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深山都没有门,如果在进山的地方有一扇上面生长着草木泥石的浑然一体的山门,关上后,整个山区就是一个寓言的世界,甚至本身就是一个寓言。
——吕新《深山》
如果你的故乡又黑又瘦又聋又哑,你会选择描绘它,或是将它悄然隐藏?今日,吕新《深山》预售上市,大方特意摘录内文精彩段落和金句,以飨读者。
《深山》精彩选段
写故乡和人
吃着阳太的元宵,我想起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人,更想起那些早已去世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至死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吃的东西,而这仅仅只是亿万分之一。世界广大,琳琅满目,而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早上糊糊,晚上米汤,出门到地里,从地里再回家,最消闲的时候也无非是去村口站一会儿,听几句没用的话,几十年就这样囫囵地过去,某一天,嘎巴一下,或者嘘的一声,死了。世界很大哩,去一趟县里,一天都走不到。
写粮缸和饥饿
不过,很多的时候,那些缸里面都是空的,即使有粮食,也不会很多,有时候仅仅只能埋住缸底,用瓢往外舀粮食的时候,上半身和头都得弯曲着探进去才能舀到。每逢那种时候,其实不像是要往外舀粮食,而更像是一个人不想活了,想栽到缸里自杀,寻短见,尤其是当别人从后面看上去的时候,更给人一种那样的感觉和印象,再没有比那更像的了。有一次五灯放学回来时,就正赶上李香兰的上半身在缸里,下半身在缸外,他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她不想活了。并不是五灯非要那么认为,经常会有这种事呢,九孩他妈就是栽到水缸里死了的,另外还有老癣的姐姐,蛛蛛的三姨。富贵经常说,要是这几个缸里都满满的,那就啥也不愁了,天塌地陷也不怕了。他经常这么说。五灯觉得,事情十有八九就是让他说坏了,动不动就说那种话,时时说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说得老天爷都烦了,你越这么说,就越偏不给你,让你的缸里很可能就永远都满不了,永远都空荡荡的。反过来,你要是不说,悄悄的,说不定哪一天忽然就满了,满得让你完全意想不到,目瞪口呆,满得很可能哗哗地一个劲地直往外面溢,长流水一样,瓢泼大雨一样,止都止不住呢。
写早晨和山区里的人
在这个表面看不见实际又正在嗖嗖地走远的早晨,山区里的人们也虫子一样纷纷醒来,舒曲着各自的肢体,有的把胳膊举过头顶,有的揉着还没有睁开的眼睛。黑暗幕布一样被扯开,露出亮堂堂的一面,天是亮的,地也是亮的,所有的人也都被照亮了。明亮的光线里,很多人看上去都显得很丑,很邋遢,那即是光明照耀的结果,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如黑夜里看上去顺眼,所有的房屋也是。五灯还发现,人,不管他是谁,其实都很经不起太明亮的照耀、检点和仔细的打量,亮光一照,身上的各种毛病和缺陷就都原形毕露地显现出来了。
写死亡和村民的反应
有人哭着从屋里出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端着碗,坐在街门口,一边吃着,一边看着。那时候,已经有一部分人消失在房后和田埂下面了,有的看不到腿,只能看见上半身,更有的则只剩下一个头。太阳里的金针追赶着他们,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无法躲开,都会被或深或浅地扎上几针,有的咧咧嘴,伸手摸摸疼痛的脖子,有的一声不吭,噗噗地走着。有四个人用一块门板抬着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在街上走着,看不见躺在上面的人,只能看见盖在门板上的一张被子,被子上面的红花绿叶已经完全不鲜艳了,旧得让人吃惊,灰暗得让人很难觉得那是一张人盖着的被子,而只能令人往别的方面去想,往非常不好的方面去想。
写父辈和“虱子”
在这一大片干旱贫瘠的山区,父亲这个年纪的人,基本都是他这样的,一生早已定型,很难再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们发生改变。每年掉两个牙,看人看东西比上年的时候更模糊不清,在他们看来都是老天的安排。发现身上一个虱子也没有了,会大惊失色,跟着就灰心丧气,一蹶不振,认为大限到了。人们好像都知道,一个人要是快要死的时候,身上忽然就没有虱子了,原来的那些都哪去了,都跑了,一个虱子也不来了,新的当然不会再来,原有的那些旧的也都开始纷纷逃跑,逃离,那说明什么,说明全身已是废墟,即将朽坏,连虱子都躲着你,不再理睬你,不再光顾你,你不完还等啥。就有孝顺的儿女偷偷地从别处捉了虱子,放进老人的贴肉处,还要想办法保证它们一直活着,一直兴旺发达子孙满堂地活在老人身上,防止它们到处乱跑,最主要的不要从老人的身上跑到别处去,为的就是吉利祥和,更为了让他安心,让他相信自己还有用,还有很长的来日。
写成长
我是从什么时候自然而然地与柳哨告别,与曾经的少年告别,永远不再触摸那些东西的呢?一定是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定也是开始于某一个不知不觉的昏昧迷蒙的瞬间,无意识地转身,无意识地背朝从前,更同样无意识地踏入此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芜杂,就像带着一封生擒或者放逐自己的密信,兴致勃勃又忠诚老实地前去送达一样。成长的过程中,从来并没有哪一天哪一刻会明确地告诉你,说你就要开始痛苦了,马上就要步入生活的泥淖中了,下一个节目:舞台变暗,灯光熄灭,开始痛苦!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候,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从来都是你自己跑着去,拐着去,连爬带滚地去,奋不顾身地去,信心满怀地去,激情无限地去,从来没有人逼你,也没有人举着枪在后面瞄你。有声音呼唤你回来,你听不见,从来都听不见,即使偶尔听见,也常被你视为拖拽或羁绊,甚至直接理解为怕你发达,不想让你好。
写“桌布”和人的精神世界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上面有一块布和没有一块布有区别么?有,当然有,除了某种情调,还有某种必须缥缈必须罗曼的东西,甚至还会出现诸如相逢,远行,孤独,苍茫,痛苦,回忆,理想,主义,献身,牺牲,拯救,毁灭这样的一些词语或字眼儿。对于大多数不甚讲究的庸众来说,有粉红色和嫩绿色就足够了,但是对于某些表面看上去好像不那么俗不可耐的也少有那种普遍具有的讨吃相的人来说,一味的粉红色嫩绿色也是远远不够的,无论从分量或者成色上说,都是显浅显小的,必须还得有一些与之相反的高耸的悲壮的东西相伴,甚至必须要有血,要有深广的黑暗,这样才够劲,才够相当的高度和深度。即使来的是两个带着特殊任务甚至使命的人,对于眼前和周围环境不那么在意,甚至完全漠视,完全忽视的人,即使是在上面进行角力,屠宰,桌子上有一块布也要比没有一块布好不少,这就是它的意义。
桌子上没有一块布不行么,当然也行,很多人就坐在没有桌布的桌子前,甚至压根就没有桌子,甚至永远站着,蹲着,脸朝下趴着,弯曲着,蜷缩着,一生没有说过一个抽象的词。
至于那块布的颜色以及图案,那是另一个问题。
至于布上面的那束花是一束什么花,那就更是另一个问题了。
写“土拨鼠之日”般的深山生活
想以一首诗献给我们生息的这道荒诞的山谷,献给山谷中让我们悲欢的这片贫瘠的土地,但是又总是觉得难以写出,从来都词不达意,谬之千里,不能够得到准确又丰富的表述。风沙迷蒙双眼,只是一时的盲瞽,而心灵的干涸与深锁才是最令人恐惧和绝望的,无数黑暗的心灵,荒芜贫瘠又漆黑一团,从出生到最后的终结,始终在同一条黑暗而短窄的小道上打着来回,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眼睛如填平的枯井,只认得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不知世间有琴有画,只习惯听着狗叫声睡去,驶入黑洞洞的深夜,天明时再从鸡叫声里醒来;入睡前的狗叫声好像邻里吵架,让他们熟悉而又安心,很快闭上眼睛,就算如孤魂趁天黑归来,也没什么要紧的;黎明时的鸡叫声虽然破声荒腔,却像起板一样准时拉开了又一天的序幕。一天是这样的,一年是这样的,年年都是这样的。我的周围世界全是这样的人,有时候我也是,自幼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丝毫影响改变不了他们,他们却时刻都在影响着我,浸染着我,腌制着我,就像一潭水对一滴水的淹没,从我这方面来说,如同一根草想要影响并改变周围的千万根草,不自量力不说,还常使我意识到学习和改造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受他们的影响或习染,我也常站在墙角甚至菜地边上尿尿,停下来看别人打架,听女人们闲扯,圪嚼某一个人,看到一个身有残缺的人,唏嘘之余,不免庆幸自己的健全乃至壮实;偶尔吃到一顿大家公认的所谓好饭,除了口腹之乐,也会带来精神上的愉悦,纯粹的动物的愉悦之情。愉悦之外,也几乎从不去多想,你吃的一只鸡或者一条死了很久的冻鱼,与瞎猫吃到的一只死耗子到底有什么不同和区别,瞎猫黑暗内心里涌起的愉悦可能并不比你的更少。
写村里的老百姓
什么叫老百姓?这就是,黑洞洞的街巷里穿着皮袄,围着头巾,拿着板凳,兴致勃勃地前去看戏的就是,坐在炕上故意迟去的也是,在台下认真观望的是,在一旁说风凉话的也是。他们是这样的一些人,攒点钱,放几声炮,请半个村里的人吃一顿,娶个媳妇回来;一些年以后,再放几个炮,再请半个村里的人吃一顿,然后打发个死人出去,这就是他们一生中最隆重最盛大的两件事。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大事,平时头上顶着秕糠黍芒,脚下沾着污泥浊水,一辈子都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之中起伏,出没。偶尔排队打个预防针也会群情振奋,奔走相告,呼儿唤女,如同过年,男人抽着烟,一副正在经历历史大事件的神圣又自足的样子;两个老头,本来一个村里住着,却如同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激动万分地互诉衷肠,大声攀谈,借窝下蛋,借着这个时机,讲述自己以及他人的奇遇或者经历,与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完全无关;女人们甚至把最好的衣裳穿出来,打完针还不回去,一遍一遍地过来过去,渴望被展览并瞩目,她们的笑声辣眼,分叉,也比平时更响亮更敞开,更有人面色潮红,秘密地人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汹涌,独自澎湃,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一次飞升与坠落的过程。
《深山》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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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
吕新 著
【作家简介】
中国当代先锋文学代表作家之一,1963年出生,山西雁北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小说多部,主要作品有《抚摸》《草青》《成为往事》《阮郎归》《白杨木的春天》《掩面》《下弦月》等,有《吕新作品系列》(20卷)出版。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下弦月》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杰出作家奖。
END
作者|吕新
编辑|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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