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8日,普鲁斯特×City walk慢读会第八期在上海图书馆东馆开展。本次活动以“初恋的感觉”为主题,读者在田嘉伟老师的带领下,共同阅读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以下为第八期读书会活动回顾下篇。
田嘉伟
文学博士、作者、译者,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比较文学系讲师、明园晨晖学者。曾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巴黎第十大学法国及法语地区语言与文学系。
活动回顾(下)
我记得我念高中的时候,坐我前面桌的女生她谈恋爱了,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隔壁班的男生,但那个男生就觉得她总是每天去教室守他,让他觉得反而有点别扭不自在。就是说你的爱情过于强烈,然后你又特别希望得到对方的回应,这个时候他不回应你,你会失落,但他回应你可能他也违背他自己的初衷,就会是比较纠缠的状态,所以有时候爱情它就是再浓烈,多少也是像一条抛物线这样的,会达到一个顶点,可能顶点之后就会开始下沉。
所以我反而不觉得初恋不懂爱情。初恋的时候是对爱情功利性要求最少的时候,你常常不去想以后我们俩怎么出于利益考量在一起,单纯的可能从外表上或者才华上就喜欢上了一个人,莫名其妙喜欢上一个人,即使书里说:
吉尔贝特慢慢地不想见他,所以他去给吉尔贝特写信——
其实往往是这样的,你特别关心的一个人,有一天你们不好了,你会非常伤心难过。如果是萍水相逢的,这大千世界,一辈子遇到的人多了去了,可能有时候失去了联系,你也会觉得没什么,反而特别是跟你相爱过一场的人,如果以后产生了误会、矛盾没有在一起,回忆起来,往往会很苦涩,甚至百感交集。
终归会有分手的一刻——
普鲁斯特曾经想把《追忆似水年华》的题目就叫做《心灵的间歇》。当然后来在第四卷的开头,它作为一个小标题再次出现了,而且如果感兴趣的话,法国导过一个芭蕾舞剧就叫《心灵的间歇》,实际上拍的就是《追忆似水年华》。
那么分手之后,不是说你分手第二天就不爱她了,你肯定有一个慢慢消化到释然的过程,有的人很漫长,三年五年忘不了前女友,有的可能第二天就另结新欢,不是有人说新欢是忘记旧爱的最好方法?书里说:
然后是放下的最后一击。有一次在路上小马塞尔遇见了吉尔贝特和一个小伙子走在一起,嫉妒心就起了,他怀疑她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就跟斯万一样他想很多。但实际上到了后面我们才发现,其实那个人不是个小伙子,是一个女孩,而且是跟上一卷凡特伊小姐有关的一个女孩。
治疗失恋的方法,叙述者自己分析的:
大家可以参考,失恋的时候也许多读点书,接受一点新思想、新想法,转移注意力,你就可能觉得他其实也不过如此,或者我可以先忙我的事业等等。我上个星期久违地跟一个同学去唱了一次歌,然后他就点了几首跟前女友在一起时那种能勾起回忆的歌曲,但是他说现在每次再唱这些歌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所以这个感情真的是说不好。
那么吉尔贝特她长大了,也会经历自己的哀乐中年,这个是1999年电影版《追忆似水年华》的吉尔贝特扮演者艾曼纽·贝阿,也是法国著名的演员,像她演的《不羁的美女》《天使在人间》等等都推荐大家去看。
这种吉尔贝特身份交替的想法与小说家对生命多元性的信念不谋而合,暗示了吉尔贝特的双相机制,在这种机制中她会先启动一种机制,然后再启动另一种,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在这里,我们确实是在处理一种在心理和社会交汇处运作的惯习,我们稍后会将回到这个交替和连续的吉尔贝特,一个具有整体潜能的吉尔贝特,这次冒险的惊人之处在于这种交替的个性成就了她的事业,似乎是一气呵成,并引领她直线上升到顶峰。
第六卷有一段话说:
后来她跻身了上层社会。变得衣食无忧。如果说斯万想进入上流社会还在攀爬的过程中,最后这个愿望就是由他的女儿吉尔贝特甚至吉尔贝特的女儿来实现了。
02|多元人
法国当代有一个社会学家叫拉伊尔,他有一个概念我觉得蛮有意思,叫多元人。他说提倡多元的社会化,这种社会化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不同影响的惯习,也就是说吉尔贝特的惯习它不一定是固定的,它可能跟更多元素交缠在一起,而这种惯习并不是统一的,拉伊尔认为数字革命和个性化是新的社会化因素,可能与家庭或教育相关的社会化相冲突,也可能与之相吻合。在西方社会获取信息越来越容易的今天,多元人的概念涉及个人的逐渐个性化,个人认为自己可以自由地作出选择,从而打破了传统的社会化恳求,但也有学者认为人不可能完全自主决定,选择自由与其说减少了社会化的可能性(按:因为一旦你要做出自由的选择,其实你是会跟社会规约产生冲突的),不如说是增加了社会化的可能性(按:这也是我经常说有的人标榜自己很有个性,但他殊不知其实他的个性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惯习层面的或者大家都这么做的个性),对此拉伊尔也没有完全反驳。
在拉伊尔看来,社会环境的异质性意味着儿童从青童年开始就会面对不同的社会世界,而且,这种异质性不仅是连续的,而且是同时的,也是很早的。越来越多的儿童不仅由父母带大,而且还上托儿所和幼儿园,从小就接触同龄人。因此,家庭对初级社会化的垄断正在受到严重挑战:个人不会内化统一的惯习,而是内化多样化的惯习,内化各种不同的倾向。因此,在他看来我们不能再谈论统一的惯习,个人不再拥有一个能产生统一生活方式的惯习系统,而是拥有一个异质惯习库,这些惯习库构成了个人根据其所处的社会环境从中汲取养分的保留曲目。
拉伊尔著作《多元人》
比如说我们通过这种半社会半心理的感知结构,可以大概总结出吉尔贝特的几个特征,首先就是她有健康的肌体,因为她是斯万的女儿,一个布尔乔亚家庭的女儿,在那个年代。就像刚才普鲁斯特和让娜打网球,我们知道网球是一个贵族化的运动,你要培养出一个郑钦文得花很多钱,而且打网球,你得晒太阳、运动,它不会说培养出来都是白瘦幼的,非常贫弱的女孩子,还是很健康的,甚至肤色有时候会黝黑的。健康的肌体是《追忆》中普鲁斯特喜欢赞美布尔乔亚的那些地方,在那些地方,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由于合理的饮食和良好的身体保养,才造就了拥有美丽身体的年轻女孩。从这种健康的观念中产生的性欲是不足为奇的,从孩提时代起,她们的肉欲就非常活跃,她们也都是好斗的人,利用意志力和狡猾来生存,并将自己的风格强加于人。
还有一个就是她这种意志体现在坚持不懈和精打细算上,例如我们看到她在得到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的认可时,无耻地抛弃了父亲的犹太姓氏,吉尔贝特变得相当势利,有一天,一个小姑娘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笨拙,问她父亲叫什么名字,不是养父的名字,而是生父的名字。她一时困扰,为了稍稍歪曲自己要说的话,就把Swann读成了Souann。因为Swann一听就是一个犹太姓氏,所以我经常想如果你的初恋后来变成一个特别势利的人,你还会爱她吗?
然后第三个特征就是不愿意承认父母的身世,折射出她的模糊个性,或许是最显著的特征。因此风格的二元性成了小马塞尔努力为她定位的屏障,在每一种情况下,惯习都是困惑和神秘的。
然后她就转向了附庸风雅的艺术圈,这也是晋升上流社会的一个方法。这位年轻女性经营着一家出色的沙龙,就像她的母亲奥黛特一样,并掌握了不逊于她父亲和母亲的手势和语言,就好像她最初的二元性,不管是性格上的还是社会地位上的二元性从未被否认,如今已转化为一种融合的惯习,如果不是这对父母的结合,又是谁赋予了她某种媚雅、娱乐艺术和等级意识呢?
吉尔贝特本身也是一个“低调”附庸风雅之人,她也经历了类似的演变,她和丈夫的生活固然奢华,有游艇和马匹,但两人都喜欢与社交圈之外的朋友交往。吉尔贝特“开始炫耀对她所渴望的东西表示蔑视,宣称圣日耳曼区的人都是白痴(按:圣日耳曼区就是到今天也是一个比较小资产阶级的一个巴黎的街区,比如说大家知道的花神咖啡馆之类的),没有吸引力,并从言语转为行动,不再与他们交往。”
其实有些人好像不怎么跟人来往,但其实他是用另一种方法标榜他的社交方法,一切都证明他是对的,世界正在解体,它的信用正在迅速减少,这也是社会原子化的开端。
我有次不是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我们理解现代甚至当下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甚至有时候是开端性的。那么较早提出原子化概念其实是普鲁斯特的一个同时代人,就是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他在考察了柏林的社会状况之后,写下了都市社会学的奠基之作《大都会与精神生活》。我想生活在上海的朋友们读这个书应该有很多很直接的体验,在该书中齐美尔提出,“城市居民的生活长期处在紧张刺激和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这导致居民逐渐缺乏激情,过分理智、高度专业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原子化。”
在齐美尔研究的基础上,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进一步深化和丰富了原子化这一概念,她在其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把现代社会中的人形容为“原子化的个体”,这个原子化的个体是孤独的,埋头于物质享受的,完全私人化的,这样的个体普遍存在,并且这些个体间也没有强有力的联系。
一旦一个社会失去了强有力的联系,有的时候他就丧失了集体行动的能力。比如说今天的都市里面,大家楼上楼下也互相不认识,不会像那种乡土生活的邻居之间互相帮助合作。阿伦特是强调行动的,所以这也是她要批评的。
那么就回到我之前说我每一讲都尽量会落实到每期内容和写作本身的关系上,即使每次的主题不同。吉尔贝特不止一次的与写作艺术联系在一起,孩提时代年轻的斯万小姐经常在父母家的晚宴上与作家贝戈特打交道,青春期时,她让母亲邀请贝戈特与马塞尔共进晚餐,成年之后她欣喜地得知主人公的第一篇文章发表在《费加罗报》上,因此她有了一位作家朋友,这值得吹嘘一下,结婚后她开始与奥克塔夫交往。奥克塔夫是维尔迪兰夫人的侄子,是一个畅销书作家,马塞尔对他的天才既有疑惑,又以一种个人的和钦佩的方式赞叹不已。其实有时候有些大作家对畅销书作家的感情也是又爱又恨的。
叙述者的双重自白从两个矛盾的方向牵引着我,叙述者的“我”没有奥克塔夫的那种禀赋,与此同时“我”在奥克塔夫身上看到了自己,他聪明而富有灵感地将生活与文学分离开来,一个梦来了又去,但当我们回到当松维尔的时候,另一个梦又成形了。
03|初恋的影子
那么最后讲到初恋的影子,其实好多人都说男生后来找的历任女朋友可能都有初恋的影子,即使长得很不一样,比如说吉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其实是长得很不一样的,但是普鲁斯特高妙的地方就在于其实他最后会让你相信,其实她们就是很相似的,不管是外貌还是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而且我讲过他后来给阿尔贝蒂娜写信的时候,发现法语她们两个名字的拼音会很接近,甚至看混了。
我想岔开讲一个小桥段。有一个日本的纯爱电影叫《情书》,可能很多朋友看过,岩井俊二1995年拍的。它里面有一个男主人公叫藤井树,然后他的初恋也叫藤井树,一个班的。故事发生在北海道。他后来娶了一个神户的姑娘,后来这个男藤井树就去世了,去世了之后他的遗孀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他以前好像寄到过一个错误的地址,然后就发现是他念中学时候的北海道小樽,然后她就去了那个地方,结果还真的又重新认识了那个也叫藤井树的初恋。她就发现确实自己和他的初恋长得很像,她想是不是他照着模子找的我。
《情书》宣传海报|图片来源于网络
男主人公藤井树不善言辞。男性和女性的藤井树都在中学的图书馆做前台,然后这个男藤井树就老是在图书馆借书,引起她的注意。因为他比较害羞内向,然后也从来没有表白过,以至于女孩子觉得暗恋她的这个人很奇怪,直到他的遗孀来跟她重新联系之后,她回忆起这段故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曾经爱了她那么多年,而且在一个场合里是表白过的,只是她没有发现,就是他去她家给她送一本书,这本书就是《追忆似水年华》(按:我讲过在日本,《追忆似水年华》的研究水平是仅次于法国的),然后这个男藤井树给这个女藤井树画过一个素描,素描就是藏在“追忆似水年华”书的最后面,她从来没有发现过,是后来中学的女学生发起了一个寻找藤井树的活动才看见的。
《情书》剧照
那么到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七卷,其实吉尔贝特也对小马塞尔表白了,迟来的表白。我前几天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自己今天要讲这个课,我就梦见了这一段,然后还有点难过。书里写:
他们就这样完美错过了。吉尔贝特接着说:
有些男生喜欢上女生的时候像个跟踪狂一样、偷窥狂一样,所以有些女生初恋的时候也很受不了这样的男生。
其实初恋确实是一个人类共通的话题,比如说屠格涅夫也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初恋》,屠格涅夫自己说这是他最爱的作品,“其他作品或多或少有编造的成分,而初恋却根据真事写成不加一点修饰。每当我反复阅读时,人物的形象就在我眼前鲜明地出现了,”大概是这样一个故事,情窦初开的少年喜欢上一个邻居女孩,然而结果这个女孩喜欢上的,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因为通常那个年龄的女孩喜欢上一个成熟男性的几率也比较大,觉得初中生男生都很傻帽。我听过一个说法是如果男生和女生是同龄人的话,相对来说女生较成熟,提前成熟好几年。
同样的周作人写过一个短文叫《初恋》,是在他37岁的时候回忆自己十几岁的初恋,后来这个女孩子搬家之后走掉了。当然周作人也曾经留学日本,受过一些日本文学的滋养,因为日本文学很讲这种纯情的东西,然后周作人在日本也接触到一些法国文学,因为在当时日本也是广泛吸收法国文学的。
最后作为结束,我去年跳着看了一个叫《First Love》的网剧,也是讲十几年后和初恋重逢。他们都喜欢一个歌手叫宇多田光的一首歌《First Love》。当然以我这样一个已经不那么年轻的人,有时候不太能够被这种中学生恋爱故事打动,但是偶尔会有一些心里面的涟漪。演成年女主角的演员很有名,叫满岛光,是少数比较有想法的演员。我看过她一个采访,她说其实当初她如果不当演员的话,她的梦想是成为小说家,我觉得在演员里可能还比少见的想法,所以如果她能够写出雅克·杜布瓦教授所说的“吉尔贝特的小说”,倒是可以期待一下。
《First Love》宣传海报|图片来源于网络
【阅读书目】
普鲁斯特×City walk第九期活动以“旅行的邀请”为主题,于2024年10月27日(周日)14:00—15:30在上海图书馆东馆7楼研讨室7-03开展。
以下为第九期活动阅读书目👇
END
活动回顾(下) │ 诠释者的艺术,是在透明度和情感之间取得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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