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末,在民族英雄岳飞的故乡汤阴,一位专家校长李佳前发表短篇小说《杜鹃花落》。
今年初,《杜鹃花落》被成都某区作为中学语文考试的阅读材料,引发轩然大波。反对者认为,这篇小说共情日本侵略军,污蔑八路军,是一棵大毒草。相应的,辩护者认为,这明明是反战的文章,骂他的都是U型锁,是文字狱。
老巴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吧。
第一遍看这篇文章,老巴感觉,虽然文笔非常一般,但主题似乎确实算反战的啊,
再看一遍,老巴发现,因为主角是岗田大佐,所以老巴第一遍不自觉把这篇当成了一个日本人写的文章。站在日本人角度,对本国人情感的剖析,对作为敌对方的中国军民的憎恨,似乎还可以理解,最后来个反思结尾。而换成中国人,去和鬼子共情,自然就难以接受了。
又读了第三遍,老巴自以为看明白了。
在这里,我也不挖掘《杜鹃花落》的作者李佳前到底是存心培植毒草,还是真心想写反战文章被大家误解。这种主观的东西,没必要纠缠。
我只是从这篇文章本身分析下,为什么明明打出了反战的旗号,却让很多中国人一看就不爽——这里面也包括我自己。
下面先粘贴原文。
故事的情节很简单。抗战时期,日军岗田大佐的儿子(是日本帝国大学的高材生)来中国看望父亲,被八路军小部队劫走。岗田不知儿子生死,率军追击八路军。陷入困境的八路军中,两次出现了摇晃的白旗,却两次被按下。岗田命令炮兵将八路军全部炸死后,发现自己的儿子也死在其中——原来,八路军之所以聚成一团不分散,是在保护他的儿子。
文中有一个未曾说明的点:战斗中应该是岗田的儿子企图举起白旗,被八路军制止。另外还有人说岗田的儿子是主动跟着八路军走的,这个至少我是没从文中看出来。
作为一个半吊子军迷和历史爱好者,先吐槽几句。剧情和细节都太傻叉了。描述双方的战斗过程,八路军用“团团围住”这种方式来保护岗田的儿子,岗田嘴里喊出的话,都是一股子别扭,还不如多数抗日神剧。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顺口一吐而已。
下面分析这篇雄文真正的致命问题。
最大的问题,所谓反战,反的根本不是要点,主次颠倒。
自古以来的反战文章,就是要把战争带来的危害血淋淋展示在读者面前,从而引发读者对战争的反思。单就文章涉及的中日战争(对中国而言是抗日战争,对日本而言是侵华战争,对世界而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战场)而言,这场战争带来的危害,可以从三个不同角度分析。
第一点,站在宏观国际视野的角度,日本法西斯为了扩张势力,从1931年起,不断对主权国家中国发动大规模军事入侵,直到1937年全面投入战争后又持续了八年侵略,不但给中日两国带来巨大的伤亡和损失,也破坏了国际和平秩序,并成为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源头之一。
第二点,站在被入侵者中国的角度,日寇大举入侵,占领我半壁江山,使得我山河破碎,社会动荡,经济倒退。数百万军人浴血沙场,上千万民众遭到日寇的屠杀。日军在中国犯下罪恶罄竹难书,也是中华民族近现代最惨痛的记忆。
第三点,站在日本自己的角度,侵华战争也让日本自己遭受了很大损失。比如玩火自焚,使得本国遭受李梅东京烧烤、广岛长崎核爆,国家成为废墟;比如入侵中国的日军战死数十万;比如很多幸存的鬼子也遭遇肉体上的伤残和精神上的折磨;比如日本国内民众也痛失亲人,经济上陷入贫困,等等。
反战,这三点都可以做文章。其中国际视野属于宏观叙事,很难通过短篇小说展现,所以主要是第二点和第三点,即侵华战争对中国和对日本自身的伤害。
但是,这两点并不是对等的。给中国带来的伤害为主,给日本带来的伤害为辅。这个必须主次分明,不能随意篡改。
因为,中日战争并不是一次对等的双边抗衡。日本不但是强国,是主动挑起侵略战争的一方,也是更加残暴的一方。中国仅仅是被动迎战,试图保卫自己的国土和人民。中国人民遭受的伤痛,是日本有意识施加恶行的直接结果,是日本人追求的目标。而日本人受到的伤害,绝大部分只是他们的咎由自取。其中中国人施加的那部分,也不过是中国人正义抵抗的副产物。此外,中国军队虽然战场上与日军厮杀,但对于被俘的日军和日本平民仁至义尽,尽可能给与了人道主义对待。而日本侵略军对中国民众和被俘士兵的屠戮虐杀,早已超出战争手段,突破了禽兽的下限。
所以,在反思战争给中日两国带来的伤害时,只说中国受伤,不说日本受伤,可以。只说日本受伤,不说中国受伤,不行。
分析日本受到的伤害时,必须同时指出,日本还给中国带来了惨痛得多的伤害。否则,光为杀人者叫痛,就是在抹杀侵略战争和自卫战争的本质区别,是在混淆施害者和受害者的正义-邪恶相对性。
所以,哪怕一个日本人,如果在他写的反战文章中仅仅讲述了战争给日本人带来的伤害,而对同时施加中国的伤害忽略不提或者轻描淡写,我也会觉得,这不是一篇真心诚意的反战文章,他不是在反战,只是在反战败。
而现在,一个中国人,写一篇描写中日战争的文章。文中只描写日军大佐岗田丧子的痛苦,完全没有提到中国民众在日寇铁蹄和屠刀下的悲惨遭遇。牺牲的二十多名八路军,也是在拦截军车,抓捕日本高材生之后,被日军追击打死,看起来完全是“交战行为”。
岗田打死了自己的儿子,他只是叫了声儿啊,喷出一口璀璨的鲜血。他在为自己的儿子被误杀而伤心。他有没有同时为被他杀害的中国军民伤心呢?炮打公子爷的日本士兵,有没有想到千千万万个同样的中国青年死在他的炮下呢?没有。死了这么一个日本高材生,还是被自己亲爹杀的,作者全部的哀思都在此了。
这种不叫与侵略者共情,叫什么呢?
其次,这篇文章就算写日本人受的伤害,也写得不是地方。
侵华战争中,日本人受的伤害,最主要的,是广大日本人被军阀、政客、大资本家强迫或蛊惑绑上军国主义战车,成为人形恶魔,入侵别国,横尸荒野,老幼妇孺骨肉分离,在家乡陷入贫困。
次一等的,侵华日军在等级森严的部队里遭受上级压迫虐待,或日本妇女沦为慰安妇。
这些痛苦,能代表多数日本人的感受。当年我军和日本反战同盟也正是从这些方面宣传,引导不少日军弃暗投明,甚至当了“日本八路”。
而《杜鹃花下》写了啥呢?
主角是日本大佐军官岗田,大佐通常担任大队长或联队长,差不多算日本非军校军人能爬到的巅峰(甲级战犯板垣徵四郎在1931年策划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就是关东军大佐)。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军人,而是一个中高级军官。
他的儿子,也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这位高材生“从来不干预军事……只为到这里看老父亲一眼,在武装护送的军车中竟被截了”。后面还要二十多个八路军不顾性命地抱成团来保护他。
这位公子爷,最后死在父亲的炮火误击之下。“一身洁净的日本样式青年装,唯独少了洁白的衬衣,袒露出青年健壮的胸膛,那张白皙清秀的脸上,嘴边淌着殷殷鲜血。”“血喷在了那青年身上,绽放开来,像嫣红的杜鹃花,慢慢地散开,飘零,融在了泥土中……”
爷俩都是精英阶层,连受到的伤害都这么有范,这么装叉。普通日军的喜怒哀乐,作者大约是不会关注的,跟着大佐冲锋,为救出公子拼命,“身子好像泄了劲儿,马上就会倒坐到地上的感觉”就算是他们仅有的痛苦了。
就跟电视剧《繁花》一样,写那个动荡的时代,不会去写破产下岗的民间疾苦,而是专注于投机者和腐败者之间优雅的交易和潇洒的生活。
最后,细节方面,作者叙事完全就是岗田大佐的视角,加强了“李佳前就是在cos岗田”的印象。
全文以日军岗田大佐的视角在叙述事情,自然就对抗日的八路军有诸多污蔑之词,比如称呼“共军”,“敌人”,还说他们“搞破坏”,“敌人内讧了”,“顽固不化”等等。虽然站在岗田大佐角度,对八路军有这些侮辱之词都是正常的,但作者完全从这个角度叙事,而且甚至没有加引号,就这么融为一体,自然让人看着不爽,似乎眼前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讲这个故事的,不是专家校长李佳前,而是岗田老鬼子本人了。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把岗田大佐嘴里和脑子里那些侮辱八路军的词汇用引号引起来,然后在叙述部分采取中立一点的用词,全篇就没那么刺眼了。
莫泊桑在描写普法战争的短篇小说中,也有不少站在普鲁士侵略军视角展开的,比如《米龙老爹》《菲菲小姐》等。但他绝不会在客观叙事中对反抗普鲁士的法国军民采用这种明显的贬义词。
综上,我无意指责李佳前“就是想和侵略者共情”,但客观他就是达到了这么一个效果。或许他真的是自以为写了很优美的一篇反战的文章。借用一位网友的话:
有一百种方式写反战文章,你偏选了最容易挨骂的一种。
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