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婕妤新作序文
编者按:
咸阳女作家、秦都区作家协会代主席婕妤新作长篇小说《灵魂摆渡》即将出版。著名文化学者杨焕亭先生撰写序文,深度解析力作。《咸阳文艺》首发读者,先睹为快。
荣华年代的灵魂拷问
序婕妤长篇小说《灵魂摆渡》
文/杨焕亭
大约是在六年前的五月,我在为婕妤的中篇小说集《荼蘼花尽》撰写序言时,惊异地发现,作家对于女性心理的探微和表现,已经成为一种带有自觉性的美学追求。我在欣喜之余,鼓励她沿着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在这个“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的夏日,读完她的长篇新作《灵魂摆渡》,掩卷沉思,我不能不说,在我所接触的女作家中,婕妤属于那种执念专注的艺术行旅者,她不仅在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上高怀远步,行稳致远,而且无论是对生活的认知,还是对题材的选择;无论是对思想深度的开掘还是对对象的审美表达,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表现经济和文化繁荣背景下作为“此在”人的心理和灵魂的复杂,使得婕妤的创作不仅面临许多挑战,而且表现出少有的胆识和勇气。作家选择的是一个在受众眼中神秘莫测、色彩缤纷的领域——星辉璀璨而又不乏八卦的影视界。一方面,它像一个寒暑表,最敏锐地反映着现实生活的日新月异,勾勒着时代风云的潮涨潮落;另一方面,它所携带“名利”双存的职业利益特征,又使得进入这个圈子的每一个生命个体在耀眼的名利诱惑面前,最容易情感天平倾斜,心理机制蜕变,灵魂世界扭曲。这也是作家给予作品中男主人公韩沙和女主人公陈默的艺术承载。诚然,作品情节的起伏跌宕,案情的扑朔迷离,构成了一个个看点。然而,作者并不过分地专注于故事圜转曲折的猎奇探幽,而是首先将他们置于时代的聚焦视域。就艺术使命而言,他们镜头下所表现的都是我们时代的骄子或者精英,从扎根山区数十年,将青春奉献给贫困地区的“山花”云朵,到带领群众走共同富裕道路,改变山区面貌的女村委会主任杨柳,她们身上所携带的高尚品德,所具有的博大胸怀,所承载的时代精神,不仅应该成为全社会的楷模,首先应该使它的创作者灵魂受到洗礼。然而,恰恰是这个“人品与艺品”统一的亘古定理,在韩沙、陆梦婕、江依琳、陈默等名导、明星那里遭遇了背离的尴尬。以这一带有根本性的矛盾为起点,婕妤在三个层面展开人与存在、人与人、人与自身的灵魂冲突。
一是真与“伪”的灵魂交易。才情横溢的导演韩沙将影视公司视作个人挥洒私欲的舞台。自以为“没有人敢拂我的意,也没有人敢逆我的鳞。”当他的暗里情人、又即将成为《山花烂漫》女一号的陆梦婕在两人情感冲突中被他失手致死后,为了掩盖罪行,她不惜掷三百万重金,通过为患了“衰老病”而陷入绝望的陈默整容再造出一个“陆梦婕”,并且在陈默面前编造了陆梦婕出国的谎言。正如作家所说,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掩盖。从那一刻起,他就把“灵魂”交给了“虚伪”和罪恶。他冷酷地看着对真假“陆梦婕”心存疑义的杨旭在自己面前死去,将怀疑杨旭之死与他有关的江依琳排斥在《青山作证》剧组之外,又以成功后共赴美国骗取陈默的信任,甚至不惜杀了陈默的丈夫向辉,一步一步地走向罪恶的深渊。然而,假的就是假的,一支录音笔揭穿了他的虚伪面目。谎言一旦破灭,他最终跌落尘埃,沦为身陷囹圄的罪犯。
二是“欲望”与“虚荣”的灵魂炙烤。在《灵魂摆渡》中,女主人公陈默是作家倾情刻画的艺术形象。生活就像一把无情的刀,将她的美丽和青春切割得粉碎。生下女儿向云霓之后,竟然一夜之间变成“面部皮肤松弛,眼窝塌陷,皱纹剧增”“奇丑无比的老太婆”。如果说,她最低的“欲望”就是躲开那些“嘲笑”和“指点”,为此,而宁愿抛下丈夫和女儿,两次外出打工,孤独地漂泊。那么,自从遭遇了韩沙,特别是当她整容之后,以“陆梦婕”的面目出现在片场或者受众面前,尤其是因为《山》剧的成功被鲜花、荣誉包围时,她的心理就一直被一种“朴真”与“虚荣”的消长与揪扯折磨着。在内心,她知道自己是陈默而非陆梦婕,常常因为怕人看穿破绽而陷入恐惧之中;另一方面,因整容而收获来自各方面对“陆梦婕”容颜的赞美、韩沙卿卿我我的“爱情絮语”、因出演《山花烂漫》而收取的巨大经济利益,都使得她的“虚荣”心如横枝斜叶,毫无节制地疯长,以致最后拒绝与自己亲生的女儿相认,认定“既然我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么就只能把这个只有我和韩沙知道的“狸猫换太子”的大闹剧继续堂而皇之地扮演下去。”表面看来,这样的刻画未免残酷,然而,却正注入了作家的现实思考。正如美国心理现实主义作家欧茨所说:“真正最有价值的自我则潜藏在人的灵魂中。”
在作者的价值天平上,陈默毕竟是曾经有过教师经历的“底色”,“良知”虽然一时被俗尘掩盖,然而,一旦遭遇阳光雨露,它仍然会再吐新枝,重现光彩的。这种阳光和雨露来自“天使美容院”的美容师康成。他那种看似无意的侃侃而谈,如春风化雨一样浸入陈默的心田。这才有了陈默发现事实真相后,前往公安局报案的义举。
显然,作家是从社会意义上看待康成这个艺术形象的,拂去他早年曾经暗恋过陈默的“私下”自我,他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真诚”“友善”的主流价值取向,也反映出作家对“文学他律性”的敬畏和遵从,小说“是心灵接受检验的而且由此找到其本质的历险故事。”(卢卡奇语)
三是“义”与“利”的灵魂搏杀。中国古代的著名思想家荀子说:“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这说明,“义”与“利”是人生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的灵魂世界的两个侧面。作品中另一个重要人物陈默的丈夫向辉的人生悲剧,正缘于“义”与“利”非理性置换。向辉身上有着赓续于父母的“道义”品格。因此,面对妻子陈默的病变,他一如既往地守望着曾经历经风雨洗礼的爱,“为了能治愈好妻子陈默因生小孩而导致的皮肤松弛症,跑遍了全国各地有名的医院和诸多街巷的诊所”;在她试图通过怀第二胎治愈顽疾而不能时,“向辉一直守在她的身旁,为她煮饭煲汤,为她嘘寒问暖”;在妻子先后两次离家出走之后,他宁可成为城市的外卖小哥,也要带着女儿霓霓寻找妻子,其行为举止不可谓不令人震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为爱坚守、为爱寻找的生命个体,面对“20万”银行卡,人格防线却轰然倒塌而走上了“欲壑难填”,敲诈勒索的不归路。他死于韩沙之手固然是一个悲剧,但作者的主体意念显然是要追寻其背后的社会和文化原因。
这样,婕妤就以冷静而又理性的创作姿态,在读者面前揭开了生活的另一面。这就是经济高度发达背景下社会结构呈现的非平衡状态、不适应性、心理过载,由此带来社会群体的分流、分化和震荡,以及与之相伴随的精神和道德滑坡。早在几十年前,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就针对工业时代的美国现状指出:“我认为存在着的是一种真正的道德的或精神的危机。所以文学像你所说的那样主要写各种不幸、各种的不相容,那我就觉得它这样做是对的。”桑塔格将之视为“文学面临着其他叙述方式的挑战。”而婕妤作品的文化和美学价值就在于,始终将人的“灵魂”置于道德和法律的审视之下,完成了对人的本质力量的美学肯定,从而在坚持文化批判的同时,为自己的作品注入了一种正能量的价值引领。
对人的“心灵”的密切关注,赋予《灵魂摆渡》以强烈的诗性品格。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它不仅表现在作家在铺展叙事时对审美意象及其隐喻、象征、反讽、复义等充分运用,更表现为随着人物命运沉浮,作家叙事的旋律感,从而使得作品字里行间涌动着浓浓的诗意。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灵魂摆渡就是一首心灵的颂诗。
它体现在整体构思上的诗情洋溢。作品以韩沙与陈默情感与事业的起伏嬗变为第一条主线、以向辉与陈默的悲欢离合为第二条主线、以康成与陈默的心灵互入为副线展开叙事。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汲取了推理和侦探小说的艺术精华,不注重三线平行,而总是将之置于相互交织的状态,当韩沙与陈默在玫瑰色的氛围中享受浪漫和畅想之际,向辉总是以陈默追忆往事的姿态进入她的意念深处,使她的灵魂分为两半,在过往与现实中游离徘徊;当陈默独守寂寞或者陷入困惑时,她总能在康成那里获得暂时的解脱和安慰。这样,陈默就始终被置于矛盾的焦点,时而山重水复,时而柳暗花明;时而风雨滂沱,时而云开日出;时而相对微语,时而潸然泪下。依偎在韩沙怀抱,心头却回环着与向辉在一起曾经的幸福与烦恼。而副线作为主线的补充和延伸,则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审美空间。与康成的心灵碰撞则成为陈默涅槃更生、战胜自己的潜在的力量,从而构成一部五味杂陈的命运交响曲,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章都演绎着“灵魂”的高尚与卑微、圣洁与龌龊,流溢着丰富的哲理意蕴。诚如小说理论家约翰·盖利肖所说:“构思和表现两者缺一,小说就不存在了。不过,构思先于表现……”
它是纷纭多姿的意象锦簇。美国作家辛·刘易斯说:“同诗人一样,小说家也用意象来达到不同程度的效果。”而意大利学者克罗齐则将之具体化为“艺术是幻觉和直觉,艺术造就了一个意象和幻影。”这就是说,艺术借助于意象来实现对生活的诗化呈现。婕妤是一位诗人,深知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和价值。因此,作家在强化小说诗性的创作实践中,采撷和排列了丰富的意象丛组。
这些意象,带有浓郁的隐喻品格。在小说第85章,当陈默告诉康成:“我根本就不是……不是真正的陆梦婕,真正的陆梦婕已经不在……不在汉阳了,不在……汉阳了……”康成没有表示丝毫的惊讶,反而沉静地说:“我知道,从你第一次被韩沙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你不是真正的陆梦婕。”并且断言自己从来没有将韩沙“当做是正人君子”,一针见血地指出,陈默“无意间为那个韩沙起到了为虎作伥的恶果。”值得关注的是,康成为陈默朗诵小说《摆渡人》:“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灵的摆渡人,善恶都由自己摆渡。”在这里,《摆渡人》作为一种文学意象,虽然出现在小说尾声,然而,它作为一种隐喻,却是自始至终地隐藏在每一个人物的命运曲折和叙事环节中,喻指人生的旅程。从韩沙到陈默、从向辉到康成、从江依琳到周晓璇,人生对他们来说,就像一条河,他们的肉体仿佛河上的一叶小舟,而他们灵魂就如同摆渡人,能否到达彼岸,全靠灵魂主宰。“隐喻就是为一事物借用属于另一事物的名称”(亚里士多德语),它赋予婕妤作品以深刻的哲理性。
这些意象,具有鲜明的象征性。读《灵魂摆渡》,总是有一首歌曲与一首诗,灼心悦耳地回荡在故事缓缓清流中,一首是美国歌曲《雪绒花》,一首是普希金的诗《致凯恩》。前一首既象征着童年的“心灵”像雪花一样“小而白,洁而亮”,不染纤尘,又是链接女主人公与女儿之间情感的媒介,传递着母爱的深长和悠远;后一首穿越岁月的风尘,象征男主人公康成对陈默炽热的、真诚的爱,尽管那只是青春期的一种“暗恋”,然而,它犹如一颗种子,在康成的心野上破土、抽枝、发叶。即使人到中年,当他的手指拂过陈默的肌肤时,仍然“常记得那个美妙的瞬间/你翩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倏忽即逝的幻影/仿佛圣洁的美丽天仙”。经过波谲云诡的生活磨砺,当陈默以新的人生姿态出现在“天使美容院”时,康成满怀深情地为她朗诵诗的最后四句:“我的心儿啊,欢喜如狂/只因那一切又徐徐重现/有了神性,有了灵感/有了生命、眼泪和爱恋。”作家将诗中“灵魂现在开始苏醒/你又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情景以新的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有着丰富的艺术内涵,它既象征陈默灵魂的苏醒,又预示着康成爱情的“苏醒”;既蕴含了真爱的坚韧和挺拔,又反衬出韩沙、江依琳等虚伪情感的苍白。正如欧洲现象学代表人物克尔凯郭尔所说:“所有我们看过的诗歌,都背负着我们自身的价值。”
善于刻画人物心理,构成了《灵魂摆渡》的一个亮点。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对女主人公陈默的心理刻画上。一是将人物自问作为展示心理的平台。作品中处处留下“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你到底是造什么样的孽呀?竟然就这么死皮赖脸地占据着陆梦婕的身份和房子?你倒是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道义和廉耻?”“人性是什么?是善良?是美好?是真诚?还是阴险?是奸诈?是贪婪”“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除此之外,我已找不到任何一种可以延续我卑微生命的办法”等没有答案的诘问,把一个处在人生漩涡中的女性两难思绪跃然纸上;二是通过细节外化人物心理。如在第45章,当康成以韩沙是自己哥儿们,认为与陈默之间不需要客气时,作家写道:“她不敢直视康成的眼睛,因为她生怕就在康成每次夸赞她的时候,他那双深邃而犀利的眼睛,会将她苦心经营且巧妙伪装的躯壳一眼望穿,直至逼她原形毕露。”三是通过情景交融深化人物心理。如第46章,陈默告别康成,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与韩沙通过电话,作家写道:“剩下来的时日就只有她一个人独对青灯面壁思过了。她不得不再一次直面自己真正的内心与真实的灵魂。”所有这些,都大大增加了作品的质感。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思想价值、艺术价值较高的文学文本。祝愿它早日问世,以飨读者。
2024年7月4日
【作者简介】 杨焕亭,1951年11月生于陕西户县,中共党员。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陕工职院客座教授。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
迄今为止,已在《人民日报》等国内报刊发表作品将近500万字。出版有《海的梦幻》《月影人影》等多部文化散文集和文学专著、长篇小说《往事如歌》、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全三册)、《武则天》(全三册)、《汉高祖》(全三册),其中《汉武大帝》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有作品入选《海峡两岸学者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论文集》《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五月:中国的震颤之诗》等多种选本,并荣获第一,二届“陕西文艺评论奖”、2016年度陕西省“好剧本奖”、2017年度陕西省职工艺术节文学评论类一等奖等多种文艺奖项。