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淦志林老人,于公元2024年4月20日早上去世。按农历,为虚岁一百零三,按公历,距离满102周岁不到60天。
外婆生于1922年,彼时还是北洋时代,刘湘刚主政重庆没多久。此后风云变幻。抗战期间,我外公从江苏逃难至重庆,最终两人结婚,共生育四女二子,其中排行第二的儿子(我称为二舅舅)早夭,其余四女一子均长大成人。我母亲排行第四。
川渝一带很多人把外公、外婆叫做“家公”“家婆”(读音为ga,咖喱的咖),我们家却习惯把外婆叫做“家家”(gaga),而外公就叫“外公”。这个不对称的称呼习惯,或许分别来自于他们俩的故乡?
外公为人颇正直干练,脾气宽厚,处事一丝不苟,衬衣直到穿破,领口袖口都是雪白。相比之下,外婆在文化、脾气等方面都要差一些,但也很勤快和好强。江浙男子性情温和,重庆也有耙耳朵传统,家庭生活倒也和睦。
我母亲同辈的五姐弟,除大姨外,其他四个都在重庆。从我的记忆中,外公基本一直跟着舅舅一家,而外婆从80年代初到2016年左右,在几姊妹家轮换,多数时候在舅舅家和我家。我小的时候,外婆身体还挺好,动作麻利,能帮不少忙。等到我年纪渐长,外婆也老了,帮不上太多的忙。但是,人老心不老,不服老,总要想方设法去参与一些家务事。甚至自己爬上窗台去晾衣服,每每把子女吓出一身冷汗。
所有原生态亲人中间,外婆大约是我接触时间仅次于父母的一位。从小与她相处,温馨关怀的记忆很多,矛盾也不少。
外婆很喜欢猫。我家数十年来,一共养过4只猫:小花、无耗、小小和宾鲁。除了无耗是我同学家猫下了崽抱来的,其他三只都是外婆抱来的。她喜欢猫,但上了年纪后不会和猫相处,又要去摸,又要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嘴里还不停念叨“咪咪我怕你,你不要咬我哈”,手在那里一伸一缩。猫看她伸头缩脑的样子,反而引起警惕,更加控制不住想要挥一爪。说她许多次也不听,还是这么伸头缩脑去逗猫惹狗,一不留神就被抓伤。
外婆文化水平不算太高,但读书识字,在她那一辈算是比较靠前的了。所以有时候也能参与家庭的文教活动。
小时候,外婆给我们讲过一些故事,其中包括著名的《熊家婆》,就是吃小孩手指头嘎嘣嘎嘣如同嚼胡豆的那个民间恐怖故事。外婆讲的剧情里面还专门提到了三姊妹给熊家婆行万福礼,讲到这里外婆还给我们示范了下。故事中,两个姐姐行得东倒西歪,小妹妹乖乖的行得很好,于是和“家婆”睡,并不幸成为手指头胡豆的提供者。等我大了,自己认字了,有时候在《聊斋》之类书上看到有趣的故事,也会读给外婆听。
外婆对于儿童安全教育抓得很紧,“麻布口袋”(人贩子)的传说很早就是我们几兄妹心中的阴影,以至于这方面我们的警惕心很高。还有一次我在舅舅家(当时还是李子坝六楼)楼下玩耍,大约是站到了陡坡的边上,外婆警告我说,下面有个粪坑,有好几丈深。当即吓得我毛骨悚然,想象自己掉进好几丈深粪坑后的悲惨境遇,从此再也不敢靠近。
还记得小学时候我写了一篇作文《我的表弟》(就是舅舅的小孩),外婆还给我指点修改,说我的结尾“每次我们逗弟弟,都会大笑一场”,可以把“一场”两个字去掉。还挺有道理的。某次我从另一位表弟(姑妈的儿子)那里借了连环画《伊利亚特》(特洛伊战争),外婆拿着翻完,还说,这本书不好看,全是这个神那个神又来帮助谁谁谁。
小学大约四年级有次期末开家长会,外婆去的,回来把我大骂一顿,说居然体育不及格,美术零分,因为期末考试作品没有交。“好简单嘛,画兰花,居然不交!”“体育不及额!不及额!”想起来,那次大约是我小学阶段成绩最糟糕的一学期。虽然只是副科,但也足见学习态度的不端正。
我从小学开始在本子上“写书”,外婆是一向反对的,认为“鬼画桃符把眼睛弄坏了”。小学五年级第一次查出严重近视,我当时是如遭雷击,而外婆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在旁边起哄,“叫你成天鬼画桃符”,还用一些非常恶心的情节来描述眼睛瞎了之后的悲惨处境,听得旁边的表妹饭都吃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制止外婆兴高采烈的架空演说。
上初中时候,我家是筒子楼的两间屋,父母住一间,我和外婆住一间。70左右的外婆经常开着床头灯熬夜看古龙小说。这多少会影响我的睡眠,但我也不好说。某次夜里她正在看书,回头瞅了我一眼,发现我还没睡着,就把灯关了。
表弟(舅舅的儿子)与我们其他几个表兄妹年龄差了好几岁,从小在小孩矛盾冲突中就被大人偏袒(主要是外婆和几位父母辈),引起我和两位表妹不忿。当时我还说“他是家孙,我们是外孙”。我父亲说:“对嘛,你都知道你是外孙他是家孙,就不要和他计较了嘛。”
1994年左右搬家,外婆趁我在高中住校,把我攒了多时的兵人、军棋等一盆玩具全部扔掉了,等我回来她还得意,气得我跑下楼。其他大人们也没对我表示支持,大约觉得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没什么价值,扔了就扔了。还是表弟过来安慰我,并说:“她(外婆)自己攒的这些药盒子和蜡丸(中药外面包裹的蜡壳,吃完药可以留下来),别人给她扔了她就发脾气。别人的东西她一点不珍惜。”有个人站在自己立场上支持自己,哪怕只是一句话,虽然无法挽回损失,至少也让人没那么憋屈了。
后来又有一次,外婆擅自打开我的存钱罐,把我专门积攒的一些旧版人民币(拖拉机、炼钢图等)拿去银行存了,等我回来还给我邀功似的说:“你的钱一共是十四块几,我给你加了点,凑成15块钱存了。”
大约在1996年,有一次70多岁的外婆因为擅自做家务,把腿弄伤了,是我背她下楼去找医生。她自己说:“XX(我)的背上肉多,趴着舒服,不像XX(我父亲)背上净是骨头,硌得厉害。”当时我在高三、大一,从年龄上正是精力最强盛的时期,力气也不小,背一个七十多岁的矮小老太太确实没啥难度。问题是背的人不配合。背着人走路,背上那个人最好是紧紧抱住肩膀或者脖子,把身体重心尽可能往上提,往前倾,这样看似重心高,但重心投影与背人者的脊柱比较接近, 背人者好控制力道。但外婆老是伸长胳膊,把身子往下面滑,做出一副脚要去够地面的架势(其实当然够不到)。她大约觉得,这样把脚尽量接近地面,也算替我减少负担了,实际上却造成这大几十斤重量甩在我的腰背后面,我还得另外耗费腰力去维持平衡,尤其下楼梯很是麻烦。给她说好几次,也是照旧。
外婆在我家住的许多年里,和她女婿也就是我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两个人都是脾气挺犟的。外婆看我父亲颇有缺点,比如不做家务事(其实还是做了的,当然不如我母亲勤快是必然的),比如外婆自己借回来的金庸小说被父亲霸着先看,还说“我看得快,妈看得慢,所以我先看完再给妈看”,等等。尽管如此,她还是最喜欢待在我们家里。究其原因,一是我母亲勤快、脾气好、任劳任怨、体贴他人,二是我父亲虽然被外婆看不顺眼,但只要外婆不去挑他的错,他是绝不会干涉外婆任何事情的。这一点,使得外婆住在我家确实最轻松自在。
好像就是在1996年那次摔伤后,外婆信了佛教。据她说,在医院里好几个人过来传教,有人传基督教,有人传佛教。外婆说她觉得基督教是外国的,还是信佛教好。我告诉她,其实佛教也是外国传来的,中国本土的是道教。外婆的信佛,主要是念佛抄写经文烧香,在一些特定日子吃素,去庙里烧香,有时候请一些师傅到家里来吃饭,算是一种布施吧。子女自然也是随她高兴。
外婆很喜欢打麻将,所以我家人就算瘾头不算大,也会陪他打。21世纪早期有一次家里打麻将。当时成都麻将的简单规则已经开始风靡全球,但外婆打的还是重庆麻将。问题是重庆麻将本身没有统一的规则,于是每一炮到底多少筹码是由外婆说了算。但很快大家发现她自己的算法都前后矛盾,她自己糊了就要多算几番。最后是我出来询问她一些基础番数后,整理出一个自洽的算番规则,作为当天打麻将的标准。
我自从去成都读书后,通常只有寒暑两假回重庆,与外婆相处的时间便少了。去北京后,甚至一年未必能回来一次,相处就更少。十多年中,外婆也经历诸多悲欢。最年长的外孙和外孙女(大姨的子女,我的表哥表姐)先后生娃,她老人家升级为“祖祖”(重庆话指曾祖辈的老人)。她最宠爱的“家孙”也结婚了。别离方面,外公在2001年去世,三姨在2016年去世。
这时候,年过九旬的外婆脑子已经有些不大清楚了。2016年我带着3岁的大娃回重庆,一老一小相谈甚欢,大约是两人智力水平接近吧。
2017年,因为几个子女年事已高,故而送外婆去了绵阳的万鸿养老院。这个养老院之前介绍过,各方面条件挺好,尤其入住老人的生活氛围很是积极。除了为外婆请一位专门护工外,也有一位子女随同入住陪护,还是几姊妹轮流来。外婆在万鸿的几年,除了脑子日渐不清之外,状态还不错,成为耀武扬威的养老院一霸。
2019年国庆节,我与妻专门带着一双儿女去绵阳玩了几天。当时97岁的外婆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但大家还是喜欢逗她。我指着大儿问:“你晓得他是哪个不?”外婆回答:“你们刚才明明在喊他土豆嘛。”大家都赞她依然具备信息获取和逻辑分析能力。
2019年末,新冠疫情爆发。2020年初,全国警戒。进入养老院也被严格控制,因此外婆身边只有护工。结果护工不在左右时,她自己要逞强下床,不慎摔下,导致大腿骨折。当时正在对抗杀伤力极大的第一波疫情,各地封控都甚严,好不容易送到医院,医生认为年事已高,恢复力弱,不宜做手术。于是送回万鸿。按理说当时去了外面的人再回是受限制的,这一点我们家非常感谢万鸿。护工对此颇为自责,舅舅则宽慰她说,老人年纪大了,头脑又不清楚,这种意外难免,不必太耿耿于怀。
当时舅舅他们已经做好最坏心理准备,谁知外婆恢复还挺好。而且随着全国清零,敬老院又活络起来。不过自此以后,外婆就只能坐轮椅了。
2022年春末,我母亲留守万鸿陪伴外婆。此时疫情再起,我专门购买了几百元的方便面、肉罐头、麦乳精、八宝粥、牛奶、蜂蜜等到万鸿,估计够我母亲和外婆在外援断绝下支持一个月。物资送到后,遭到老人们围观嘲笑,说哪里用得着这个!
不久外婆一百岁生日,养老院还专门组织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然而到2022年11月,防疫终于全面崩溃,多地缺少药物。我网购了一些药物送去,也有的一直没送出。舅舅整理了家里的药赶往万鸿。还好,那里的医务室还能开出布洛芬来。那一波,外婆毫无悬念地阳了,好在熬过了。但就在万鸿,仅12月上半月就有八位老人去世。外婆的八妹(我们称为八姨婆)也在这一波疫情中,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去世。
无力行走加上新冠感染,外婆状态逐渐变差。此后又阳了一次。到2024年初,外婆已经很糟糕,,吃得少,成天昏睡。此时在绵阳照顾的母亲和舅舅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比起预计又多战斗了两个来月。直到2024年4月20日早上与世长辞。以102岁高龄去世,且没有进行各种破坏性的临终抢救,外婆也算标准的寿终正寝了。
外婆去世后,舅舅主持了“厚养薄葬”,重庆的子女立刻赶往绵阳奔丧,而孙辈则全部劝止。当日下午,七八十岁的子女和媳婿们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告别仪式。至此,外婆走完百岁人生。与外公共生有子女六人(其中二舅舅早夭),孙辈六人,曾孙辈五人。愿外婆在天之灵护佑子、孙平安,曾孙辈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