事你就永远别瞌睡。
这事儿很正常。杜林有文化,他的想法、视角和其他人不一样。大概只有他会把仄冷公社的王保保和四百年前那个“奇男子”联系起来;大概也只有他会给家里按个无线电对讲机,并拿来逗母亲开心。
纸盒子里面传来杜林的叹息声,同时好像还有野地里的风声,呼啦呼啦的风声,只有野地里才会有那样的风声,她当然也能听得出来,可是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信,她相信杜林就在离她不远的哪个地方藏着,有一年他睡在窑顶上,而他们还以为他去了代云。
他妈说,快出来吧,别吓唬你妈了。
杜林说,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在十六垧。
听见锅里嘭地响了一声,他妈举着两只面手往过跑,锅里的水干了,他妈边跑边说,锅也干了,我不管你了。
在她跑的过程中,她听见杜林在门楣上方那个小小的纸盒子里面哈哈大笑。
这样的一个人,脾气自然也大一些。不止对谷正楼,他对霍琪,古灵杨,窦怀水,老胡,翟部长……都是一样的臭脾气,都是一样的不肯“归属”。
不无矛盾而又意料之中的是:杜林其实深爱着这座深山,爱着自己的家乡。
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出洋相,现蒙昧,扮老实,演猴戏,被淳朴,被山野,被遥远,被诗意,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豁牙露齿,躬身塌眉,不想听见你乱麻般的锣声,不想看见你弯腰驼背的样子,却仍然每年至少有四十页的风景描写献给你一一只献给你,只秘密地献给你。
矛盾吗?矛盾。所谓“美不美,家乡水”,其实都是“亲不亲,故乡人”。一个地方的人构成了这个地方的所有印象、回忆和感受。杜林对山村的“无归属感”,只是他不愿意与那些荒唐、荒谬的人为伍;只是他对自己热爱的人们、对自己的的某种“恨铁不成钢”。
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就像我不知道我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
文本特色
这本《深山》非常与众不同。不重故事情节、而重人物刻画是其中一方面。所有对话都没有双引号,直接跟在逗号后面是一方面。全书文字营造出的压抑沉闷的气氛,连我脑内默读的声音都变得毫无感情也是一个方面。用梦境——睡梦,幻梦,白日梦——来呈现人物的内心感受和心理状态又是另一方面。
除这些之外,本书还有很多值得咀嚼的特色。
三种视角
在书中,作者一共使用了三种视角:上帝视角——也就是书中正文,杜林笔记的视角——正文之后以《杜林笔记》为题,以及某个神秘人物的视角——夹在正文和《杜林笔记》之间的楷书字体。
三种字体,三种视角。
上帝视角是主视角,为我们呈现深山中的人物和故事。杜林笔记是人物内心独白,对主视角做某种补充。另有一个以楷书字体呈现的“神秘人物”的视角,无论从语气、关联的人物、提到的情节上,几乎与上述两个视角完全独立。这个视角的角度和意义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看见沟底下那两间趴趴房了么,对,就是那两间快要趴到地上的泥草房,五零年我们一家人从关塔回来,就住在那里。我们一回来,正赶上村里斗争常遇春,分了他的家产,房子,当时正好帖二广是主事的大掌柜的,看见我们一家人没地方住,就把那两间分给了我们。
这个视角中,唯一可用于“断代”的似乎是一个名叫“四两油”的人。“四两油”在正文里只出现过一次,当时他应该还没犯事,否则他的孩子油三在学校只会被人欺负,而不敢欺负别人。由“四两油”可知,这个神秘视角下的对话发生在“四两油”死后,估计在正文的十几二十年以后。而且其中既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当下生活的剪影。因而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个从这深山里走出去又回来的人的视角。我猜这是作者本人的视角,可惜无从稽考。
那年“四两油”偷了一只鸡,剩下半碗肉藏在炕洞里,还是我带人搜出来的。起先还嘴硬,半碗鸡肉往地上一放,光天化日,铁证如山,当下他就认罪了,跪在地上又磕头又抱腿。
是按坏分子定性的么?
那肯定是,典型的反革命坏分子。以后每次开大会都少不了他,一直到死。
姑目不论是谁的视角,我最不理解的问题是:这个视角对于本文的主题,无论是展开情节、刻画人物还是描摹社会,有怎样的作用呢?也许是为了增加正文的真实性?也许是为了给正文中的“恓惶”和杜林笔下的“荒唐”做注脚?恕我愚鲁,我回答不上来。
作者的野心
我读书不多,只读过几本名著,认得几个字罢了。所以,读到这本《深山》,我能够联想和类比的,大约也就那几本大部头了。
作者在这本《深山》中,并不侧重故事情节,而是着力于刻画人物、描摹人物背后的社会。因而,作者常常会从一个小小的事件开始,发散出一大段文字——
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她打着一把红油布伞走进下面的供销社里。
……
她让买货的张财旺给她拿了一包针两缕线,一个手电筒。张财旺有些愣怔地看着她,问她还要不要别的了,她一冲动就又买了一瓶煤油二斤盐。
就这么一件事,作者写了六页纸。下棋的人,抢购煤油的经历,供销社的货品,来供销社喝酒的张东洋、板斧和语文老师,卖货的张财旺,还有最后进门的谷正楼,就在她去供销社买东西的六页纸中铺张开来。本书的特色和作者的“野心”可见一斑。
由一件小事展开,窥见社会一角,这种写法让我想起《悲惨世界》。只不过,雨果在《悲惨世界》中亲自下场,大段大段地发表作者的论述;而《深山》并没有这样做。它更多地是像托尔斯泰的《复活》那样,借由书中人物的言行举止来呈现社会面貌。然而,《深山》仍不同于《复活》:后者着重于人物的行为和对话,而前者的笔墨更多地挥洒在了人物的内心感受上。从这一点上来说,本书又更贴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
光是高兴,就没有害怕和别的么?当然也有,尤其是害怕,怕从什么地方猛不防蹿出一个或一群人来,拦住他的去路,那就糟了,耗子甚至常常觉得他一定会死在他们的面前。怕不认识的外人,也怕教他的老师。老师对耗子说,咋一看见我就跑,我是鬼么?山区里有一种小鸟,不知叫什么,也不说它有多厉害,被人捉住后,也并不怎么样,却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听话,不驯服,也不吃不喝,往往总是过不了半天,早上捉回来,到晌午,甚至半晌午的时候就死了。看见它头顶上面的毛有些乱糟糟的,就像人的头发,只有经过使劲揉搓,反复揪扯以后,才能乱成那样。有时候能看见它的脖子那里有血,大概是脖子断了。还有的时候,明明身上什么伤也没有,但就是死了,让人都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
耗子有时候会说梦话,说的就是:小鸟是咋死的呢?
不重情节而重人物,通过刻画人物来描摹社会环境,最终给了读者一组生动、各异的人物群像,一幅深刻、细腻的社会组雕,靠的就是这些在一件件小事生长、铺陈开的大段文字。
那么,作者如此泼洒笔墨,究竟描绘了一个怎样的深山呢?
《深山》背后的深山
我的老家在江西的深山老林之中。选择这本小说的初衷之一就是同为深山,也许会有更奇妙的共鸣。
从结果上看,似乎是我想多了。作者笔下的深山,有自己的戏台、“街上”,有自己的供销社,自己的学校——学校里甚至有十几位老师,规模之大令人咋舌。在我的老家,这些都要跋涉十几二十里山路,到山脚甚至山外的乡镇才有的。更不必说驻扎在村边的解放军,半夜就能走个来回的煤矿,以及坐在坝上就能望见的煤矿上的机修车间——这些真的是一座深山里的山村可以配齐的设施吗?
这种疑惑一直伴随着我,平息了我可能有的共鸣。
再回头看看,除了坡上、崖下等地形外,书中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里地处深山”吧?难道说这就是晋北太行山区的深山?难道说它和赣西罗霄山脉的深山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态”?还是说……
还是说作者写这本《深山》,其“野心”甚至不止于深山?
哪里的深山都没有门,却无人真正离开,也无人应当归来。
几个梦
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境”是人被压抑的欲望。在大多数人的理解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文学作品中,梦往往还承担着预言的作用。作者把梦的这几种作用融合在一起,既是巧思也是妙笔。
在本书中,几乎每一章都有梦境——有些是睡着之后的梦,有些是亦真亦幻的迷梦,有些则是确确实实的白日梦。这些梦境,对我们理解人物、理解“深山”,打开了一扇不一样的窗户。
因此,这里简单盘点一部分书中人物的梦。更多的梦、梦的主人、梦的背后故事,请各位自己去发掘吧。
第三章-五灯的,跟踪荣庆的梦
荣庆在前面走,五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快到穿心店一带的时候,突然起了雾,不过雾归雾,还是能看见荣庆的身影……五灯只想从他的身上发现一些东西,发现一些与二灯的死有关的东西。可是后来,五灯一个没留神,荣庆忽然像一只黄鼠狼一样,哧溜一下就不见了,五灯顿时就急出一身汗。
这是二嫂改嫁给荣庆后,五灯常做的一个梦。可见五灯对二灯的死、对二嫂的改嫁是多么的耿耿于怀,由这些反复出现的梦境就可见一二。而五灯的耿耿于怀,根子上都来自于他对二哥二嫂组成的那个家的眷恋,来自于他对失去二哥二嫂之后的这个家的“无归属感”。
值得注意的是,后来五灯也梦到了二嫂,梦到了二嫂在帮助荣庆摆脱五灯的跟踪。
第四章-“她”的,杏花说话的梦
从家里一出来,看见她一出现在高高的崖头上,就听见崖下有一棵树在说话,就是一棵树,不是很多树,就只是一棵树在说,而且一看就很明显,就是专门对她说的,那情景,就像一个人站在崖下,对着崖上的另一个人说话,说,先别过来,我要开花了,小心溅你一身。
这是“她”在从供销社回家的路上遭了事儿之后做的梦。具体是什么样的事儿,书中始终没有明说。但是从这个梦境的下文中,我们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这个梦境不仅向我们揭示了她那天遇到的这一件事,更向我们展示了她在日常生活中事事被人盯着、处处被人防着的生活状态,让我们看到了她对这个家的“无归属感”的内心感受:在她最惊慌失措、最需要庇护的时候,这个家的大门却看得见、摸不着……
树怎么会说话呢,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的事情,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她朝身后的门上摸了一下,竟没有摸到,明明能够得着,还清楚地看见了门上的几个疤结和几处有刺的地方,却就是摸不到,当下就有些急慌和疑惑了,怀疑眼前的一切很可能并不是真的,是个梦。
第八章-耗子的,大风杀人的梦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让耗子应变不及,损兵折将,尽管有的伤势不重,有的却被摔得变了形走了样,也死了不少。耗子看见那个奴隶的两条胳膊都断了,头也歪到一边,只连着一点点,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了。那个士兵和那两个锄地的农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耗子过去用一只手用力扒拉了一下,才发现他们早已气绝身亡,尸体一片冰凉。原以为损失的就是眼前这些了,后来他拾头一看,顿时吃惊不小,没想到在靠近街门口的那里竟还有一大片死尸。
另有两个看不出是什么身份的人,被耗子扶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有一个女人,看上去酷似耗子的一个姨姨,越看越像。看见是姨姨,耗子更是吃惊得厉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姨姨不在家里,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带?到处都在打仗,她难道不知道么,一个女人、乱跑什么?姨姨在地上坐着,看不出是受了惊吓还是受了伤,耗子就过去也把她扶了起来。
在做这个梦的那个白天,耗子在学校被人欺负,书包里的泥人掉落出来,碎了一地。这是耗子“夜有所梦”的“日有所思”。
如果只是这样,这个梦就有点平平无奇了。然而,把这个梦和耗子其它的“幻”梦结合起来,和第十一章里银焕精神失常时的“幻觉”结合起来,我们很容易看出耗子身上的隐患。这就不能不叫人感到揪心了。
再结合耗子一家的结局,这个梦——尤其是梦中出现的这位“姨姨”——又多了几分预言的色彩。
第九章-语文老师的,高声朗诵的梦
语文老师当时正站在一个长满了荒草的土崖前大声地朗诵什么,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激昂而近于疯狂,头发乱七八糟,一只铁青色的手举起来又垂下去,挥来挥去,在召唤什么,又在和什么告别。
阳光稀薄。
稀薄的阳光让五灯想起人们饭碗里的那种半透明的米汤,每个人都能从其中看到自己泥坯般的脸和弯曲而粗糙的倒影。有一次,他竟然看见了山区的影子和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路。五灯看见语文老师将额前的一部分乱纷纷的头发不断地很有意地向两边甩来甩去,之后,又把两只手叉在腰间,仔细地观看自己投在土崖上的影子以及他那些乱纷纷的头发甩动时的样子和走向。语文老师是在表演什么,五灯现在才发现语文老师原来也很会演戏,平时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瘦的像个难看的鸡一样,不管站在哪里,都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这是一个白日梦,一个不是梦的梦。语文老师穷困潦倒,当众主动给兽医的儿子当大马骑,被校长、同事骂做“瘟鸡”,半夜三更去煤矿“背”煤渣,隔三差五在供销社喝酒,似乎还得了什么病……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做自己的白日梦,不能阻止他神情激昂的朗诵、深色飞扬地表演。这样的白日梦,可以被沉闷的生活所压抑,可以因没有归属感而疏远,但永远不可能消失、死亡。
后记
作者在《深山》的后记里说:
所谓快乐,也并不是所有人努力的目标,就有人不记得世上还有那么一种东西,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吃饱穿暖才是最大的幸福和最高的目标。而自由和快乐仍是另一小部分人的事,是别人的事,遥远缥缈到不愿意去想它,抽象到令人厌倦。
这话当然没错,但我不赞同。
我父亲和叔父小时候,每天早上要跑十多里山路去上学,下午再跑十多里山路回家。路上几乎一定会饿,饿了就在路边掬一捧泉水喝、摘两颗野果吃。运气好时,还可以到乡邻的菜园里摘一根带着花的小黄瓜。他们偷瓜还偷出顺口溜来了: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艰险往前爬,排除万难偷到手,争取胜利快回家。我能想见当“争取胜利快回家”的时候,少年们会怎样的欢呼雀跃。这种快乐,遥远缥缈抽象吗?
“她”头一次知道杏黄布辟邪的事儿,意识到自己还没给孩子买杏黄布,而后被婆婆告知“我买了”的时候,“她顿时就放下了心……有了黄布,她就不愁了,也啥也不怕了,更不用明天去联络别的女人们去柳树湾碰运气了,身上的沉重和烦闷又顿时一扫而光”。此时的她,是快乐的吧?这种快乐,遥远缥缈抽象吗?
“她”和美琳相约去枯山的大商店,美琳在半路上和“他”私会,两人的快乐遥远缥缈抽象吗?耗子放学回家,和妈妈热热络络地聊小人书、聊土匪、聊老天爷,他的快乐遥远缥缈抽象吗?谷正楼被狠狠地整治了一番,杜林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快乐遥远缥缈抽象吗?
我一直认为,过度的抽象能解构一切;而解构的终点必定是虚无。所以,我其实不喜欢抽象、解构那一套。当快乐是抽象的,它当然令人厌倦。但快乐本身就不是一件抽象的事情,脱离了具体的人物、事件、场景,就没有快乐可言……
扯的有点远了。回到作者的后记中来说,即使吃不饱穿不暖,快乐也仍然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杨白劳躲债回家,也不忘给喜儿扯上二尺红头绳。张桂梅老师办女高多少艰难困苦,也绝不会一脸化不开的苦大仇深。快乐,具体的快乐,永远不是别人的事。
往回圆一句:什么是快乐,因人因时因事而异。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展开了。
书中的“恓惶(我所理解的那种)”,我在第一遍速读时就感受到了。带着关于快乐的这点“逆反心理”,速读第二遍时,我有意调整了一下关注重点,发现了在沉闷、压抑的文字——或者说苦闷、压抑的环境中,人们对快乐、对幸福的追求。因此,我在书评的后面加上了《几个梦》,加上了语文老师的“白日梦”,打算以此作为这篇书评的结尾。
所谓“恓惶”,也许源自于内心的没有归属感,也许表现为外在的奔波忙碌。无论内外,折射的都是人们对幸福、快乐的追求。
《山中春信》是我读书时用来当书签的明信片。回头看看,别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