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上)|旅行的意义,是让观察事物的方式产生一些变化

文化   文化   2024-11-08 18:01   上海  

2024年10月27日,普鲁斯特×City walk慢读会第九期在上海图书馆东馆开展。本次活动以“旅行的邀请”为主题,读者在田嘉伟老师的带领下,共同阅读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以下为第九期读书会活动回顾上篇。

田嘉伟

文学博士、作者、译者,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比较文学系讲师、明园晨晖学者。曾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巴黎第十大学法国及法语地区语言与文学系。

“旅行的邀请”
活动回顾(上)
非常感谢大家今天下午下着雨还来参加慢读会的第九期,旅行的邀请。这个题目其实是来自波德莱尔的一首诗,我一会儿会跟大家提到。这一讲也是跟往常一样分成两个部分,比较循序渐进地先讲一讲作者的旅行经历、书里面的旅行,然后我们再打引号地升华一下,看看作者对于旅行有哪些思考,他对于旅行和写作、人生的关系是怎么看的等等。

01| 普鲁斯特的诺曼底之行

其实在我们的印象中,普鲁斯特是一个晚年病殃殃的,躺在卧室里写作的形象,但他早年还是一个经常去旅行的人,而且有的旅行是帮助他疗养的。他不是有哮喘病嘛,所以他会去一些海滩的那种疗养院,特别是温泉疗养院。前段时间法国出了一本书,叫Voyages Géographiques & Littéraires avec Marcel Proust(《和普鲁斯特一起的地理和文学旅行》)。

封面是当时的威尼斯,我们后面会提到威尼斯,它是小说里面一个重要的旅行目的地。但实际上可能大家会发现贡多拉船上的普鲁斯特是P图上去的,因为站在船首的这个是他很晚年的时候去巴黎博物馆的一个全身像。

《和普鲁斯特一起的地理和文学旅行》

那么从雨果曾经流放的根西岛到威尼斯,从阿姆斯特丹到锡尔斯玛利亚,这些都是他去过的地方,从依云(按:可能大家知道依云矿泉水,我去年寒假在瑞士的洛桑旅行过,洛桑的莱芒湖对面其实就是法国,法国的依云晚上万家灯火还挺漂亮的)到卡堡,卡堡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巴尔贝克的主要原型地,从亚眠到贝格梅尔,从贝阿恩到德国的温泉小镇,从迪耶普到伊利耶(按:迪耶普也是诺曼底的一个海滨城市。伊利耶就是后来被叫做贡布雷的那个地方)。普鲁斯特的踪迹出现在许多地方,通常都与他的工作也就是写作有关。

这些旅行往往以艺术为借口,但欣赏风景也是另一个动机,尤其是追随罗斯金的脚步去阿尔卑斯山。我们之前提到过,普鲁斯特跟他母亲一起翻译过罗斯金的一些美学笔记,特别是关于亚眠教堂的,当然罗斯金主要的精力也在关于威尼斯的教堂建筑上。但实际上很有意思的是,我最近在查阅法语新版的第二卷的时候,一个注释里面说罗斯金喜欢谈旅行,但其实他不太喜欢火车旅行。虽然火车是在英国发明的,但罗斯金觉得火车旅行带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好。或是1895年与作曲家雷纳尔多·哈恩(按:一个来自委内瑞拉的长期生活在法国的作曲家,和普鲁斯特的关系也非常亲密,我曾经在维希参观过关于普鲁斯特和哈恩友谊的一个展览)去布列塔尼大西洋上的拉兹角(Raz)旅行。

普鲁斯特也曾为了健康、陪伴母亲或去朋友的豪华别墅拜访他们而走出家门。后来这位宅男也开始利用假期摆脱日常工作。正是在这些夏日旅居中,他结识了“少女花影”,就是这一卷的名字。当然那些少女会在我们的下一讲正式出场,以及为她提供阿尔贝蒂娜模特的年轻人阿戈斯蒂内利(按:其实阿戈斯蒂内利是他后来认识的一个私人司机,阿尔贝蒂娜的很多人物灵感来自于他的司机)

左边这个图是前两年法国出的一本带着文字和画册的《普鲁斯特在依云》,右边是阿萨亚斯(按:法国很有名的一个导演)拍的电影《锡尔斯玛利亚》,是比诺什和斯图尔特合演的。它在瑞士东南部,有很漂亮的湖光山色。

《普鲁斯特在依云》

《锡尔斯玛利亚》

有许多地方特别激发了《追忆似水年华》作者的想象力,其中依云及其周边地区占有重要地位。从1899年到1905年,普鲁斯特在夏天经常同父母住在那。《普鲁斯特在依云》精选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文章,这些文章或者写于依云或者直接受依云的人文和风景启发,还通过精选的珍贵插图,再现了普鲁斯特亲身经历的温泉小镇的氛围,并展示了它在作家生涯中的重要地位。

可能大家有印象,那个年代很多作家契诃夫、托马斯·曼,好多都和肺结核有点关系,他们都会去温泉疗养。那么锡尔斯玛利亚,托马斯·曼去过,黑塞去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去过,法国的科克托也去过,尤其是尼采曾经在此疗养。据说他最早关于永恒轮回的想法就是在锡尔斯玛利亚(萌生的)。时间关系,我当然今天主要是讲布鲁斯特的诺曼底之行,有几个海滨城市是他常去的,一个叫Trouville-sur-Mer(滨海特鲁维尔),一个叫Dieppe(迪耶普),一个叫Caen(卡昂),最后是巴尔贝克的原型地卡堡。

Trouville-sur-Mer(滨海特鲁维尔)按:这个照片是我网上找的,因为我没有去到这儿)是下诺曼底大区卡尔瓦多斯(Calvados)省的一个市镇,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是一个渔业发达的港口,19世纪以来一直是巴黎人度假的好去处,因为巴黎往北走一点就到诺曼底(按:大家都知道诺曼底登陆),所以是很多巴黎人度假休闲的主要去处,相对来说比到地中海还是要近一些的。

Trouville-sur-Mer|图片来源于网络

许多巴黎人将这里当作海水浴场,普鲁斯特把Trouville的海滩称为海滩中的女王,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到“在Trouville Honfleur之间(按:Honfleur也是也是诺曼底的一个城市,作曲家埃里克·萨蒂就曾住在那)是人们能在最美的乡村中见到的最可爱的景色”,Trouville是当时画家,像惠斯勒、莫奈、科罗、德加都喜爱的风景。我们今年最后一讲,讲这一卷最后的部分的时候,会讲到画家埃尔斯蒂尔和他几个原型人物,其实就是汇集了当时的这些印象派画家,特别像惠斯勒等等。

然后大仲马、福楼拜等作家也曾在此住过,包括后来的杜拉斯也在这里有一个第二住房。沿海地带别墅林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黑石酒店 (Hôtel des Roches Noires),莫奈画过相应的画。1885年普鲁斯特与外祖母住在这家酒店,另外1891年到1895年间,普鲁斯特每年都到Trouville,有时住在Les Frémonts别墅,有时和母亲住在黑石酒店。

然后是Dieppe(迪耶普)。它其实是距离巴黎最近的一片海滩,虽然巴黎每年夏天会有那种人造的沙滩在塞纳河旁边,但是他们更想去真实的海滩。它位于上诺曼底大区。普鲁斯特早在1880年就曾到这里度假,那时候他才9岁,在给自己表妹的一封信中写道:Je pars pour Dieppe et je suis enchanté de pouvoir m’amuser à lire.(我要出发去迪耶普了,很高兴我能以读书自娱)1895年8月,20岁的普鲁斯特,他在Madeleine Lemaire夫人(按:就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原型)的Dieppe别墅,度过了三周。作为当时巴黎最知名的沙龙女主人,在她的沙龙里满眼皆是艺术与政界的名人。就像今天这一讲,其实酒店里面住了很多,不管是来自巴黎还是外省的名流或者艺术家等等,比如玛蒂尔德公主,即拿破仑三世表妹,我们说过他的外祖母和玛蒂尔德公主可能还有一点点私交,然后参议员Paul Deschanel以及写《动物狂欢节》的作曲家圣桑和贝戈特原型之一的作家法郎士。

Dieppe|图片来源于网络

然后是Caen(卡昂)。我们不是讲过这个小说的结构是一个大教堂建筑结构吗?一个最重要的参考可能就是卡昂,因为卡昂在法国被叫做千塔之城,就是一个教堂塔楼非常密集的城市,也是一座历史名城。二战诺曼底战役中,它的很多建筑被摧毁,但现在都重建的比较好。Gallimard出版社的社长Gaston Gallimard,我们讲过他1919年给普鲁斯特出过一个文集,叫《拼贴与混合》(Pastiches et Mélanges),里面有普鲁斯特写过的有些教堂在一战中被摧毁的经历,有的就是讲卡昂的教堂被摧毁了。

然后根据哲学家德勒兹的一个分析,卡昂的三座教堂, Saint-Etienne,Saint-Pierre La Trinité 对普鲁斯有着双重意义。作为世俗生活“爱”的符号,它分别对应着初恋吉尔贝特,后面会认识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按:其实这个叙述者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愫的),然后阿尔贝蒂娜三个女子,而作为艺术的符号又对应着作家Bergotte、画家Elstir、音乐家Vinteuil 三人。主人公从世俗生活中丢失的时间在艺术中重现,因为德勒兹的《普鲁斯特与符号》,它里面会强调生命是一个不断学习符号的过程,有的是这种世俗符号,有的是艺术符号等等。我们可能讲到第四卷的时候还会重点提到德勒兹关于“兰花与黄蜂”的分析。这个是我当时在卡昂旅行的时候的一个照片,是16世纪出生在卡昂的、著名的法国诗人马莱伯的一个雕塑,然后我平时经常戴的这顶帽子也是在卡昂的帽子店买的。

马莱伯雕塑

接着我们就到了Cabourg(卡堡),它就是巴尔贝克的主要原型,在小说中是一个海水浴场。主人公在巴尔贝克结识了阿尔贝蒂娜,然后阿尔贝蒂娜的女生朋友André,然后叙述者的朋友Saint-Loup,也就是后来娶了吉尔贝特的圣卢,画家Elstir等人。顺便说其实我去巴尔贝克那天也是下着雨的,所以我觉得下雨天也是能够看到很漂亮的风景的。然后巴尔贝克附近的一些景点也会成为小说里面的景点。它得到卡昂火车站之后再坐一个小汽车转车。

有人说巴尔贝克也受了布列塔尼大区 Beg Meil 海水浴场的启发,因为普鲁斯特曾在1895年曾游览过布列塔尼,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之前有一个没有完成的小说叫《让·桑特伊》(Jean Santeuil )中提到过。当然这个小说是以第三人称写的,但我们发现《追忆似水年华》后来变成了一个主要为第一人称的小说。

在1907年到1914年间,几乎每个夏天普鲁斯特都要来Cabourg度假,每年都住在CabourgGrand Hôtel里面。我们在讲第六讲“地名学”的时候,已经给大家展示过我拍的Grand Hôtel的照片,我现在有点后悔,没有去住一晚感受一下,当时觉得有点贵。你可以在里面看到海岸边的美景,它有好多是落地窗的。然后关于普鲁斯特更多旅行的情况,我最近搜到一个豆瓣网友Mu的分享,我觉得他也讲得很好,我有所参考。你们可以去看看。我甚至觉得以后有条件我们可以组个什么法国旅行团拍个Vlog,追寻一下普鲁斯特的旅行,当然这是一个遥远的设想。

这个是普鲁斯特在Cabourg。当然今天为了纪念他(按:旅游开发不都这样),左边有一个他的雕塑,在大酒店前面,然后第二张照片是他真人去Cabourg度假的时候,和友人在火车站附近拍的一个合影。

普鲁斯特的雕塑

普鲁斯特与友人合影

第三张照片是我买到过的一本书叫Proust à Cabourg(《普鲁斯特在卡堡》),是一个普鲁斯特专家叫Christian Péchenard写的,其实带有一点传记色彩的,不光是讲Cabourg的。第四个是卡堡前市长Jean-Paul Henriet,写了一本 Proust et Cabourg(《普鲁斯特和卡堡》),有点像地方志写作,所以今天如果大家去旅行会发现卡堡有专门的普鲁斯特纪念馆包括一些cosplay“1900前后美好年代”的活动等等。

《普鲁斯特在卡堡》

前市长与《普鲁斯特和卡堡》

既然提到它的另一个原型地可能是布列塔尼的Beg Meil(贝格梅尔),我们也简单说两句。诺曼底再往西走一点点到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对岸就是英国,隔着英吉利海峡。其实在法语里面英国叫Grande-Bretagne,就是大布列塔尼,英语的Great Britain。可能在法国人眼中对面英国只是一个放大版的布列塔尼。布列塔尼是一个比较荒蛮的,在19世纪末相比于诺曼底开发得差一点的地区,但是也有一些原始色彩,民风比较淳朴,当地今天都还有不少信仰宗教的人,这在法国也是信仰人口占比例比较高的一个地区,当然或许Beg Meil的政府发现普鲁斯特可能也在这里呆过,最近也想开发一个普鲁斯特海滨大道。
Beg Meil|图片来源于网络

1895年8月,24岁的普鲁斯特和哈恩住在Beg Meil菲利普•杜邦-穆谢(Philippe Dupont-Mouchet)对作家在“南菲尼斯泰尔”( Beg Meil所在省)的逗留进行了研究,他有条不紊地翻阅了作家的信件,并将其整理成书。普鲁斯特在书中写道:

乞梅尔,苹果树一直延伸到海边(按:因为诺曼底地区是一个特别盛产苹果树、苹果酒的地方),苹果酒的香味和海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种诗意和感性的混合足以满足我的口味......迷人的地方,苹果几乎是在岩石上成熟的......,一个原始而罕见的地方。

他说步行途中您会经过贝格梅尔(Beg Meil)以前的大酒店,就是Hôtel Fermon(费蒙酒店),他曾经下榻于此,是一个由农舍改建而成的酒店,可以露天用餐,在苹果树下用餐,从树之间可以看到大海。

以上大概就是普鲁斯特作为他本人的诺曼底之行,那么这个书里面我们这100页他是怎么写的?他说这个地区特别是布列塔尼对他来说,巴尔贝克是当时的认知里面的地球的尽头了,其实很多人旅行,他有一种探索未知世界甚至最遥远的远方的渴望。

我有一个法国作家朋友Christian Garcin,8月份来过一次上海,我跟他在上海书展上对谈过一次。他全球旅行,比如说他有一次去日本东北部的北海道旅行,他就一定要找北海道最东边的一个角落,然后他就假想自己到了地球最东边,也是某一种地球的尽头。

书里写:

我呢,为了能爱上巴尔贝克,保住我是在地球尽头的想法,竭力望远处看去,把视线盯在海面上,在那儿寻找波德莱尔诗中描写的印象,不让视线落在餐桌上——除非那天上的菜是一条硕大的海鱼,这样的大海鱼可远非刀叉之类好比哪,它和生命开始在大洋中涌流的原始时代,和辛梅里安人出没的年代是同龄的,它那长着无数的椎骨,长着蓝色或粉红的神经的躯体,诚然也是大自然的产物,但大自然按照某种建筑意图,把它构建得有如海上一座色彩绚丽的大教堂。

当然辛梅里安他已经在第一卷里面提到了,他是《荷马史诗》之《奥德赛》一个部落真正居住过的国度。我后面会回应到《奥德赛》上面来,因为其实它某种程度上就是西方打引号的旅行文学最早的一部著作了。他刚才不是提到波德莱尔吗?波德莱尔很有名的这首诗叫《旅行的邀请》L’invitation au voyage),右边是他的中文译文,当然可能法文原文会更有感觉一些。

Mon enfant, ma sœur, 我的孩子,我的姐妹,

Songe à la douceur 想想去那边共同生活

D’aller là-bas vivre ensemble !  多么甜美!

Aimer à loisir, 悠然相爱

Aimer et mourir 恋爱,死亡

Au pays qui te ressemble !  在与你相像的国度!

Les soleils mouillés 湿润的太阳,

De ces ciels brouillés 阴沉的天上,

Pour mon esprit ont les charmes 对我的心有无限魅力,

Si mystérieux 多神秘,像你

De tes traîtres yeux, 不忠的眸子

Brillant à travers leurs larmes. 透过泪水闪射出光辉。

Là, tout n’est qu’ordre et beauté, 那儿,所有的不过是秩序和美,

Luxe, calme et volupté. 奢华,宁静与肉欲。

其实波德莱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旅行的人,他在巴黎经常搬家。有一次应该是他的继父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印度洋上,他走到半路可能走到留尼汪岛,觉得没意思又回去了。虽然他是一个特别巴黎的诗人,但其实也是内心很向往远方、只是不喜欢长途旅行的这样一个诗人。

所以在叙述者看来,旅行有什么特有的乐趣呢?他说:

旅行特有的乐趣并不在于可以顺道而下,累了就歇,而在于尽可能让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的差异变得清晰可见,而不是尽可能让这种差异变得无法感觉,如同我们的想象,通过一个跳跃,把我们从所在地带到目的地时,我们头脑中所想的那样整体的完好的感受这种差异。这种跳跃让我们觉得神奇,主要并不是因为它一下子穿越了一段距离,而是因为它把地球上两个不同的地点连接在一起,把我们从一个地名带到另一个地名,从火车站这个特定地点完成的神秘过程,它比散步更说明问题,散步是走到哪儿想停就可以停的,所以无所谓哪儿是目的地概括了这一跳跃。火车站可以说并不是城市的一部分,但它却包含着城市个性的精髓,犹如站台上的地名那般,显示了城市的特征。

地理大发现以来,说到旅行,特别加上欧洲工业革命,比如火车这种现代交通工具越来越发达,可能以前很难想象从上海坐个飞机直航到巴黎只要10个小时。一百年前,我有一个祖先在法国勤工俭学,他以前从上海出发去马赛得坐三个月的船,而且当时也没有什么通讯软件。

旅行、奢侈品等等都是法国经济的主要收入,其实在很多法国人眼中,世界各地的人都慕名要去法国旅游,特别在疫情之前,不管是中国游客,还是美国游客,很多好莱坞老电影都是拍类似《一个美国人在巴黎》这样的,而且比如说要发生点浪漫爱情故事的美国人,美国是清教国家人们不好意思,一定要把故事转移到在巴黎谈恋爱这样的。

但是反过来,其实很多巴黎人觉得美国人有点老土,虽然有钱,也买他们的画收藏什么的。可能内心有一些法国人莫名其妙的骄傲,也许觉得自己历史悠久等等。

比如说你一旦买了一张飞机票,你知道你明天早上一定得早起,然后去搭虹桥的早班飞机。这个时候你可能一开始还有点起床气,但是一旦身体抖擞了起来,一趟充满未知和冒险的旅程就会开始。但是有时候你得区分什么叫旅行,什么叫位移,可能你有时候真的去了一趟国外,但是不一定发生了真正的旅行,你可能只是去打卡或者去买东西等等,就不一定能够体会到这个书里面讲的这种特有的乐趣。

02|带着一本书去旅行

通常我们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带一本书去旅行,这也是小说里面写到的。当然今天好多人可能在高铁上也觉得自己能够静下心来看本书,但实际上可能也没法静下心来。窗外也没什么风景,因为车速太快了。

书里面说(按:要注意是他第一次不是和母亲一起旅行,这次是跟他的外婆,当然书里的外婆也有一些他生活中母亲的影子)外婆对我说睡不着就看看书:

他递给我一本塞维涅夫人的书(按:我第一讲就讲过塞维涅夫人是普鲁斯特母亲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家)。我打开书,她自己专心的看起波塞尚夫人的《回忆录》来,她每次出门总要带上她俩的书,每人各带一本,她俩是她最喜爱的作家。这会儿我有意让头部动一动,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让我感到莫大的乐趣。我仍然把塞维涅夫人的书拿到手里,但不去翻动,也不去低头看它。我的眼前只有那片蓝莹莹的窗帘……一个上了年纪的列车员过来查票(按:法国坐火车有时候逃票比中国容易一点,它不会安检处先检票,它有时候是像在火车上猫捉老鼠一样的查票),他身穿制服,金属的纽扣银光闪闪,看得我惊羡不已。我想请他来和我们一起坐坐,可是他上另一节车厢去了。我不胜怅惘地怀想铁路员工的生活,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铁路上度过,想必每天都能见到这位上了年纪的列车员吧。望着蓝色窗帘,感觉到自己的嘴半张着的那种快乐,终于消退了。我有点坐不定了;我挪动一下身子,翻开外婆给我的书,挑了几页看起来,心思渐渐集中到了书上。读着读着,我觉得对塞维涅夫人愈来愈崇拜了……我外婆是从内在的情感,从作者对家人和大自然的爱,来接近塞维涅夫人的(按:我想这可能也是很多人读书的一个乐趣和比较直接的一个冲动,不像很多大学里面可能要做专业研究那种),她教会了我怎样去爱其中真正的美妙之处,那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美。这种美马上就要使我感到震撼了,因为,我们到巴尔贝克,要去看一位名叫埃尔斯蒂尔的画家,这位和大文豪塞维涅夫人同宗的画家(按:他们可能算家谱的话能够扯上一点关系),将会对我观察事物的方式产生深刻的影响。

所以旅行的一个很重要的意义是让人对观察事物的方式产生一些变化。这个波塞尚夫人的回忆录是虚构的,就是在十七、十八世纪是一个法国非常高发的写回忆录的时代,特别在一些贵族圈层。其实在我们讲沙龙的那一期,当时一个很不起眼的沙龙访客比施,他后来摇身一变,或者说发生了质变成为了一个伟大的驻扎在巴尔贝克海滩的画家。普鲁斯特很多关于艺术的评论想法,都借这个人物之口或者他的眼睛来表达出来。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叙述者说:

当我在车厢里重新读到下面这封弥漫着月光的信时,我心头已经不胜欣喜地看到了赛维涅夫人的《书信集》中一种稍后我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趣(难道她不是如同他描绘人物那样,以同样的方式描绘了眼前的景色吗?)的东西:

“我无法抵御月光的诱惑,穿戴整齐,出门来到屋外的林荫道。其实我没必要穿那么多,街上气温宜人,一如卧室里那么舒适。但眼前却是一派光怪陆离的景象,修道士们身穿白袍黑衫,几个修女或灰或白,东一件衬衣西一件短衫,还有那些直挺挺的隐没在树木间的身影等等。”

大家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非常晚于塞维涅夫人的俄国作家,通常我们会说谁谁谁的写作像谁,都是先来后到,比如简单的说莫言是中国的马尔克斯,当然就是先有马尔克斯,后有莫言,但是他说塞维涅夫人是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趣的。其实读她的书信集你会发现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得很不一样,而且普鲁斯特的写法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不一样。

我5月份的时候听过一期播客,是法国著名的女性思想家克里斯蒂娃的一个访谈,她既写过一本普鲁斯特的书,也写过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她本来就来自于东欧——保加利亚这样一个国家,从小当然是有学习俄国文学传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大部头的书,大家应该都知道,《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它们其实是有一些很有冲劲的,很有破坏力的。关于比如说人和上帝关系,甚至一些神性的思考,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写挺多,他可能在句子的推敲上不像普鲁斯特那么精细(按:这个世界上分很多类作家),也不像普鲁斯特这样能够对那么细微的生活场景和物件产生这么浮想联翩的观察。但是叙述者还是发现了塞维涅夫人的书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趣,这个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点。

03|酒店这个大鱼缸

他们来到了巴尔贝克海滩的酒店,这个酒店里面当然除了经理这种有钱一点的也有一些小人物。我上个星期在学校课堂下课的时候,有个同学说这个书里面好像小人物写的不是那么多。当然我们不能求全责备的说任何一本小说就要把世间所有阶层的人物都写一遍,他不是先入为主,带着这种想法写作的,而且普鲁斯特结交的圈层确实是以中上阶层居多,但并不代表他对小人物没有很好的观察,比如说他的厨娘、他的司机,然后像这样的电梯侍者等等,还有后面的裁缝师之类的。

上海和平饭店电梯

当时电梯大概的样子,其实和上海和平饭店里的电梯是很像的,这个就是后者的照片,如果大家看过最近一个电视剧的话,这个书里就是说他上楼要坐电梯,其实电梯在当时是一个新兴科技,十九世纪末约等于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按:回头有时间还会提到这个事情)普鲁斯特对很多当时的现代科技有很多思考,就像今天AI或者信息化革命时代,人们对新的科技的发展也产生了焦虑和思考一样。他说:

酒店经理亲自为我摁了一个按钮:一个我还不认识,人称lift的角色登场了(他高踞于酒店最高处,相当于诺曼底教堂的顶塔所在的位置,好似玻璃棚里的一位摄影师,或者演奏室里的一位管风琴师),只见他快速朝我而下,有如驯养的松鼠那般敏捷,受制中不失灵巧。随后,他又带着我沿一根立柱升向这座商业殿堂的穹顶。在每一层楼,通道楼梯两侧呈扇形排列着的幽暗的走廊上,时而有收拾房间的侍女抱着长枕头走过……在无穷无尽的上升过程中,为了驱散我在穿越这神秘的寂静时感到的莫名恐慌,我开口跟年轻的管风琴师搭腔——这位旅途相遇的艺匠、幽禁中的伴侣,始终在他的庞然大物上拉音栓、推音管。我为自己占了这么大的地方、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向他表示歉意,问他我是否妨碍了他的演奏。我一心讨好这位演奏高手,所以不光表示了我的好奇,而且诚恳地倾诉了我的仰慕。可是他没有搭理我。或许我的话让他感到惊讶了,或许他是在专心工作,或许他时出于礼貌,或许他是有些耳背,所以看上去态度有些生硬,或许他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敬畏感,生怕会出事,或许他是懒得动脑子,要不就是经理这么关照过。

所以每次旅行你总会遇到一些陌生人,一些新鲜的人事物,可能跟宅在家里面的状况不太一样。虽然法国也曾经出过一本书,讲自己在家里房间旅行这样一本书,前两年疫情的时候比较火。旅行经常让我想到苏东坡一句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逆旅,在古汉语里面其实就是旅馆的意思,人生有时候就像住过一个个旅馆这样的。书里说:

可是在抵达的第一夜,外婆离开我的房间以后,我很难受,就像在巴黎要离开家的时候一样难受。对睡在一个陌生房间里的这种恐惧——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恐惧——或许只是一种绝望的抗拒的表现形态……我们现实生活中那些最美好的事物的存在,让我们宁愿作绝望的抵抗,也无法(即便只是在心里承认这种可能性)接受一个不再有这些美好事物的未来。

他经常会在巴尔贝克的房间里面想起贡布雷的房间,我想在座的不管是为了出差旅行或者回家见亲人,总是会住过大大小小的旅馆,你的身体的感知会连带着你的记忆,对你的人生产生很多新的想法

这种抗拒其实源于惧怕,尤其是对死亡的惧怕。法国在十九世纪末有一个诗人叫Edmond Haraucourt,他不太有名,但是他有一首诗挺有名的,叫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出发,就是死去一点点》)。其实你在旅行当中你的时间也在流逝的。

出发,意味着死去一点点;意味着为你所爱的东西而死:我们丢掉一点点自身,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这总是对誓言的哀悼、一首诗的最后一句;出发,意味着死去一点点、意味着为你所爱的东西而死。

我们出发,就像一场游戏、直到最高的告别,你播种你的灵魂,每一次告别都是灵魂的播种,出发,意味着死去一点点……

这个酒店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场景,就是餐厅:

整个餐厅变成一个硕大无朋的玻璃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以及小布尔乔亚,挤在玻璃长窗跟前,餐厅里的人看不见溶入夜色中的他们。他们隔着玻璃窗张望金碧辉煌的餐厅,这种奢华的生活是这些穷人平时难得一见的,他们就像在看珍奇的鱼儿或软体动物(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是,玻璃长窗能不能永远庇护这些色泽光鲜的鱼儿,夜色中瞪眼张望的这群衣着寒酸的人,有一天会不会把这些鱼儿从大鱼缸里捞出来吃了)。夜幕下聚集在窗前的人群中,说不定有个作家或业余社会鱼类学家,眼看着肥胖的老女人张开血盆大口,把东西一口吞进去,心里暗暗在把这些人按种族,按先天的遗传特征和后天养成的性格分类。一个从小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长大的塞尔维亚老妇人,亏得天生一副大海鱼的好牙齿,才能把色拉吃得像个拉罗什富科家族的婆娘那本有声有色。

卡堡大酒店里的餐厅|图片来源于网络
圣日耳曼区我们说过是巴黎比较小资的布尔乔亚的一个街区,当然他们很多人也会愿意出来。旅行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不代表他们旅行中只会遇到自己的同类,他们肯定会遇到来自不同阶层的人,比如穷人,因为他们没钱住进这个酒店,但是他们隔着落地窗好像就看见了想象的富人生活,就像今天很多短视频也好,电视节目也好,给大家的这种心理暗示产生的效果。
第九期“旅行的邀请”读书会活动回顾下篇见今日次条推文。

【阅读书目】

普鲁斯特×City walk第十期活动以“海滩边的少女”为主题,于2024年11月24日(周日)14:00—15:30上海图书馆东馆7楼研讨室7-03开展。

以下为第十期活动阅读书目👇

译林全新修订版:P283“我感觉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P376“我们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样,刚刚开始,就轻易地遗忘了。”
译林珍藏纪念版:P354“我感觉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P470“我们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样,刚刚开始,就轻易地遗忘了。”
周克希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P299“我觉得,我比许多人都更能让友谊显示它的作用”——P385“我们很可能像对其他那么多人一样,一开始就把她们给忘了。”

徐和谨 译林出版社 2010年版:P312“我感到自己跟许多人相比,能更好地发挥友谊的作用”——P403“我们在开始时就会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忘记,如同忘记其他许多形象那样。”

END

作者|田嘉伟
整理|杨欣
编辑丨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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