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中的现代都市|视频来源于赵松老师
今天,小说家可谓腹背受敌。一方面,新闻事件层出不穷,冲淡了我们读小说时的惊奇感;另一方面,AI的创作力呈现出了超越人类的潜能。这样一来,人为什么还要写小说,读小说呢?
01|故事以外的世界
赵松的小说节奏缓慢,笔触冷静克制,难免会让人忽视他创作上的激进。作为小说家,他是一个不讲故事的人,故事结束的时刻,才是他小说的起点。
实际上,本书里的小说都蕴藏着离奇“事件”:《盒子》中的女友失踪,《幸存者》《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中的领导跑路,《大理冰期》《豪华游轮》里的夫妻疏离,《我的眼睛融化》里的放纵与紧张,《瞳》的主角被卷入案件之中,《极限》和《SORRY》里的人类意识复苏和机器人觉醒……每一篇都可以渲染成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在赵松笔下,这些故事性“事件”如同五倍速播放的视频,只留下零星的碎片。他将目光投向故事以外的世界,用慢推镜头,一寸寸地描摹刻画。即便人与人的对话,也不是为了讲述和表达,只是为传达情绪,我们无法旁观,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其言外之意。
《你们去荒野》封面|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在《盒子》里,他将所有她目光停留之处都拍成了照片,也走访了她的朋友们,只为了收集关于她的记忆。然而,这些表层的关联虽足以支撑表层的交流,却无法勾勒出一个整全的她,因此,他总是被挡在她的世界外面。对她而言:
生活在故事以外,那是一个纯属于人的世界,蕴含着更丰盈的生命体验。AI可以讲故事,但只有人类才有生活。此外,生活也不只就物理层面而言,而是更为复杂的存在。《盒子》里的她是一个没有“现在感”的人,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在。她试图通过生命更持久的建筑来捕捉“现在”:
所以,她爱上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已死去的建筑师。出于同样的原因,当建筑方案被否决,她就下线了。没错,不是死去,只是下线——头像熄灭,沉寂如死灰。
《大理冰期》中提到的“冰碛物”,是由冰川搬运堆积下来的岩石碎屑和矿物颗粒,这种物质与小说人物的生活一样混乱无序,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无法像勾勒冰川那样来描画冰碛物,只能注视、感受,如同体会气候变化。赵松让人物在福克纳的《八月之光》中划出了重点:
我们沉迷于时代叙事的精彩故事,忘了真实就在自己身上。当“我”用天文望远镜看月球表面时,那个布满环形山的球体和散发银光的圆盘,哪个才是真的?同样,“我”看到阿茜的幸福婚姻下面是夫妻各自的孤独,不敢直面,只希望世界只有表面的东西。这显然是妄想。在生活中,混乱与秩序并存,孤独和幸福混在一起,如同肉眼所见与望远镜成像的,都是同一个真实的月亮。
02|脱落的幸存者
“脱落”是赵松小说的关键词,本书里也多次提及:
书中还提到“幸存者”的概念。《幸存者》中,办公室里加班的年轻人是被系统精确操控的AI,他是“幸存者”,是“唯一幸存的船员,除了长久望着没有边际的洋面,就是等待”。其他人都在拼命挣扎着上岸却又不能,而他在岸上即将被晒干。他们“都在煎熬”。结尾提到,恐龙时代唯一幸存的小型穴居哺乳动物,在洞中等待了1.5亿年,直到恐龙灭绝才登上舞台。这是今天大多数人的精神写照——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只是时代车轮甩出来的石屑泥渣,我们能做的只有在等待中煎熬。
现代都市人悬停、脱落的瞬间,在赵松的小说里俯拾即是。他没有分析成因,判断利弊,而是默默注视,用剔透的笔触将包裹这些脆弱时刻的声、色、味一一捡拾、拓画。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这些悬停时刻,人是躁动不安的。《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中,她在逃逸中弥补自我缺失;《我的眼睛如何融化》里,她在昏睡中陷入沉寂,在不安中渴望放纵;《瞳》中,“我”不想有负担,却渴望建立关联,只能拥抱陌生人……这些矛盾状态说明了脱落并不是孤立的。有关联才会有“脱落”,也只有脱落之际,人才会意识到一直存在的关联。《豪华游轮》里的萧穆认为,即便两个人分开,也存在着诡异的关联:
谭宓怀孕后,虽知与丈夫不会长久,却仍然感激他。因为她从没真正拥有过什么,怀孕后就可以选择属于自己的“另外一点点”了。这与她密切关联的“另外一点点”,虽然会带来幸福,也需要她退步割舍。当割舍超出了所能承受的限度,“自我”就会受伤,关联就成了负担,人便开始“脱落”。
人在脱落,却从未堕入深渊:《盒子》和《大理冰期》的女人消失了,《幸存者》的他滑向了寂静的虚空,《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的女老板在尼泊尔重获新生;《豪华游轮》的萧穆决定去体验长时间漂在海上的感觉……人在船上会失去“时间感”,这很矛盾,我们既要获得“现在感”,又要屏蔽“时间感”,既要自由自在,又渴望被爱。因此,在荒野中,试探与蛊惑并存,放逐与救赎为一,人在对自我的否弃中等待重生。
值得留意,赵松书写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常与远古和宇宙关联:马桶间看到的白垩纪,卧室墙壁的月球投影,小岛上联想到的宇宙黑洞……考察远古,探索宇宙,通常被视作慷慨豪迈的人类壮举,即便感叹自身渺小的时候,也难掩征服者的骄傲与自豪。赵松笔下的人物,不是张扬的,而是内退的。如《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中所说:
这不是自卑,而是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只有对人类自己才重要。
03|来到荒野的初衷
全书的开篇,赵松引用了《马太福音》:
我们来到荒野,被遗弃、被试探、被考验、被锤炼,是为了寻找更坚实的存在,为了寻找幸福——这个今天被滥用到贬值的词,仍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感觉。幸福是感觉,那感觉又是什么呢?我们为了自由,不只切断了与他人的关联,与自己身体的关联也可以切断。这在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极速发展的今天,已成为现实。这样一来,“我”到底是什么呢?对AI的担忧,遮蔽了对“自我”的追问。这是人自己的问题,AI并不关心。
《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中,每个人都仿佛活在梦里,女老板是先醒来或一直装睡的人,“我”则像机器人一样在梦中工作。我们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是一团虚幻的黑暗,而痛感是最直接的,无需论证。即便通过脑机接口在神经上形成“感觉”,但这仍不是“我”的感觉。在《盒子》里,她将建筑设计成盒子形状,模拟人在水底上浮时看到阳光在水中散开那一瞬间的印象。当然可以通过图像看这座“发光的盒子”,但那种“温暖而又惬意的宁静”,只有置身空间里才能感受。这就是“我”的存在,即便切断关联,感觉也不会消失。
图片来源于网络
《极限》虚构了一个未来世界:人类摆脱了身体束缚,可以申请“脑存在方式”。彼时,人的感受力、直觉力、想象力、超感力都能用脑波理论描述峰峦景观。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描述,换言之,一切都逃不开科学的描述。在《SORRY》里,老教授和Z一起观雨,Z看得更清楚,还能预测降雨趋势,但这能算是“观雨”吗?对机器人而言,温度变化只是压力变化。这在科学上正确,但与我们说的温暖、清凉是两码事。Z问老教授,“预感”是否指“预测”。老教授解释,预感是对未来的感应。Z不懂,它没有生死的概念,不知道人类因恐惧而产生的预见力。机器人只能计算,没有预感,也无法“感受”。
老教授对人类失去了兴趣,不会再有涉及他人的情感与欲望了,因此会无聊。机器人会无聊吗?在无需执行任务时,机器人会发呆或做白日梦吗?机器人体会不到恐惧和欲望的消退。感受上的差异让Z误以为,恢复潜意识压抑的情感能量会有益于老教授。
《极限》中,N教授批评JOY的论文时指出,她的思维存在两个系统:一个是常规系统,让她写下论文的绝大部分内容;另一个是非常规系统,造就了论文结尾的猜想。既然AI无法感受,那么,它会猜想吗?它有必要猜想吗?回到“AI能否取代小说家”的问题,一个无法感受也不需要感受的“人”,如果不为了取悦人类,还有必要写作吗?但小说真的只是为了娱乐吗?
图片来源于赵松老师
电影《机器人管家》讲述,机器人为了获得人类身份而付出了毕生努力。这仍在取悦人类,加重了人类的自大,以至于忽视了人本身也在变化。《极限》提到,一个换掉大部分内脏的“人”,本身就失去了很多过去。在完全被高度设计规制化的世界里,发生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没发生和不可预料的,可预料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试想,在万物互联、人机共生的未来,人还会是今天的样子吗?彼时,机器人还会渴望成为一个需要AI支撑的人吗?
《极限》中,N教授科学地阐释了“极限理论”和“意念同频”。在这段文字里,人类的未来与历史重叠:对灵肉的思辨,对永生的追求,对末世的恐惧,对意念传导的迷恋……一切都古已有之。赵松小说里,绝非眼下这个快速、逼仄的世界,他连通了白垩纪、月球、黑洞与未来科技,与现代都市构成一个亘古不变的世界。在这里,我们悬停、脱落,内退到只剩下感觉的存在。这是瓦解,也是释放。在这里,没有任何力量能掌控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意识就是“宇宙的投影”。
点击图片即可购买👆
《你们去荒野》
赵松 著
欢迎收听我们的播客👂
跳岛FM(Talking Literature)是一档文学播客,一份可以听的文学杂志。节目每周更新,由中信出版·大方出品。入选“苹果播客2020年度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